校友让娜看了一眼露比:“你是谁?”
“她是我的辅导对象,是……”艾伯丝努力回忆项目的名字。
“是未来女子领导人项目的成员。”露比接上话茬。
“FUGLI项目。”艾伯丝说。
“是写成fugly吗?”校友让娜问,“真是个倒霉的名字。”
“其实我们不会这么说。严格地说,是FGLI,”露比解释道,“不过FGLI的口号是‘拥抱丑陋’。我们的社会长久以来都在通过‘相貌丑陋’的评价抹杀女性的声音,剥夺女性的自信心。所谓拥抱丑陋,就是在说,我们不在乎自己在外人眼中是否光鲜靓丽。我们自信强大、聪明睿智,这才是最重要的。”
露比小大人似的伸出手,校友让娜握了握她的手。
“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姑娘。”校友让娜说。
在这个下午与你们相聚,我感到无比荣幸……
艾伯丝演讲的内容其实还是她讲了十五年的那份,只是略作了些修改。她甚至不用看稿子就能背出来;她能一边做下犬式一边背出来;她能一边与丈夫做爱一边背出来,不过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她受到邀请作演讲的次数比她与亚伦做爱的次数多得多。
……我从没想过放弃工作。我父亲是新泽西州米尔本镇的鲟鱼大王。我母亲是造桥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造桥的人,所以她算得上是个城市建筑师。
(停顿一下,等观众笑完。)
她享受在讲台上独处的时间。孑然一身,却又处在众人的陪伴之下。她望向观众席,那是一片柔软、模糊、毫无特征的人山人海,她想知道这当中有多少女人对自己丈夫的爱比得上她对亚伦的爱。没错,真是讽刺中的讽刺啊!艾伯丝还爱着亚伦。
……我曾是一名职业母亲,我为此十分自豪。“职业母亲”这个词很有趣,“职业”变成了形容词,“母亲”则是名词。我们不会说“员工母亲”,更不会说“母亲员工”……人们想让你牺牲工作,转而强调母亲的身份。我的确为我的孩子感到自豪,但我对自己的工作也同样自豪……
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说过他们的婚姻是“政治婚姻”?没错,这的确是一场政治婚姻,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爱他。她想知道她们当中有多少人的丈夫出过轨,她想知道她们当中有多少人在丈夫出轨之后原谅了他。
……最先想到的话题通常是女性的选择权或者性骚扰,但我认为最重要的女性问题在于工资差距。我坚信其他一切不平等都是由这个问题衍生出来的……
说实话,丈夫出轨并不算太痛苦,痛苦的是丈夫公开出轨,是顶着“蒙受委屈”的帽子,是在他道歉时温顺地站在他身边,是搞清楚自己该把目光投向何处,是选择一件得体的西装外套。什么样的西装外套才能传达“支持”“女权”“坚强”“乐观”的信号呢?哪件该死的外套有这个本事呢?十五年过去了,她依然在揣摩这些人会不会暗中对她评头论足,因为她在“阿维娃门”事发之后仍然留在他身边。
……不过你们都知道那些统计数据……
她心想,不知她在J.Crew看中的那件夏季薄羊毛衫是否还在打折。
她心想,不知她的眉毛有没有被汗水洇掉。
她心想,不知该拿露比怎么办。
……为我们的儿子感到自豪。他们的确非常优秀,都是年轻健壮的棒小伙,这可不是我偏心自夸(停顿一下,等观众笑完。)。但我是否认为他们的工资应该比同样优秀的年轻姑娘高出百分之二十呢?我不这么认为!
