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啊。”顾玄也笑了:“从根子上干掉他们,让他们黄摊子。谁让他们不要你。”
徐知着别过视线,注视窗外的苍穹草木,他由衷的感到绝望,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徐知着长久的凝视窗外的景物,曾经忽略过,留心过,诧异过的一点一滴千条万缕,慢慢涌回心头。
难怪,徐知着叹气。
难怪他做什么都很顺,想干什么都有人帮,随便牵头要搞个行会,连大使馆都会主动派人过来帮忙;TSH宁愿在仰光再开一个分公司,也没想过限制他在缅北的行动,难怪……
“难怪他那个位置的人,那么简单就能出国,原来不光因为他是他,还因为救得是我?”徐知着终于把视线收回来,落到顾玄脸上。
“军方可能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我也说不好。”顾玄微笑,笑容十分克制,他细辨徐知着的神色,忍不住解释:“你不要想这么多,国家办事没这么强的目的性,你是个人才,大家都看得出来,自然谁都想帮你,也谁都想用你。”
“是吗?”徐知着面无表情:“可你怎么知道我会愿意?”
顾玄把手按到徐知着肩上:“我不跟你说过去,我们谈未来,我相信你我可以同路,我们不会亏待你。”
不会亏待。
徐知着忍不住想,怎么个不会亏待法?
是的,现实不是拍电影。不会莫名其妙一个命令下来就有人舍生忘死,手上最后一笔财产都要留着交党费。再不是那个时代了,也不再会有这样的人和事。
邓峰帮公安办事,所以他的门路特别广,只要不贩毒,走私点玉石硬木过境根本没人管。徐知着相信顾玄背后的势力更大,将来能许给他的好处也一定更足,可,如果真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交易,顾玄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为什么……要说兄弟,说情谊,说……这世界本来不应该这样。
徐知着忽然伸出手,遮住顾玄的下半张脸。顾玄一时错愕,倒也不躲避,只睁大眼睛专注看着他。徐知着一直看顾玄眼熟,却直到此刻才想起像谁……是陆臻。那双眼睛,长得不像,但神采像,那种焕然生光的自信,强烈的使命感,像一脉温而润的火,燃烧自己,亦照亮他人。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付出永远比得到更多,因为他们总是不习惯,他们不明白现实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们想要改变这错位的世界,他们充满激情,满腔热血,义无反顾……他们有天然的使命感,就是这清亮逼人的眼神。
徐知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陆臻对他说,别再计较那么多,想想你现在的生活,想想你已经拥有的快乐,想想我们这些兄弟们,我们将要一起干的漂亮事儿……一个男人拥有了这些,即使有一天战死沙场,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徐知着听完,觉得有道理,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安宁。
徐知着觉得很奇怪,他明明就不是那种特别伟大的人,也从没有过那种要奉献一切,要为国为民的想法,他自私,爱钱,热衷于功名利禄,一心只想过好日子……可是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拒绝这些人?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想要加入他们,参与那项伟大的事业,就像生在暗处的植物想要捕捉光明。
“我能帮你什么?”徐知着收回手。
“最多再有一个月,克钦就又要开战了,你代我出面去调解。希望今年是最后一战。”顾玄说得从容不迫,好像谈论晚饭或者天气。
但战争神马的,或者在别处是桩大事,在克钦邦却还真不是。
在那里,打仗就像大姨妈,每年都得有那么几次。旱季时,政府军强攻,把克钦独立军赶进山野;到雨季,山兵下山,把几个月前丢失的阵地再夺回来……就是这样低水平的拉据,每年都要死掉那么百十来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如果哪年忽然不打了,反倒是件怪事,比如说今年,本来早就应该开战了的。
“为什么今年会是最后一次?”徐知着反问。
“因为可能有人会反。”顾玄说完,竖起食指在唇上贴了一贴,表示有些话不可说,你到时候自然会明白。
徐知着忽然感觉极其思念蓝田。
