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1 / 2)

麒麟 桔子树 13270 字 23天前

徐知着一直都以为自己很势利,喜欢有很多钱,喜欢有名有利有钱有势,被需要,不可或缺,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然而当他终于接近可以拥有这一切时,他才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什么得到不需要付出!

其实……他并没有自己曾经想象的那么渴望成功。

他并没有那么贪婪,他只是想赚点钱,不太穷,能过上舒适的生活。想要有个不错的工作,像个体面人,能配得上他想要的人。当这一切都得到满足时,他就够了,他已经没有足够动力去追求更多。

只可惜,过去他一无所有,贫瘠放大了他内心的欲望。

徐知着不可避免地想到蓝田,想到他的事业,他的成功之路。

开一家医院,拥有自己的天地,拯救人类的病苦。那么宏大的梦想,从十几年前就开始规划,从从容容不急不躁,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踏实融圆,没有一丝毛刺,即使出去谈生意,与人说到钱财时的神态都是优雅的。他从不窘迫,游刃有余,不像自己,每天被人吊着脖子走在钢丝上,心惊胆战,气若游丝。

为什么会这样?

是否穷人总是不淡定?永远看起来穷形恶状?即使拼命努力克制,要求自己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保持淡漠与从容,但抉择瞬间,贪婪总会控制理性,永远不懂得给自己留后路,永远用力过猛。总是不甘心,有三分力,也想得十分功,因为舍不得放弃太害怕失去,所以永远急功近利,永远窘迫难安。

我终于醒悟了,徐知着想。

然而太晚了,小卒子已过河。

徐知着断断续续地帮克钦独立军打了七八次仗,他自己的战果很漂亮,教出来的学生却差强人意,让克钦军方死了速成一批徐知着的心。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果徐知着可以轻易复制,那么整个麒麟都应该买块豆腐去死一死。

两个月过去,雨季如期而来,山中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重型火器难以投入战斗,战争再一次被拖回到轻武器时代,克钦独立军再次松了一口气。

总是这样,旱季政府军进攻,雨季克钦人收复失地,只是这一次,山兵下山以后,貌似如常的空气里有了一丝隐约的波动。久战之地,人心思变,所谓的民族大义国仇家恨不过是上位者用来哄人卖命的借口,在真正的高层眼中,只有利益才是最终左右抉择的理由。

这些年,变天之后的果敢变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更别提像四特和佤邦这样早早就把重心转移到生产经营上的特区,原本手握兵权的大佬们肆无忌惮的把权力转化为金钱,荣华富贵地享受着。

羡慕吗?

那是当然的。克钦明明拥有更出色的地理环境,更多的资源,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卖点什么不能活?

像这样的心思,动起来不是一年两年,想得人多了,渐渐就成了一股势力。顾玄带上徐知着在这风口浪尖上插进来,就像是压在天平之上的最后一根羽毛,旧的平衡开始瓦解,最终,碎裂。

雨季双方休战,徐知着反而可以更放肆的往克钦跑,外人一时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忽然成了吴德马将军的坐上宾,但不妨碍各路人马托他帮忙带点话,到后来连政府军都派人过来托他传递一些和谈讯息,徐知着俨然成了克钦邦的消息通达人士。

等彼此的关系再好一点,交情更深厚,徐知着给吴德马的儿子、侄女亲兵嫡系再多上几次军事理论课……吴德马终于把他单独地叫进办公室里,绷着一张饱经沧桑地脸,十分认真郑重的说:“我想停战。”

徐知着哦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怎么停?”