她很喜欢这个女孩,但她很清楚,她今天不可能让露比与亚伦见面,这个星期不行,这个月也不行。亚伦必须把心思放在竞选上。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女孩打发到她那个白痴外婆——瑞秋·格罗斯曼那儿去。运气好的话,塔莎现在应该已经找到她的电话号码了。
……真正的信念是,即便一件事对你不利,你仍然能够分辨是非。我既是这样教育儿子的,也是……
还有,阿维娃·格罗斯曼在竞选镇长?从某种角度来说,艾伯丝不得不佩服这姑娘的胆识。她已经多年没想起过她了,起码从没考虑过她的前程。
……作为一位母亲,对我最高的赞誉就是我教育出的儿子是女权主义者……
在她的印象中,阿维娃永远停留在2001年,二十一岁,风流成性,情感极不成熟。她从没想象过她作为一名母亲的形象,更别提公职候选人了。
……我首先是一个女人,其次才是一位母亲;我首先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其次才是政治人物的妻子;我……
她看见那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个麻烦。艾伯丝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嘴,一张大嘴,双唇微微噘起,涂着扎眼的红色口红。她手里拿着一罐健怡可乐,拉环孔周围还残留着口红印,丰满的身材把身上那件质量不错的减价西装绷得紧紧的。不过,许多实习生穿的衣服都是这样。她们的职业装来自姐姐、母亲、朋友或是邻居,不合体的剪裁暴露了衣服的来源。
不过,那倒不是她第一次见她。她们曾经是邻居。
掌声响了。
演讲结束了。校友让娜向艾伯丝表示感谢,宣布现在进入提问环节。艾伯丝为什么答应安插提问环节来着?她现在只想睡上一觉。
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站起身来,她身穿松松垮垮的灰色羊毛开衫、松松垮垮的灰色裤子。瞧这些衣服,艾伯丝心想,这些女人穿得像是在参加精神病院里的葬礼。实际上艾伯丝自己也是这么穿的。
女人问:“听了你的演讲,我觉得你非常有智慧。你打算什么时候参加政治竞选呢?一个家庭里难道不能有两位政治人物吗?”
艾伯丝向她报以公开场合的惯用笑声。心里想着私下开的玩笑:这个家庭里可能已经有两位政治人物了。
放在从前,这样的问题会让她如沐春风。很久以前,她的确怀有这样的抱负,在她心中如同烈火。她敦促亚伦不断前进,而他真的成功以后,她却对他心存怨言。不过话说回来,政界里实在找不出比政治人物的妻子更糟糕的工作了。说实在的,没有哪种工作比这付出更多,报酬更少——也就是根本没有报酬。“阿维娃门”闹得最凶的时候,她参加了一场关于贩运人口的政界女性座谈会,幻灯片上列出了一些问题,用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遭到贩运的人口。问题有:(1)你的工作有报酬吗?(2)你有独处的时间吗?(3)别人提问时,有人代你回答吗?(4)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住所吗?等等。按照她的答案判断,艾伯丝觉得自己很可能也是遭到贩运的妇女。
“我不是希拉里·克林顿,”她对人群说道,“我没有精力再应对一轮选举。我不想出差,近来更是没兴致出门。顺便说一句,我会为她投票。除了她,我还能选谁呢?”
图书馆没有后台休息室,因此他们把艾伯丝的随身物品存放在一间杂乱狭小的办公室里。艾伯丝刚打开手机,乔治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演讲如何,很棒吧?”他问。
“还好,”她说,“投票呢?”
“还没结束,”乔治说,“他晚些才能回来——大约只晚一小时。”
“真是出乎意料。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办这场宴会来着?”
“他从机场直接去酒店,你最好帮他把礼服带上。我会乘原定航班回来。”乔治说。
“为什么?”艾伯丝问。乔治和亚伦通常一起飞。
“没必要付两次改签费。再说我也不想错过宴会的开场,”乔治说,“还有,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单独和你说句话。”
艾伯丝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下个星期的选举过后,乔治想要辞职。艾伯丝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陪伴他们快二十年了,没人比乔治对亚伦更忠心——话虽如此,她一想到乔治离开后的局面,不免心生畏惧。她知道还会有新的乔治,但她真心害怕向陌生人敞开心扉。
“那个女孩和你在一起吗?”乔治压低声音问。
“对,她在吃午饭。”艾伯丝说。
“她什么样?”乔治问。
“她十三岁,是个女孩,卷头发、绿眼睛。她很多话,”她说,“看她的举止不像个骗子,而且也不像阿维娃。”
“谢谢你,小艾。你愿意照看她,真是个大好人,更别说是在你结婚纪念日当天。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什么状况。”
“是啊,我是个大好人。”她疲惫地说。
“大好人!大好人!”埃尔梅德说。
“其实我并不反感有她陪我。你告诉亚伦了吗?”艾伯丝说。
“还没有。你想让我告诉他吗?”