其实离远了回头看,徐知着也能看出来自己与蓝田有多么不般配,也就难怪为什么蓝田身边的亲朋好友没有一个肯看好他。徐知着有时觉得他们就像是站在断崖的两头,蓝田身后有无数双手在拽着他,他们想把他拉开,从自己这个泥沼里……而自己身后是一片空白,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蓝田不肯放松的手。
为什么不肯放?没准松开手对谁都好。
感情这种事,其实也没有谁会离了谁就真的过不下去,可他就是不想离开,他迷恋那个男人从容不迫稳定自在的样子,他迷恋那种被人围护、被选中、被钟爱的感觉,仿佛只要沾着蓝田的体温,就能感觉到那种安心,从里到外的平静……越是前途渺茫凶吉难测,他越是需要这种平静。
徐知着现在在TSH地位超然,没什么大事就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他又不怕折腾,连周末两天都想回国。蓝田接到电话时他已经在机场,蓝田似乎也不是很意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说道:“我们在钱柜,上次来过的那家,你现在过来。”
“现在?”徐知着看时间不早,只希望蓝田能早点回家。
“对,你现在过来。”
夫人放话,自然不可推辞。徐知着到地方才发现气氛不对,人到的倍儿齐,几乎蓝田在北京数得着的好友都到了,看到他进来,首先居然是一惊。
“他呢?”徐知着低声问。
梁哲正要开口,麻子已经抢先一步迎上去:“徐哥你来啦,那个,蓝哥在里面,跟李小姐谈事。”
这是一个大包厢,有专门附带的卫生间,麻子说的里面,就是这里。徐知着有种莫名的焦躁,忽然一刻也不想等,冲大家笑了笑,径直往里走,随口敷衍着:“我去跟他说一声。”
卫生间在一个吧台似的玄关后面,一绕过去,音响的乐声便轻了一些。
徐知着正要敲门,便听到李爱之在里面提声喊:“你太自私了!你光知道自己开心,你有没有想过你爸你妈?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好意思?”
徐知着手指一僵,顿时敲不下去。蓝田回答的声音颇低,徐知着这时候也顾不上礼貌,索性贴了上去细听。
“我没有不顾他们。”隔了一扇木门,蓝田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在很小心的保护自己。我现在每天出门至少跟着一个保镖,外面的东西从来不敢乱吃,喝水只喝刚开封的瓶装水。我也在尽我的努力。”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在美国的时候你连期货都不肯玩儿,我给你做过测试,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风险厌恶型人,这种生活你过不久的,你不会开心的。算了,好不好?男人上哪儿找不到,为什么非得是他?”李爱之仍然很激动。
蓝田无奈道:“我们当年去肯尼亚看狮子,你不想坐飞机,你说那种小飞机事故率太高很危险。我查了资料,告诉你,虽然小飞机事故率高,但坐汽车的死亡率更高。最后我们还是坐了飞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也没有绝对的不安全,一切不过是概率,我愿意相信他……爱之,我想相信他。相信他会顾及我,可能未来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可能会比正常生活的风险高一点,但……没准还可以接受。”
“可是……”
李爱之还想说,徐知着在门外却听不下去了,果断敲了门,装作好像刚刚到达的样子:“蓝田?我到了。”
门后马上安静下来。片刻后,李爱之开门出来,怒气十足地瞪了徐知着一眼,刻意把他拨到一边,高跟鞋踩得重重的,好像恨不得能踩到徐知着脚上。
“还在气头上,别跟女孩子计较。”蓝田从身后揽住徐知着的腰。
“那当然。”徐知着连忙说道。
“走吧。”蓝田一只手揽着他,几乎像环抱的样子,把人搂了出来。
坐在沙发上的众人面面相觑,迟疑地给他们空出一块地方。蓝田转身坐进去,趁势一拉,徐知着直接跌坐到他两腿之间,被人从背后亲密的抱紧,变成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徐知着一时有点茫然,蓝田虽然百无禁忌,但毕竟年纪放在那里,很少做这种闪瞎狗眼的轻挑事儿来秀恩爱,可眼下……徐知着左右看了看,发现旁人简直比他更尴尬。
梁哲轻声骂了一句“我操”,抬手给自己闷了一口酒,蓝田失笑,抬手过去给他倒满:“多喝点,少说话。”
徐知着蓦然间大悟,心头终于雪亮。
这是场鸿门宴,劝得是分不是合。但蓝田刻意叫他过来,只是为了找个最不伤情份的方式拒绝朋友们的好意,他紧紧地搂着自己,告诉所有的朋友们:我已经决定了,别劝!
梁哲轻声骂了一句“我操”,抬手给自己闷了一口酒,蓝田失笑,伸手过去给他倒满:“多喝点,少说话。”
徐知着蓦然间大悟,心头终于雪亮。
这是场鸿门宴,劝得是分不是合。但蓝田刻意叫他过来,只是为了找个最不伤情份的方式拒绝朋友们的好意,他紧紧地搂着自己,告诉所有的朋友们:我已经决定了,别劝!