停战有很多种方式,比如说中缅克三方会谈,地点可以放在瑞丽或者木姐,大家派点人过去扯皮,扯上半年,就当是停了,等明年旱季来临再找理由开打。如果德马将军是想这样停战也不错,徐知着回到曼德勒就可以帮他把话递出去,反正现在军政府和云南省政府他都认识点人,正盯着这一块呢。

“不,是我想停战,永远!”吴德马按住黄金色的柚木桌面,他的缅语带着口音,所以咬字特别生硬。

“这样。”徐知着站起身,笑了笑:“那我得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跟你谈。”

吴德马露出一丝讶色,但很快平息了下来。

徐知着出门把顾玄叫了进去,错身而过的瞬间,徐知着看到顾玄在笑,那双眼睛里绽放的光芒让他有片刻失神。顾玄的手掌按到徐知着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他没有开口,但徐知着能看懂他的意思:谢了!

徐知着站在吴德马办公室外间的窗边,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残腿的老兵坐在树下,摊着一块油毡布在用力擦枪。徐知着视力过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看清老兵额头的汗水与密布的皱纹,短发花白,薄薄地贴着头皮,那张脸疲惫而麻木,眼中没有一丝光彩,有如木刻。

徐知着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会吸引自己的视线,他只是呆呆看着,直到顾玄从门内走出来。

“怎么样?”徐知着问道。

顾玄笑而不答。

徐知着便没有再问,吴德马一定会有自己的条件,但这是顾玄……或者是顾玄的上司们应该操心的事。顾先生不肯说,徐知着还真是乐得不听。他收回目光继续去观察那个老兵。

顾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说道:“他叫跑克郎拉,13岁从军,20岁赚到一点军晌回家娶妻生子,29岁被地雷炸断腿。38岁的时候,大儿子战死,又被拉出来当兵,因为上不了战场,现在亲兵营里打杂。”

“你怎么知道的?”徐知着诧异。

“你给他们上课的时候我在院子里闲逛,那天,他小儿子受了伤来找他,我听到他们聊天。”顾玄停顿了一下,挑眉看向徐知着的眼睛:“他今年41岁。”

徐知着果然大吃一惊。

这老兵看起来比蓝凯都老,没有七十也有六十,居然才40出头?这怎么可能?徐知着不自觉地想到蓝田,想到那保养得当的光洁皮肤与光彩焕然的眼睛,同样是人,怎么可能差这么远?

顾玄把手放到徐知着肩上:“不要太惊讶,其实,咱们中国人能像一个人那样活着,也就是最近这几十年的事。”

“你干嘛跟我说这个?”徐知着有些不解。

“没什么。”顾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我就是想向你证明,无论我们要做什么,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更坏了。”

徐知着失笑,忽然抬起手,像蓝田曾经做过的那样,按住顾玄的头顶,轻轻摇了摇。这个人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但,帮助他,是心甘情愿的。

没过太久,徐知着趁押送矿石去佤邦的机会运进来一批军火。半新不旧的步枪,磨了编号重新上漆,从老挝或者柬埔寨军方,到佤邦,再到克钦邦,在好几个卖家手上轮转过,最后白枪洗黑,无踪无影。

这算是顾玄给吴德马的彩头,又或者是投名状,数量不多,款也不算好,都是国内正规军淘汰下来的东西。其实旧枪不值钱,送多少都不算大数,但缅北枪支泛滥这个风险冒不起,中国西南地区绝大部分的黑市枪支都是由缅北流入,现在送出去,就得想好将来怎么回收控制,能少流出一些总是好的。

徐知着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谈的,只负责提货押货,多一句嘴都不问。顾玄一开始以为他是避嫌,再后来徐知着回避得太过明显,终于查觉出一些意思,暗自惊讶佩服。在这个世界上,能按捺住好奇心的人并不多,更何况信息与门路就是权力之源,徐知着已经下了海,却不贪功,人才!