“不。先等等,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如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必要惹他心烦。”
又打进了一个电话。
“我得接一下,”她说,“是亚伦。”
“你今天怎么样?”亚伦问。
“还好。”她说。
“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吗?”
“不知是谁寄给我们一个天使,”艾伯丝说,“一个女里女气的劣质犹太小天使。我猜是结婚纪念日礼物,但是不知道是谁送的。”
“真奇怪。”亚伦说。
又打进了一个电话。是塔莎。
“我得接一下。”艾伯丝对亚伦说。
“正好我也该回去了。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爱你,小艾。”
“爱你。”
艾伯丝切换到塔莎的电话线。
塔莎说她找到了瑞秋·格罗斯曼的电话:“现在她叫瑞秋·夏皮罗。”
艾伯丝挂断电话,拨了瑞秋·夏皮罗的号码,但是没有点“呼叫”。她把手机放回包里,出去找露比。
露比正和校友让娜相谈甚欢。
“哦,天啊,艾伯丝,这个FGLI项目听起来棒极了!”校友让娜说,“露比刚刚正给我讲呢。我有个侄女,这个项目正适合她。”
“他们明年不开展这个项目了。”露比说。
“资金问题。”艾伯丝做了个夸张的沮丧表情,说道。
“或许我能帮上忙?”校友让娜说,“我的强项就是组织非营利性项目。”
“那你一定要给我写封邮件。”艾伯丝说。
到场的女人们向她的演讲表示感谢,艾伯丝“不必客气”得嗓子都哑了,脸也笑得发酸。演讲成功时,退场需要的时间总比她预计的更长。有的人想合影;有的人想给她讲自己母亲的故事;有的人往她手里硬塞进一张名片;有的人打听她的儿子是否已有婚配。从大厅到停车场几百米的路,可能要走上一个小时。艾伯丝不敢怠慢她们,她需要这些女人为亚伦投票。
艾伯丝和露比回到车上的时候,艾伯丝已经筋疲力尽。她并不是个害羞的人,但她也不是天生外向的人。
“我在想,露比,”艾伯丝说,“我们两个今天都逃班,怎么样?我是说,这是你第一次来迈阿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你喜欢海滩吗?”
“不喜欢。”露比说。
“我也不喜欢,”艾伯丝说,“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到佛罗里达来的人大都喜欢去海滩。”
“我算是个书呆子。”露比说。
“我也是,”艾伯丝说,“那你想做什么?”
“这样啊,我想见见你的鹦鹉,”露比说,“我从来没见过会说话的鸟。”
“埃尔梅德很怕生。它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好吧……那,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露比说。
“你是觉得我想去看电影,所以才这么说的,你不必这样。”艾伯丝说。
“我的确是因为这个才想起来的,”露比承认,“但我自己也想去。摩根夫人说:‘女人永远不该为了讨好别人而放弃自己的喜好。’”
“摩根夫人说得对。”艾伯丝说着发动了汽车。
唯一一部时间合适的电影是部超级英雄电影。她们买了最大份的爆米花和饮料,预告片还没结束,艾伯丝就睡着了。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是一棵枝杈茂密的参天大树,似乎是橡树,伐木工人正在砍伐她。眼看就要被伐倒了,她理应惊慌失措才对,然而她并不慌张。那种感觉甚至有点儿舒服,像是有人在为她按摩。被小斧子砍击的感觉。被砍伐的感觉。
影片结束后,露比戳戳艾伯丝。“我错过了什么?”艾伯丝说。
“他们拯救了世界。”露比说。
“我一猜就是这个结局。”艾伯丝说。
她们离开电影院时,大厅里站着一名穿紧身短裤的警察,双腿晒得黝黑,卷曲的黑色腿毛模糊成一片。露比悄悄观察了一阵,乐不可支。“佛罗里达的警察居然穿短裤!”