梁哲抬手示意了一下,一扬脖饮尽,即使有话,当着徐知着的面不可能再说出口,今天这一场算是全白费。本来,以蓝田的顽固,谁也不敢单枪匹马过来劝他,好不容易凑了人马想玩个团体战,却又被他从根儿上给拆了台。
蓝田摆明是不想讨论这件事。
“大哥,唱一首吧,好久没听到你唱歌了。”李爱之坐在点歌台,远远地把话筒传过来。
蓝田伸手接了,一抬头看到屏幕上的歌名却是一愣,视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恰恰与徐知着对到一处。
蓝田手上一紧,嘴唇几乎贴到徐知着耳边,低低吟唱:“有一天 我发现自怜资格都已没有,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肩膀,担负着简单的满足。有一天 开始从平淡日子感受快乐,看到了明明白白的远方,我要的幸福。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末日的残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个归宿。我要稳稳的幸福,能用双手去碰触,每次伸手入怀中,有你的温度……”
蓝田的声音并不像陈奕迅,没有那种微带沙哑的浓情质感,他的声线过于清澈透亮,因为过于完美而显得无情,然而压到最低处,却有一种莫名的哽咽感,让人忍不住惊惶,因为……这人本不应该是如此。
徐知着努力睁眼,然而视野中一片模糊,硕大的屏幕变成一块溢彩流光的水晶,变幻着水月镜天般迷离的幻景。徐知着低下头,看着眼泪悬空滴落,被自己接入手中,了无痕迹。
“我要稳稳的幸福,能用双手去碰触,每次伸手入怀中,有你的温度。我要稳稳的幸福,能抵挡失落的痛楚,一个人的路途,也不会孤独。我要稳稳的幸福,能用生命做长度,无论我身在何处,都不会迷途。我要稳稳的幸福,这是我想要的幸福……”蓝田在曲终时忍不住吻过徐知着的耳垂,徐知着深吸了一口气,在蓝田唇上极亲昵地蹭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李爱之,却只看见霓虹灯光下闪烁的泪痕。
这女人现在很不喜欢他,但徐知着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有人惦记着蓝田,一心为他好,这种人……徐知着都怨恨不起来。
李爱之喝了一点酒,散场时便由蓝田负责送她回去,徐知着十分知趣地坐到前座。
李爱之在后面坐下左右看了一会,忽然笑道:“好大的排场,难怪史蒂芬上次问我你到底要募多少钱,怎么架子摆得比宗庆后还大。”
“会有影响吗?”蓝田十分敏锐。
“你说呢?没有哪个投资人会喜欢附加风险,尤其是莫名其妙的那种。”李爱之有些醉意,懒洋洋地转头看了蓝田一会儿,又轻声道:“放心,大哥。我混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你这点钱都凑不到。你只要给我消停点儿,别再出事儿了。”
蓝田一时无言,半晌,点了点头。
送到了地方,李爱之下车站了一会儿,徐知着莫名感觉她有话说,连忙从车上下来。两人在午夜的街头静静站了片刻,李爱之欲言又止,未了忽然倾身过去用力抱了抱徐知着的肩。这女人个子不小,穿着高跟鞋几乎与徐知着一般高,情绪激动下手也重,把徐知着胸口拍得生痛,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徐知着钻回车里,一脸的莫名其妙:“她怎么了?”
“她想说再出事儿饶不了你。”蓝田失笑:“但想想,这威胁对你好像也没什么用,说了也白说。”
“她怎么叫你大哥?”徐知着这根刺已经憋了一路。
“哦?嗯,她小时候乖,让叫什么叫什么,后来嫁人了,架子就大了。”蓝田并不以为意:“今天喝醉了吧。”
徐知着知道这醋吃得有点无厘头,但多少还是有些酸意,闷闷不乐地问道:“你还缺多少钱?”
“两个多亿吧,具体的股份还在谈。我想多投点,也得看方老板答不答应啊。”
徐知着一下坐直了,脑子里飞快的转了一圈,把手头所有资产分门别类的算过,有些沮丧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三千万。”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蓝田吓了一跳。
“逐浪山赔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赔给你这么多钱?”
徐知着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他差点弄死我。”
徐知着感觉到蓝田整个人绷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下来,声音变得有些无力:“是那次吗?”