有人胆大手黑,敢闯;有人稳重沉着,能守……徐知着静时如处子,动时若脱兔,分寸感控制得太好,简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中国政府明面上有“五项基本原则”要遵守,克钦邦又是基督教世界,也算是FBI的传统势力范围,虽然最近缅美邦交正常化,让克钦成为弃子,但如此敏感的地方,能让一个顾玄出来抛头露面已经是极限。

徐知着既然人才难得,顾先生实在不想放过。毕竟,他在缅北深耕太多年,知道他底细的人太多,徐知着的身份比他要漂亮太多,所以线一搭上,局面打开,顾玄便向徐知着摊了牌:你在明我在暗,缅北的路子你来走,国外的事务我来协调。

徐知着一直到此,才了解了顾玄他们的整盘棋。

从表面上看来,中国对克钦邦并没任何控制力,毕竟一不能派兵,二不能派人,给钱也喂不饱。但实际上,缅北的每一块地盘都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经济往来。

没多久,中国牵头老挝、缅甸、泰国三国联合执法,借口之前湄公河袭警事件,严打整个金三角地带的毒品交易,尤其是从克钦邦流出来的货,简直就是往死里盯,连正常的柚木贸易都受到了极大影响,而往常塞点小钱行点小贿就能搞定的玉石走私,更是想也别想。

在缅北,兵都是将军们自己养的,所谓亲兵。吴德马这边事先得到了消息,损失尚可控制。克钦邦的其他大佬们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多少都感觉到了一些穷困。而且克钦邦工业全无,绝大部分日用品都得从境外买回来,货卖不出去暂时还不打紧,东西买不回来,才真是要老命。

当兵吃晌,养兵助势,没钱就养不了兵,眼下现金吃紧,商品又贵,肉疼。

然而屋漏还偏逢连日雨,6月底,中缅两国在曼德勒召开“禁毒协作会议”,会上,扎波卡曾经藏身克钦邦的旧事又被拎出来重重提了一笔。

缅甸北方军分区那些大爷们与克钦人从来就不合,现在从中国方面找到了借口,简直如获至宝,连雨季不开战的旧例都顾不上了,马上整顿人马打着禁毒的口号要进入克钦邦搜查。克钦人自然不肯,双方堵在边界上对峙,打不打、和不和,终日磨擦不断。

矛盾摆上了台面,徐知着马上又开始了他的陀螺生涯,他是罕见地跟中、缅、克三方都能说上话的人,从中穿针引线传递消息,忙得不可开交。拉帮结派,拉一派打一派,这种事听起来很简单,操作起来异常复杂。

毕竟中国不像美国,不是本着毁灭的心去的,不能胡天胡地的任他们打一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天收。中国人要的是和平,求的是稳定。而良好的治安,开放的商业,国泰民安本就是这个星球上最难得到的事。

克钦可以打一打,但不能打太厉害,更不能打得四分五裂陷入无政府的漩涡里,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即便徐知着心志坚韧耐力十足,也被这复杂而纷乱的局面磨得疲惫不堪。

而同时,前所未有的三方反复会谈与拉据,让大家都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那种有可能改天换地的味道。各路人马蠢蠢欲动,琢磨着何时去插一脚,只有逐浪山坐在仰光的大宅里,无比嫉恨地看着缅北的天空,恨不得把幻想中的那个男人给操死。虽然恩版将军三请四邀,逐浪山还是打着哈哈,窝在风暴圈外面冷眼旁观。

逐大爷这辈子只有两个优点:1.有眼光。2.识实务。

顾玄的后台有多硬,是否真的通天,他不知道,所以他不敢动。中国是一个庞然大物,他曾经在那个古老帝国的都城里沉伏过,明白大国的意志有多么不可违抗。长久以来,对于像克钦、佤邦那样的地方邦来说,就连云南省省长都是了不起的大官。

缅北四个特区,数克钦邦的条件最好,无论是自己发展经济,还是找靠山抱大腿,都是要人有人,要门路有门路。

唯一的缺陷就是自己定位不清,军中有一批死脑筋的建国派,最失心疯的时候甚至还鼓动过中国境内的景颇族闹过事,点在中国的死穴上,根本就是找死的行径。所以,若想逃出升天,克钦高层必须经历一次洗牌,把那些夜郎自大的疯子洗下去,上来一些识时务的聪明人……将来该抱大腿抱大脚,该搞平衡搞平衡,当好一个地方自治邦的本份。