“没错。”艾伯丝说。
警察正拿着手机给经理看照片,经理指指露比:“就是她!”
露比开始往后退。
“你是露比·扬吗?”警察说。
“我以为你姓格罗斯曼。”艾伯丝说。
“就是,”露比说,“我妈妈改姓了。”
“你妈妈非常担心你。”警察说。
“她怎么找到我的?我手机关机了。”
“她通过‘寻找我的iPad’查到了你的下落。”
“还有‘寻找我的iPad’这种东西?这……”露比把剩下的爆米花朝警察一扔,撒腿就跑。不过她没有往外跑,而是跑进了卫生间。
艾伯丝和警察向卫生间走去。警察掸掉头发里的爆米花:“你是谁,和这件事是什么关系?”
“我谁也不是,”艾伯丝说,“和这件事无关。”
“你是个成年人,而且跟一个报案失踪的孩子在一起,”警察说,“依我看你脱不了干系。”
“我可不是变态,”艾伯丝说,“我叫艾伯丝·巴特·莱文。我是一名律师,也是国会众议员莱文的妻子。这个小姑娘到我丈夫的办公室来,想要见他,但他在华盛顿,晚上才回来。”
“所以你就把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带到电影院去了?”警察说,“你对待每个到你丈夫办公室来的素不相识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吗?”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很不堪,但事情不是那样的,她是我朋友的孩子。”艾伯丝说。
“你之前可没说。”
“我们才刚刚开始谈话,”艾伯丝说,“露比的外婆以前和我是邻居,瑞秋·夏皮罗,你想核实的话可以打电话问她。”
“我会问的。”警察说。
他们走到电影院的卫生间门口。“我要进去了,”警察说,“你在门口等着。”
“你要进女卫生间?”艾伯丝问。
警察停下来:“这不违法,而且这里是案发现场。”
艾伯丝翻了个白眼。“先让我进去,”她说,“我是认真的,这个孩子很喜欢我,我会让她乖乖出来的。何必把事情闹大呢?”
艾伯丝走进卫生间。在隔间底部没看见腿。
“好了,露比,出来吧,别闹了,”艾伯丝说,“我知道你躲在马桶上面。别逼着我一扇门一扇门地找。公共厕所差不多是全世界最脏的地方,我现在免疫力很差。”
“我不能出去,我还没见到议员先生呢。”露比说。
“唉……你见到了我啊。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也就是说,你以后可以见到议员先生。我可以帮你安排。但你必须跟警察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马桶上?”露比说。
“因为我曾经花了很多时间躲在厕所里不见人,行了吧?常见的办法就是蹲在马桶上面。”
“你要躲谁?”露比问。
“哦,天啊,所有人。出资人、我丈夫的员工,有时候甚至是我丈夫。所有人,我真的讨厌所有人。”
门猛地打开了,露比满脸是泪。“我还没见过埃尔梅德呢。”她说。
“露比,要是我告诉你一个跟埃尔梅德有关的秘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艾伯丝说。
“可能吧。”露比说。
“好样的,”艾伯丝说,“在你搞清楚是什么事之前,千万不要随便许诺别人。”
“里面怎么样了?”警察大声喊。
“等一下。”艾伯丝也大声喊。
“我先告诉你要做什么事,然后再告诉你埃尔梅德的秘密,行吗?”艾伯丝急切地说,“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
露比点点头。
“你知道下个星期就要竞选吧?我想拜托你,不要对警察说议员先生有可能是你父亲。我们现在还不确定他是不是。你妈妈也不承认他是你父亲。假如你到这里来的消息传出去,他和我都会惹上大麻烦的。你能答应我吗?这绝对是帮了我的大忙。”
露比又点点头:“我明白。那我应该说什么呢?”
“就说你到佛罗里达来找你的外婆,瑞秋·夏皮罗。”
“好了,时间到了!出来吧,露比。”警察推门而入,把手搭在露比肩上。露比使劲挣脱了。
“埃尔梅德的秘密是什么呢?”露比问。
“我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三的把握它不是真的。”艾伯丝说。
“没关系,”露比说,“我曾经有个朋友是盏台灯。”
警察转向艾伯丝:“我和你还没完事呢。你坐车跟我去趟警察局,行吗?”