“是,但……其实也没什么,我拉了大旗敲竹杠来着……”徐知着忍不住又要往回找:“你看,我那会儿就挺好的,能跑能跳……”
徐知着话还没说完,蓝田已经倾身过去抱住了他,手掌在他背脊上温柔拂过:“我知道,别说了。”
徐知着沉默了片刻,把脸埋到蓝田肩上。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没说话,蓝田合眼靠在后座上,十分疲惫的样子。车子开进车库他才醒过来,柔声问道:“你那笔钱,现在是什么形式存在着?”
“股份,还记得温莱吗?那个矿的股份。”
“那就不要动了。”蓝田亲昵地用指背蹭了蹭徐知着的脸:“仍然已经是笔好投资,就不要动了。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有什么意外……”
“会有什么意外?你在担心什么?”徐知着反手握住蓝田那只手,又紧张又难过。
“各种意外。”蓝田解了安全带,拉徐知着从车里出来:“你也知道,我不是筹不到钱,只是条件还需要谈,那些基金公司有自己的考虑,他们对帐务方面懂得更多,多接触接触对我也不一定是坏事。”
徐知着打发了麻子回家,默然跟在蓝田身后,蓝田有个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那就是他认真想过做出的决定从不轻易更改。徐知着有钱都使不上力,十分不愉快。
蓝田似乎体察到他的心情,站在电梯门口等着,手指扬了扬,触到徐知着的指尖,温柔地扣住。
“我下个月能不能不回来?”徐知着埋头站在蓝田身后。
“哦,为什么?”
“克钦可能会打起来,我可能要去调解。”
“你去?”蓝田有点惊讶:“你现在这么厉害了?”
徐知着苦笑:“不是我厉害,是我凑巧。”
“嗯。”蓝田点头,看着电梯面板上跳跃的数字,忽然笑了:“其实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必问我的意见,宝贝。因为……我其实也不懂你在做什么,不知道你的选择是对是错。那是你的世界,我相信你的判断。”
徐知着本来就觉得没脸见人,一直站在蓝田身后,听了这话一时情难自已,双手扣到蓝田腰上,紧紧地把人扣到了怀里。
电梯门轻轻开了,又轻轻合拢,悬在半空中。
谁都没有动。
蓝田修长的手指覆上徐知着的手背,半仰起头,靠在徐知着身上:“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我梦到我们走在街上,忽然……就打起来了。你把我推到墙角,让我躲着不要动。我很努力地把自己藏起来,然后我看着你走出去。可是很奇怪的,我发现……我能看到你的视野,我的身体好像包裹在你外面,我能感觉到你在跑,你撞倒了桌子,我看到它们靠过来,砸到我,我感觉很疼。”
“哥?”徐知着茫然无措。
蓝田安抚式的拍了拍徐知着的手背:“我醒过来很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梦到过子弹啊,或者别的什么,更像样的东西。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因为,那都是我没经历过的。我不知道,所以连做梦都梦不出来。”
“你被子弹打中过吗?”蓝田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影影绰绰的轮廓,有如梦境。
“被擦到过。”
“疼吗?”
“不疼,还好。”
“亲爱的,虽然有点不够格,但,我算不算……也陪你出生入死过?”
“算!当然!”
那天晚上,风停雨歇时,徐知着伏在蓝田身上,汗湿的皮肤紧贴在一起。蓝田专注地凝视那双让他心动的眼睛,修长的手指梳进徐知着潮湿的黑发里,露出光洁的额头。
徐知着紧紧搂着他问:“看什么?”
“不知道。”蓝田眨了眨眼睛,露出茫然而疲惫的神情。
“睡吧。”徐知着吻上蓝田的眼睛。
徐知着在黑暗中想象,如果蓝田是那种小女孩,会为了爱情一时热血,舍生忘死,不离不舍的相随,他会不会感觉好一些?徐知着琢磨了半宿,又觉得那似乎也不怎么样,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锚住他的男人。那个人应该有极其稳固的根,牢牢的扎在地底,无论风雨,巍然不动……只有这样,才能在未知的命运面前,让他感觉安宁。
一个月以后,克钦邦果然……又打了起来。这次是为了争夺一个翡翠矿区的所有权,政府军阀与克钦独立军大打出手。刚巧,小鲍委托TSH保护的两个矿井就在附近,再加上温莱矿区和另外几个TSH在克钦邦内的项目,徐知着简直就是想不出面去问问门道都不行。
徐知着总觉得自从他到达缅甸,所有的势力就扭成了一股绳,好像脱缰的野马那样,把他一路推到了这个他完全不能把握的漩涡里。
此刻,他人在局中,四顾茫然。
调节、并理顺这些关系,需要过于强大的政治智慧与情报来源,而这一切,他都不拥有,他还太年轻,太稚嫩,他只是一颗棋子。小卒子过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与火力,只可进不可退,然而无足轻重。
徐知着有时想起吴丹莫曾经告诫过他的话也忍不住苦笑,不听老人言,的确是会吃亏在眼前的。但年轻人看到机会不闯一闯,又怎么会甘心平凡?