克钦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向中国,这块土地盘据在中国与印度南部的战略通道上,战略地位比果敢好了太多。中国一时失察,在果敢内斗中半点好处没捞上,让一个人渣打跑了另一个人渣,搞得现在果敢治安败坏,边境上军火与毒品走私泛滥,不可能再冒险让克钦人自行其事,中国人一定会干预,而且一定不会公开干预。

要干好这项干预工作,就需要一位伟大的说客,从中穿针引线,拉帮结派,陈明厉害。逐浪山本以为这个说客非自己莫属,可惜中国实在太大了,他在北京混了一个月,连高层的边儿都没摸着,虽然认识了一位公安部有各有姓人家的公子哥,但人家老爹这辈子都没管过云南边境上的事儿。

逐大爷实在很难不窝火,营营役役机关算尽,连台面都没爬上,倒是原来手上的一个小玩意儿,那个死跑龙套的徐知着,不小心青云直上,抢了他的男一号。但逐大爷很有眼光,逐大爷最识时务,徐知着已经上了场,舞台就没了他的位置,为免姓徐的挟公以报私,把自己夹在国家级的角力里给碾死,他惹不起,只能躲起,偶尔,向死党们吐吐槽,诅咒某个太张狂的小子不得好死。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逐大爷识时务,不代表兄弟们都识这个时务,徐知着在缅北折腾得太凶,有很多人都希望他能暂时消停点……

8月初,长久没有回国的徐知着接到从北京来的一个电话,蓝田声音疲惫,哑声告诉他,北京的实验室被盗,连同隔壁的李教授,两层楼被偷了个精光。

徐知着听得心头一紧,急匆匆追问:“损失大吗?丢了多少钱?”

蓝田沉吟片刻说:“钱倒是没多少,就是丢了几台电脑,断电弄坏了冰箱里的东西。”

徐知着有些犹豫地问道:“需要我回来一下吗?”

蓝田一时沉默,片刻后笑了笑说道:“算了,我现在忙得要死,你回来,我也顾不上你。”

徐知着又安慰几句,挂了电话,多少都觉得松了一口气,他的确抽不开身。

后来,徐知着每次回想起这个电话,都忍不住去想象,如果当时他马上回国,情况会不会有同……但命运没有如果,等到回头再去看,如果会,如果不会,都已经不重要。

(最近跟朋友好好讨论了一下,还是觉得徐知着干间谍这部分就不细写了。一来,大家可能看不懂,也不太喜欢。二来,资料源太多,真假难辨,假的也就算了,真的就……没准会有涉秘。三来,……不要万一被我歪打正着了,被“顾先生”怀疑我拥军爱国的心。T T)

徐知着自从接了那个电话,足有一个礼拜没跟蓝田说上话。第一天是蓝田接的电话,就给了两个字:“在忙。”徐知着乖乖挂了。后来两天索性都是许智强接的,小许用十万火急赶着去投胎的架式对他表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事儿自个歇着去。当然考虑到师娘的脸面,小许在用词上多少都委婉了一些,但基本就是这么个意思。

徐知着感觉困惑,忍不住问道实验室到底怎么了,损失很大么?

许智强苦笑,一言难尽,跟你说不清楚。

徐知着又忍了两天,索性挑了个北京的深夜打过去,电话接通时,听到蓝田疲惫而淡漠的问了一声:“喂,有事吗?”

徐知着连忙喊:“我没事,你怎么样?”

徐知着听到另一边的吵杂声渐去,像是蓝田走到了一个安静地方,诧异地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没事就好。”蓝田的声音已经有些模糊:“我要睡一会儿,一小时以后叫我好吗?”