她大可据理力争——辩论是艾伯丝的强项——但眼下,争论可能会导致她被捕,亚伦可受不起这个。
他们把露比带到了警察局,艾伯丝坐在等候区。她给乔治打了个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乔治,我现在在警察局。宴会我可能会迟到,说来话长。你能不能到我家去把亚伦的礼服带上?要是玛格丽塔也在的话,让她从我衣橱里选条裙子。要是她不在,你就随便帮我选条看着合适的。只要不是藏蓝色就行,我再也不想穿藏蓝色了。还有,麻烦你帮我把假发带上,我今天没腾出空去美发店。我们在酒店集合。”
警察走出办公室,朝艾伯丝走来。“你可以走了。”他说。
“怎么回事?”艾伯丝说。
“她母亲,简,为你作了担保。她外婆已经在路上了,来接她,”警察的语气里略带些不可思议,“以后别再不经过家长允许就带十三岁的小女孩出门玩了。”
“我想和露比说句话。”艾伯丝说。
“我又没拦着你。”他说。
艾伯丝走进办公室。“我猜现在该和你道别了,”艾伯丝说,“我想我最好在你外婆赶到之前离开。”
“可我还没见到议员先生呢!”露比压低声音急切地说。
“我知道,”艾伯丝说,“我很抱歉。我刚刚和他通了电话,他的飞机晚点了,而且今晚我们要举办结婚纪念日的宴会。我们结婚三十年了,你知道吗?”
“那宴会结束之后呢?”露比说。
“宴会要到午夜,甚至更晚才能结束。也许我们可以明天下午再做安排?”艾伯丝说。
“我妈妈让我明天一早就飞回去!”露比说,“我这次麻烦大了,而且我花掉了自己一半的积蓄,想办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办成。”
艾伯丝做了个伤心的表情:“真对不起,露比。我们这个星期太忙了。”
露比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你真的会让我和他见面吗?”
“我……”艾伯丝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必须先和他谈一谈。”
“要是我告诉警察,是你绑架了我,那议员先生就必须来接你。”露比说。
“求你不要这么做。”艾伯丝说。
“要是我告诉警察,你是个变态……”
“露比!”
“我不会那么做的,”露比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我只是想亲眼看看,”露比把头埋在她大腿上,“每个人都讨厌我,”她说,“要是我和他是亲属,那我就有名分了,也许他们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
“露比,”艾伯丝说,“生活不是这样的。我嫁给了他,每个人都喜欢他,然而好像并没有人喜欢我。”
“我妈妈说他不是我爸爸,”露比说,“她说那是一次‘一夜情’。意思就是你跟一个人睡一夜——”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艾伯丝说,“露比,你妈妈说得对。议员先生告诉过我,他不是你父亲,尽管我很抱歉,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他并不想见你。”
露比严肃地点了点头。
“可我觉得他和我长得很像。他长得和我非常像。这应该是真的啊。”
埃尔梅德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落在艾伯丝的肩膀上。
“真的!真的!”埃尔梅德说。
“嘘!”艾伯丝说。
“宴会!宴会!”埃尔梅德说。
“它来了,是不是?”露比说,“埃尔梅德?”
鸟儿向露比飞去,落在她前臂上。
“你能看见它吗?”艾伯丝问。
“不能,”露比说,“但我能感觉到它。它的羽毛是什么颜色的?”
“它的头是红色的,身体和翅膀是绿色的,翅膀尖是蓝色的。它长着绿色的眼睛和粉红色的嘴。它非常漂亮,而且稍微有些自傲。”
埃尔梅德依偎在露比胸口蹭了蹭。
“真希望我能看见它。”露比说。
“真希望我看不见它。”艾伯丝说。
“你觉得它有什么含义呢?”