徐知着“带上”顾玄去拉咱时,拉咱小城外围的高地上正打得沸反盈天,这些年来这一小块高地被反复争夺过,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硝烟和鲜血的味道,伤亡因为漫无止境的交战已经变得让人麻木。
徐知着以辖区安全为由,找克钦独立军的高层们交涉,要求交火线远离TSH的项目。隔壁的会议室里有人在授课,主课教官说的是英语,内容是小规模山地作战。
徐知着其实不太懂怎么跟独立军那帮军大爷打交道,只是板着脸坐在一旁充场面,顾玄“狐假虎威”敲桌子拍大腿跟人吵得一团热闹。时间一久,徐知着忍不住走神去听了隔壁的课。
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徐知着两三句话入耳,惊讶地发现很有点水平,便趁顾玄跟那帮人吵到中场休息时偷偷溜了出去。
他乡遇故人,徐知着一看到教官的大粗胳膊就乐了。
本杰明眼尖,原本压抑着怒火的懒洋洋的视线忽然凝聚起来,一颗子弹从门内砸出来,徐知着反手接住,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会议桌旁边团团围坐着的,都是克钦独立军的一些中层军官,大多神情肃然,黝黑而瘦削。本杰明像是终于找到了知音,指着黑板上一个排级小分队分割包抄的战术队型问徐知着:“有问题吗?”
徐知着问明白作战图的符号代指,悉数清点了机枪火力和狙击阵位,搓了搓手指说道:“挺正常。”
徐知着在缅北比本杰明有名得多,之前他追击扎波卡追到对方尿裤子的神迹还在广泛的传颂中。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两个军官急赤白脸的跳起来开吵,手指差点指到徐知着鼻子上去。
徐知着缅语一般,克钦方言基本不通,费了半天牛劲才听明白,对方是在指责他们打仗过于狡猾,没有勇敢无畏的战斗精神。一个看起来上了点年纪老军官甚至撕开了领口给徐知着看他肩头的枪口,唾沫横飞地痛骂本杰明和徐知着是不入流的怂兵。
徐知着一时错愕,回头看了本杰明一眼,本杰明耸耸肩,做出一个标准的美式无奈POSE。
徐知着顿时有点哭笑不得。他素来听说缅甸人打仗很蠢,却没想到真能蠢到这种地步,这些人仿佛还活在二战时期,还是国军的路子,不是共军。他们固守着冲锋和伏击的刻板教条,别说陆空一体,机械化配合,就连步炮协同都做不好,打仗时完全依靠熟悉地形和悍不畏死,片面追求单兵能力与个人勇敢,连老式的游击战都打不利落。就这么个低水平作战,两边牵扯拉据,打了半个多世纪,徐知着想想都觉得可怕,这不是战争,这是泥沼。
本杰明倒像是忽然来了劲儿,随手抹过徐知着的苦瓜脸,一把揽上他的肩膀,把人牢牢地夹进怀里,咬牙切齿地冲那帮军官叫嚣道:“有种试试,让我和他带队打一仗给你们看看。”
徐知着一愣,陡然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他连声说不,正要推辞,本杰明忽然按住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敢?”
徐知着静静地看着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隐约感觉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徐知着溜回去时,顾玄还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徐知着板好脸,一本正经地坐到顾玄身边,用只有对方才能听见的音量问道:“你听说过本杰明这个人吗?”
顾玄小口吹着茶汤,神色不改:“他是柬埔寨皇家卫队的外籍教官。”
“嗯,所以?”
“柬埔寨皇家卫队从我们这儿买装备。”
徐知着会意:“那,你的目的是?”
顾玄不落痕迹地笑了笑:“让一部分人先能打起来。”
“然后呢?”
“本来矛盾就不小,将来能打的更嫌弃不能打的,他们会决裂。”
徐知着后来才知道,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这个故事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运作。
为了提升战斗力,吴德马将军雇佣外籍教官训练军队,开始只是训士兵,倒也没引起什么大反响,小兵们多半比较乖顺,被本杰明的王霸之气吓得一愣一愣的。
但此时独立军与政府军再度交火,从基层慢慢训起显然就有点来不及了,本杰明只能先跳级教当官的怎么打仗。这么一改,问题就来了,当官儿的都觉得自己打了半辈子的仗,你小子算个啥?