“很累吗?”徐知着心疼起来。

“还好。”

“我回来看看你?”

“唔……”徐知着听到对面传来衣角磨擦的轻响,片刻后,他听到一声温柔的低语:“等我忙完吧。”

徐知着把手机放到胸口,隔了千里之遥,却莫名的感觉到了蓝田的心情——疲惫!

那种极致疲惫的感觉,千头万绪无处藏身,满目荆棘无路可走,连想倾诉都找不到话说……是的,他知道,因为此时此刻,徐知着自己也是这种心情。

如果说世事如刀,疲惫就是金钢砂做的刀盘,足可以切开最坚韧的灵魂和最刚强的筋骨,它刀轮飞转,所过处血肉横飞,磨去所有的灵动与温情,只留下麻木。

徐知着忽然觉得恐惧,他下意识的抱住自己,莫名其妙的想到之前在吴德马府上看到的那个老兵。他忽然很想马上回到北京,把那个男人紧紧的搂在怀里,看着他,看着那记忆中的光华,那自信从容的笑,那个永远不慌不忙有如巨树一般稳稳站立的男人……那是他生命中的锚,他在人间的根。

徐知着独自想了一个小时,越想越觉得无力,一小时后,他拨出电话给蓝田,用最温柔的语调把他叫醒。

蓝田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温柔细语的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徐知着最终忍不住问:“有什么我能帮你吗?”

蓝田一边穿衣,一边叹气:“你啊,你给我好好的就行。”

徐知着感觉到那莫名的恐惧就像一个黑洞,在无声无息的扩大,几乎要将他吞下去。

徐知着连夜订了机票,却没能马上成行。克钦内部忽然又出了事,恩版的亲兵围了吴德马的侄子家,两拨人当街持械对垒,简直要打起来。

这事究到源头非常的莫名,最近经济吃紧,日子不过好,吴德马的侄子马瑞努拿了家里一批老坑翡翠原石准备换点钱,没想到两刀切下去,擦掉皮子,居然有一颗是极品的帝王绿,这下子问题忽然就严重了。

按理,克钦邦境内的翡翠矿产都应该由独立军统一外销,但其实达官贵人们私下里藏点货,搞点小走私的生意根本没人管,几十万百来万的小件,走了就走了。但这次不一样,风口浪尖上,大家都紧巴,忽然冒出一块价值几千万的石头,没人心动才有鬼。

恩版副主席二话没说就派兵围了马瑞努家的院子,罪名给的很堂皇:倒卖国家财产。

徐知着赶到的时候,吴德马已经亲自出面,放话要跟恩版面谈。目前克钦内部的争斗乱如战国,谁都觉得这天应该变一变,但谁都没有能力只手遮天,所以观望的,挑事儿的,投机的……各怀鬼胎。本来这就够乱了,吴德马这位暗地里已经通好路子的老大又跟看起来脑筋最灵活,最有可争取机会的恩版较上了劲。

徐知着好不容易把他们请到一桌,看这两人各自阴沉着脸,下属们唇枪舌战拍桌子骂娘。徐知着的克钦话不行,十句话听不懂三句,被人甩在一边作壁上观,表面上波澜不兴,内里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枪一个,送他们赶紧去见上帝。

多大点事啊??也就几千万的东西,至于这么折腾吗?

但徐知着心里再怒,也没敢真把火发出来,事到临头只能两边劝,但恩版不肯松口,吴德马措词强硬,第一次会谈不欢而散。顾玄收到消息赶过来,听完首尾也只会笑,居然就他妈的这么不上台面!?一个两个没一个可堪大任。

徐知着苦笑:“我真恨不得说别吵了,这钱我给。”

顾玄无奈:“你那点钱够用几次?”

很闹心,可这没办法,毕竟你的目标听起来无比美好,但执行起来却牵涉了各方利益,谁都想多捞一点,即使走在一条道上,也是拉拉扯扯,彼此争名夺利,生怕少占了便宜。

徐知着忍不住靠到顾玄肩上:“你他妈成天操心这些事,你就不累么?”