“我尽量不去想它的含义。我猜它的含义就是我是个疯子,或者我很孤独,或者两者都有。”
警察走进了办公室:“你外婆在外面。”
露比用袖子擦擦眼睛。“你认识她,”她对艾伯丝说,“你能介绍我们认识吗?”
“我们可算不上好朋友。”艾伯丝说。
从前的瑞秋·格罗斯曼和她的朋友罗兹·霍洛维茨站在等候区。面对来者,一脸刚毅的瑞秋·格罗斯曼眼里含着泪水。这些女人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艾伯丝心想,不过,也许这种别人不喜欢她的想法和埃尔梅德一样,都是幻觉?艾伯丝摆出政治人物妻子的灿烂笑容:“罗兹!瑞秋!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这位是我的朋友,露比·扬小姐。”
露比向前一步——扬起下巴,挺起胸脯。“你们好,”她说,她捏了捏艾伯丝的手,悄声说,“Fugli永不变。”
艾伯丝叫了一辆优步,赶往举办宴会的酒店。她明天早上再去电影院的停车场取车。司机在后视镜里打量着她。
“你长得有点眼熟。”司机说。
“经常有人这样说,”艾伯丝说,“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司机点点头:“是啊,不过你是有身份的人,是不是?”
“算不上。”艾伯丝说。她看看手机,乔治发来了一条短信:别担心。我已经在路上,东西都拿好了。酒店见。这条短信给她提了个醒,应该和司机攀谈一番。她最近读过一篇文章,说司机也会给乘客打分,这在她看来实在荒唐。对服务生、司机之类的人,艾伯丝通常以礼相待,但她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处在精神焕发的状态。难不成每件事、每个人、每个行为都需要评分?“我不是名人,”她说,“但我嫁给了名人。”
“是吗?”他说,“别卖关子了。”
“我丈夫是国会众议员莱文,”艾伯丝说,“代表佛罗里达州第二十六国会选区。”
“我不关注政治。他进入国会很长时间了吗?”司机问。
“十届任期了,”艾伯丝说,“他今年要竞选连任,据我所知,我丈夫非常关注优步,他认为优步公司应该为所有受雇的司机交纳雇佣税。”
“没登记参加投票。不在乎谁当选,”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她,“我不是因为这个认出你的。你长得和我前妻的姐姐一模一样。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是身材真辣啊。”
艾伯丝不知该作何反应。难不成他还指望她向他道谢?她想了想,要不要教训教训他,教教他怎么和顾客、和不相识的女性交谈。艾伯丝对此早已经麻木了,但她不愿想像露比那样的孩子被轻易地暴露在这样的厌女情绪之下。不过说到底,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与其跟司机当面对质,不如盯着手机看十二分钟来得容易。抵达目的地之后,她给他打了一颗星。
乔治在宾馆前面的停车环岛等她。她看见他手提服装袋,站在一棵棕榈树下,身着礼服,却奇迹般地没有汗流浃背。
“还没有人来,”他说,“你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
“亚伦在路上了吗?”
“他的飞机延误了。他九点半应该会到这儿。”
“晚了一个半小时?真不赖,”艾伯丝说,“你怎么从来都不会出汗呢?”她问。
“呃……我也出汗,”他说,“我内心其实充斥着毒素和怒火。”
他们上楼来到她的房间,艾伯丝走进卫生间,化了妆,把眉毛画得格外认真。她大声问乔治:“塑形内衣你带了吗?”
“你用不着。穿连裤袜就行了。”乔治说。
“塑形内衣是重中之重,乔治。”艾伯丝说。
艾伯丝把裤袜拉高,效果虽然不及塑形内衣,但还算凑合。
她戴帽子似的戴上假发,然后穿上一件露肩的黑色礼裙。
“这条裙子我不知买了多久了。”她大声说。
“现在又流行回来了,”乔治说,他对这种东西总是很有见地,“一切旧物件最终都会重新成为新物件。”
她戴上一条白金项链,已经记不清那是亚伦在什么场合送给她的,穿上二寸高的鞋子——她如今只能穿这么高的鞋——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
尽管省略了至关重要的塑形内衣,但乔治这套衣服选得很好。他办任何事都不会出差错。
她走出卫生间,发现他已经鼾声大作,睡倒在床上。她望着乔治安详的脸,不禁有些伤感。他让她想起了亚伦,只不过他比亚伦更好。他比亚伦更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她多舍不得让乔治走啊!