徐知着没来之前,双方的矛盾就已经很严重,徐知着再横插这一杠子,矛盾瞬间恶化,本杰明终于“憋不住”咆哮:让老子打一架给你们看看!
当然,为了买他这个不淡定,顾玄暗地里贴了多少钱很难说。
而徐知着这个伪兄弟,其实本来没什么交情,也被赶鸭子上架拉下水,在本杰明的“淫威压迫”下同意隐名埋姓改头换面的陪他干一场。
本杰明训兵走的是佣军的路子,简洁为上,伤亡自负。徐知着在他手下共过事,也了解对方的风格路数,带了一个排的兵力熟悉了两个礼拜,大概摸清了老底,便陪着本杰明打了一次漂亮的反歼战。
山地作战,讲究的是精确的地图作业和到位的火力分配,顾玄帮徐知着搞到了绝秘级的高清卫星地图,剩下的事就没了太多悬念。本杰明生怕头一炮打得不够响亮,还从外面拉了两个兄弟过来当战场精确射手,徐知着再叫上赵辛这个活地图帮着谋划,把一个营的政府军打得屁滚尿流,成为此番开战以来的最大胜利。
徐知着身份特殊,有十足的理由不能露脸,指挥作战时帽檐压到齐眉,墨黑的风镜遮了上半张脸,迷彩的围巾遮去下半张脸,全程英语对答,翻译带在手边,真是摆足了架子,活脱脱的隐藏BOSS范儿。本杰明虽然跟他配合作战,不分主次,但风头被抢了个精光,搞到最后,下层军官们都在打听那个不露脸的牛人是哪位,话题传来传去,越传越是离奇。
打仗这种事,跟功夫一样,也是两个字,胜者为王,错了的躺下,站着那个就是对的。虽然外人不清楚,但独立军的高层了解内情,战术不重要,谁打不重要,能赢才正经事。但本杰明开工太贵,这哥们出完气就不干了,徐知着就成了香饽饽,而徐知着的要求也很简单:我帮你打几架,你们开片儿时绕开我的项目走。
这交易听起来合情合理,论起来头头是道,脑子再灵活的人也不一定会往深处想。就这样,徐知着用最快的方式带起了克钦军的兵,虽然……从一开始,听起来只是一场意气之争。
没关系,名义不重要,达到目的就好。
虽然徐知着的指挥能力主要在营一级,人数再多,带起来就会有点吃力,但这已经足够了,毕竟长期以来在克钦这块战场上,双方反复交战反复拉据着的,也都是一些连排级的小战。
徐知着虽然不能常去,而且每次过去都得隐藏身份先出境再从中国境内偷渡,即便是百战百胜,象征意义也远大于实际战果。但这么一个异类的存在,对局势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克钦人请了一个不露脸的牛B外籍军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缅北。连驻守外围的政府军都派人到曼德勒的TSH试探查看过,徐知着虽然准备工作做得好,暂时没露馅,但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计,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脱身而去。
顾玄没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但徐知着多多少少都能猜到一些。因为顾玄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余地,结果不难猜测。
相信在顾先生的计划里:未来,自己最好的出路应该是这样的,在克钦内部分裂的斗争中,选对一方势力。然后支持这股势力掌权。新生的克钦政权将没有能力再与政府军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他们会放弃一些利益妥协,成为一个更乖巧的地方政府。他们可能会选择与中国政府合作,得到一点支持,保持更高的独立性,就像佤邦、四特和南掸那样。他们也可能向军政府投降,成为直接郡属,就像果敢那样。
虽然前一种情况更美好,但后一种也还凑和,毕竟,对于顾玄来说,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就是缅北的和平与稳定,一个更为开放和安全的商业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任何恐怖组织都会很难生存。
如果徐知着没有走错路,没有挑错人,这份拥君的功劳就跑不掉。将来,无论他是想在邦里拿钱开矿还是买卖山林,又或者开发房地产,反正只要他想干……总会比普通人方便得多。
这就是门路,所谓的皇商。
这听起来很美好,所以顾玄自信不会亏待他。可是,顾玄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真的渴望这样的未来。
你想要吗?
徐知着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前会很难回答,但现在他已经看清了。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