“累又怎么样。”顾玄揉眉心。

“我都快累死了。”徐知着呆呆看着天花板,灰蒙蒙厚重的水泥压在头顶,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徐知着忽然站起身,说道:“不行,我要回家一趟。”

顾玄眉峰一跳,还是按捺住了,温和的应声:“行,你先休息休息,我暂时盯一会儿。”

休息?

徐知着心口莫名一痛,盘桓在心头的黑洞正在啃食他的身体,带来彻骨的寒意。

我真希望这次能休息。徐知着低声自语。

徐知着回家前没做任何通知,到家已经是午夜,他在楼下看到客厅里还有灯,心跳蓦然快了几分。到开门时,徐知着才发觉有些异样,原本需要扫描虹膜才打开的大门,只用钥匙就直接开了。

徐知着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推开大门,贴在门边观察室内环境。

“谁?”有人用英语问了一声,从客厅里走过来。

徐知着一听这声音就觉得耳熟,一个照面认出人来,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德华站在客厅的亮处,看着玄关尽头炸毛狮子一样的徐知着,犹豫了片刻,叹息道:“我真想说我住在这里。”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徐知着扔了行李进门,把钥匙拎在手上:“你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他放我进来的。”霍德华不动声色的。

“不要挑拨离间。”徐知着已经冷静下来,一边忍不住嘲讽,一边拿手机拨号。

霍德华伸手欲抢,徐知着斜身飞踢,眨眼间已经过了两招。

“你别逼我!”徐知着气得不轻。

“那就打。”霍德华卷起衬衫袖口:“我早就想揍你了。”

徐知着一路后退,退到墙角时终于忍无可忍……他跟这混蛋实在算不上有好交情,最近一身憋屈,躁郁难安,居然天上掉下个猪头让他揍,这还真是不揍白不揍。徐知着把手机一扔,一声不吭,贴上去就打。

两个大男人,都是练家子,身高马大,手长脚长,这一打起来简直惊天动地,还没几分钟,客厅已经砸了一半,还好蓝田家里布置的极为简洁,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装饰品,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霍德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拿出无差别格斗的架式,明显不如上次好对付,两个人从站立被拖到地战,彼此心里都有火,又都知道不能打出什么好歹来,全奔着肉厚的地方下拳,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砰砰砰……拳拳到肉的闷响和男人们艰难而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

徐知着毕竟练的不是打架斗殴的路子,打久了完全捞不着好,最近又累得要命心力憔悴,到后来明显气力不足。霍德华随手摸到地上滚落的一只马克杯砸过来,徐知着抬手去格居然没格住,一杯子砸到后脑。虽然躲了一大半冲力,只是擦皮而过,但头皮上火辣辣的一阵痛,还是伤着了。

霍德华脸上一呆,徐知着趁机一脚把人踹开,抬手一摸,掌心里全是血。

操!徐知着撑着沙发坐起来,居然不怒反笑:“你完了你!”

霍德华在地上坐了片刻,起身打开桌上的密码手提箱,拿出一叠文件递给徐知着。徐知着莫名看了他一眼,随手接过来。通篇英文,夹杂了太多的专业医学词汇,看得徐知着一头雾水,但有一个单词他是认识的,放在结语里面,异常触目惊心。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怎么可能?”徐知着连心跳都停了一拍:“他怎么可能得这种病?”