艾伯丝把他戳醒。“我准备好了。”
“不好意思!”乔治说,“我睡着了。”
“你想和我谈谈吗?”艾伯丝说,“我们好像还有几分钟。”
“对,”他说,“我还没完全睡醒,稍等一下。”乔治坐起身,刚刚睡的这一觉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不少,甚至有些难为情,“我实在很难开口……”他说。
“我替你说吧,”艾伯丝说,“选举结束后,你想离开我和亚伦。是时候了,乔治。是时候让你亲自竞选公职,或者到私营企业去大显身手,前提是你想这样做。是时候让你为自己打拼了。我们很舍不得你,但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如果你参加竞选,我们会帮你筹款,帮你拉票,帮你组建团队。你对我们来说就像儿子一样,你一定要清楚这一点。”
“小艾,你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但是事情不是——”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艾伯丝说,“没有人比你对亚伦更忠诚。”
艾伯丝不擅长跟人拥抱,但她揽过那个仍然带着孩子气的男人:“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那个小女孩的事怎么样了?她叫什么?露比?”
“哦,还好。我觉得亚伦不是她父亲。露比——这是她的名字——很希望他是,但格罗斯曼说那只是场一夜情。说到底,没什么可担心的。”
组织这场宴会的过程主要靠否定法。客人共有二百五十位,因为这是他们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能够邀请的最低人数。雇来的著名厨师准备了配有泡沫的菜品,因为现在泡沫正流行,这一季的趋势就是风味十足、没有实质——谁都不可能吃撑,每个人回家时都还饿着肚子。他们雇了一位DJ,因为尽管DJ很俗气,但请乱七八糟的乐队来翻唱更让人倒胃口。装饰花篮由草本植物和多肉植物组成,因为艾伯丝不希望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朵花——因为这场宴会而毫无必要地死去。
这场宴会和筹款晚宴别无二致,不过艾伯丝很确定,如果有满满一间房的支票簿在等着亚伦,他肯定会更“准时”一些。
当然了,在场的也有出资人。他们最忠实、最大手笔的出资人是一定要邀请的。要是有人以为艾伯丝和亚伦会不请他们就举办宴会,那他绝对是最大的傻瓜。还有什么人能比一位忠实的出资人与你更近、更亲呢?
“我知道今晚是你放松休息的日子,我也非常不愿意对你提要求,但你能不能去陪阿特舒勒夫妇聊聊?”乔治说,“他们有点坐不住了。”
艾伯丝走到坐不住的阿特舒勒夫妇身边。“艾伯丝,”阿特舒勒太太说,“你气色真好。今晚的宴会好盛大啊。”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还以为你们俩过不下去了。”阿特舒勒先生说。
“贾里德。”阿特舒勒太太责备道。
“怎么了?我这话说得没错。婚姻本来就不是给软弱、怯懦的人准备的,这小艾也知道。”
“我知道。”艾伯丝说。
宴会协调人莫莉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抓住艾伯丝的手。莫莉的特长好像是隐身和突然袭击。“吃的不能再拖了,”莫莉对她耳语道,“主厨何塞快要疯了。”
“不好意思,”艾伯丝对阿特舒勒夫妇说,“主厨何塞快要疯了,”艾伯丝吻了吻阿特舒勒太太的面颊,“我们最近会请你们来做客。”
晚餐上桌了,可是每当艾伯丝想坐下吃饭,乔治就会叫她去和另一位客人寒暄。等艾伯丝陪完一圈回来,主厨何塞的神奇泡沫早就融化了,她的盘子也被人收拾一空。
主厨何塞过来和她打招呼。
“吃得还好吗,艾伯丝?”