霍德华默然看着他,一脸的阴鸷。

徐知着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一边抽纸巾擦手止血,一边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布朗医生是我的好朋友。”

“泄露信息,这小子也算不上什么好医生。”徐知着忍不住讥讽。

“把自己男朋友害成这样,你又算什么好男人?”霍德华反唇相讥。

徐知着心头火起,又强制压下去,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蓝田又不在,发火都没人看着。徐知着抬了抬手,嘲道:“我至少比你强,我没有动手打过他。”

霍德华被一炮将死,脸黑得像锅底。

“你到底过来干什么的?”徐知着逼问。

“过来帮他。他现在实验室被盗,不能如期完成一期临床实验,之前跟纪莱谈好的合同有统统作废的风险。他原来的律师找到我,而他还在犹豫。”霍德华拉了张椅子在徐知着面前坐下:“你了解他的个性,他一定会跟你商量,征得你的同意。我很高兴今天就能遇到你,我们能先谈一谈。我希望你抛开那些不理性的念头,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做事。你要明白,我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这个世界上有比我更好的律师,也有比我更便宜的,但没有谁会比我更全心全意的为他着想。”

徐知着深呼吸,把几乎冲出口的脏话拦下来,嘲讽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找机会撬我墙角?”

霍德华露出十分奇异的笑容:“你要明白,如果他还愿意接受我,就连上帝都无法拦阻我向他靠近,而如果他不愿意,就连魔鬼都无法强迫他。所以,我是不是在找机会不重要,关键是,他会不会给我机会?”

徐知着一时哑口无言。

“而你知道的,他不会。”霍德华的神色极为复杂:“你真让人失望,居然连这个都怀疑。”

“我当然相信他。”徐知着咬着牙微笑:“但我也希望你能像个成年人那样做事,不要动不动就发神经。不要吓着我老婆。”徐知着扬起手,展示无名指上的指环:“忘了告诉你,我们结婚了。”

霍德华的视线在指环上一掠而过:“我之前就看到了。你以为他会把戒指藏起来吗?在我面前?”

“你知道就好。”

霍德华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倾身过去,放肆地与徐知着对视,都是骨子里就剽悍的人,强势无比,杀气腾腾。徐知着不动声色地盯住他,直到霍德华忍不住撕开斯文淡定的笑容,变得凶狠强硬:“像你这种成天闯祸的家伙,你真不配!”

“这次的事跟我没关系!”徐知着忍不住反驳。

“那上次呢?再上次呢?他是因为谁受的伤?他是因为谁被拉缓了进度?他本来早就应该做完了,而不是赶着死线让人偷了个精光!!你知道你毁了什么吗?那是他十几年的事业,他做了这么多年,放弃了那么多东西才走到今天!小子,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都给我安份一点。你以为只有你有工作吗?你那份工作又算什么?将来,我帮他谈得好,他是亿万富翁,谈得不好,他还是亿万富翁。”霍德华咬牙切齿的:“不要再给他惹事了,否则我绝饶不了你!”

徐知着脸胀得通红,被老婆的前男友威胁说“我绝饶不了你”这真是莫大的耻辱,偏偏他根本无法反驳,即使反唇相讥,说你也不比我好,也不过是糟糕的比烂,毫无意义。

霍德华看到徐知着脸上变色,终于满意地坐回去:“你现在心里一定很得意,因为他什么都原谅你,他看起来很爱你,纵容你……无论你做错什么事。”

“我没有,我跟你不一样,我知道错,我会改。”徐知着抑制不住的心惊肉跳,背上冷汗连连。

“是吗?我没看出来。”

“我警告你,不要挑拨离间,他不会相信你的,他对我很好……”

“他当然会对你很好。”霍德华苦笑:“最可怕的就是……他会一直对你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知着猛得站起。

“我只想告诉你,不要挥霍他。不要以为他永远不会变,不要相信他一直都会在,如果你一直犯错,他就会被用光,然后你就完了。”霍德华眼中涌上温柔的悲哀。

徐知着顾不上反驳什么,心跳乱了分寸,眼神茫然的扫过整个屋子,低声自语:“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他去哪儿了,我要去找他。”

徐知着从墙角找回手机正要打,便听得房门一响,一群人一路交谈着走进来,转过玄关转角时四个人齐齐呆住。

蓝田瞪着有如台风过境的客厅,茫然问到:“怎么了?”