“太棒了,”她说,“谢谢你做的一切,何塞大厨。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为议员先生做什么我都没有怨言。我只是有点失望,他自己没吃到。”
“要投票,实在走不开,”艾伯丝当晚第一百次说道,“我一定会告诉他这顿饭有多美味。他保证后悔得不得了。”
“一定要仔仔细细地告诉他有多好吃,羡慕死他,”主厨何塞说,“你最喜欢哪部分?”
“泡沫。”艾伯丝说。
“哪一份呢?”主厨何塞问。
“我最喜欢的是山葵香草,”莫莉突然又出现在艾伯丝身边,说道,“艾伯丝,我知道原计划安排了切蛋糕的环节,但我认为还是直接上桌比较好。你和议员先生可以在跳开场舞之前倒香槟敬酒。”
“让大家吃蛋糕吧。”艾伯丝说。
晚上9:30,他原定的预计抵达时间已经到了,亚伦仍然没来,没办法,只能腾出舞池开始跳舞。9:33,他发来一条慌乱不堪、错字百出的短信,说他的飞机降落了,他只需要短短的四十五分钟就能赶到。莫莉提醒艾伯丝再次修改宴会安排。时间太晚了,艾伯丝应该发言了。
“看上去有点奇怪,”艾伯丝说,“这明明是结婚纪念日宴会,却只有我一个人发言?”
“等议员先生赶到时,”莫莉说,“我会让DJ播放你们的纪念歌曲,我们到时把舞池清空,由你和亚伦共舞。对了,你们想好要用哪首歌了吗?我把《与你的他并肩》准备好了。”
“乔治和我之前只是在开玩笑。”艾伯丝说。
“我知道,”莫莉说,“那用什么歌?”
“范·莫里森的《疯狂的爱》,”艾伯丝说,“没错,我们就是老古板。”
莫莉给调音师发了条短信。
艾伯丝隐蔽地把手伸到假发下面,挠挠后脑勺的头皮:“我还是觉得我一个人发言显得很奇怪。”
莫莉给艾伯丝倒了一杯香槟。“我是专业人士,相信我,只要宴会的主人不把气氛搞得奇怪,宴会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她说,“不过我相信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我的出场歌曲想用《这是我的聚会(我想哭就哭)》。”艾伯丝说。
“讽刺意味,我明白,”莫莉说,“我会安排的。”
“对了,怎么才能成为一名活动策划人?”艾伯丝问。
莫莉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私人问题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也是个活动策划人,我想知道做这一行的人都是怎么入行的。”艾伯丝说。
“我在康奈尔大学读的是酒店管理本科学位,”莫莉说,“我该去通知调音师了。”
艾伯丝伴着莱斯利·戈尔的少女哀歌出场,缓缓迈动舞步,空做了几个不成样子的恰恰舞动作。她尽量表现得欢快俏皮,希望自己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埃尔梅德在她肩上,可是它一言不发。音乐声渐息,DJ说,莱文太太想说几句话。
艾伯丝放眼望向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她看不见阿莱格拉,看不见玛格丽塔,看不见乔治,看不见辉医生,她谁都看不见。“亚伦说他马上就到,”艾伯丝说道,“啊,这就是嫁给政治人物的生活常态,你的丈夫永远马上就到。”
人群对她报以热情的笑声,可这其实不能算是一句玩笑话。
过了一会儿,人群忽然自发地从中间分开了,亚伦从穿过人群向她走来,如同摩西分开红海。
“我来了,”他声音洪亮,灰白的卷发在聚光灯的光芒中闪动,“我来了,艾伯丝·巴特·莱文,我今生的挚爱!”
人群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艾伯丝痴痴地笑。他英俊依旧。她甘愿随时原谅他。她多么爱那个男人啊。
也许她一生的羁绊就在于此。为了他,她撒谎过,受骗过,委屈过,也曾自我蒙蔽过。她竭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不受外界纷扰,保护他不受露比——世界的毁灭者——的打扰。倘若有人为艾伯丝著书立传,他们对她唯一的评价就是,她对亚伦·莱文的爱超越了世间任何一个女人。
他走到麦克风旁,紧紧握住她的手,俯身凑近她,埃尔梅德早已不知飞往何方。他献上一吻,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我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