徐知着上前几步揽住人,若无其事的:“我们切磋了一下。”

蓝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切磋成这样?”他到这时候才看到沙发边散落的一大片带血的纸巾,马上急了:“谁受伤了?”

“我没事。”徐知着连忙安抚。这伤其实不重,只可惜头部毛细血管发达,他刚刚心情激动,热血冲头,洇得整个领口都是血,看起来简直吓死人。

“你!”蓝田拉低徐知着的脖子翻看,又气又心疼:“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给我安份点?是嫌我还不够麻烦吗?”

霍德华举手投降,徐知着低头挨训,许智强被眼下这局面给震住,麻子一个外人不方便开口,只有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外籍中年男人皱眉问道:“要去医院吗?”

徐知着正想说不,蓝田已经横眉立目的下令:去医院。

吾王有旨,小得们莫敢不从。

但车子不够,人多坐不下,大家商量了一下,把许智强和那个名叫瑞恩的中年人留下继续干活,同时看看能不能收拾一下屋子。剩下的,麻子开车,蓝田亲自押送那两个混球去医院。蓝田对这两个男人的战斗力心知肚明,徐知着虽然伤在面上,但另一个也不可能捞着好。

蓝田实在气得不轻,上车就睡,没有半分好脸色。徐知着和霍德华坐在前后座,隔着后视镜面面相觑,小心翼翼,连大气都没敢喘。

车子开到医院停下,蓝田也没睁眼。徐知着轻轻推了他一下,被蓝田反手打到腕上,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怎么?”

“哥?”徐知着脑子里还惦记着蓝田那个病,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看起来比蓝田还像个PTSD患者。

“到了?”蓝田已经放松下来,转头看了看窗外:“那走吧。”

徐知着连忙从另一边开门下车,绕过来时霍德华已经扶着车门把伺候人的活儿抢着干了,徐知着不爽地瞪了一眼。霍德华挑眉笑了笑,说道:“你怎么看起来比他还焦躁?”

“我操心我老婆,要你管?”徐知着反嘲回去。

蓝田走在前面忍无可忍,低声喝道:“我说……先生们?你们有完没完?”

身后,剑拔弩张的徐先生与霍先生悚然一惊,手忙脚乱地掩盖通身戾气,扯出温和体面的笑脸来。

午夜的急诊室居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显然这城市里不安份的人不止这两位。徐知着和霍德华被医生勒令扒光上衣检查,嚣张跋扈的八块腹肌裸到众人眼前,引得人人测目。徐知着与霍德华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一点不以为然。

伤不算轻,但也不重,医生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伤着筋骨,只是青紫落了一身,便随便开了点软膏。倒是徐知着头上的伤口有点严重,清创消毒之后医生犹豫了片刻,建议:要不然,还是缝一针吧。

本来这点小事徐知着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眼下这事儿是霍德华干的,性质完全不一样,一针不够,他都想缝两针,自然马上应承下来。徐知着被领到隔壁缝针,蓝田和霍德华收拾好东西也跟过去。徐知着自半开的房门间看到蓝田向霍德华走近,立马竖起了耳朵。

“你还是回去吧。好吗?”蓝田温声劝道。

“你现在需要我,你明白。”霍德华目色沉沉,满是情意。

“但这太麻烦了。”蓝田有些无奈:“你也看到了,他很不喜欢你,而我不想让他不愉快。”

霍德华垂眸片刻,忽然转过脸,视线越过蓝田的肩头,撞进徐知着眼底。徐知着感觉后脑一凉,一针穿过去,带来微微拉扯的刺痛。徐知着等医生缝完,推门出去,从背后把蓝田揽进怀里,往后拉了一步,看着霍德华的眼睛说道:“我没意见。”

蓝田立时转头看过去,有些讶异。

“我是不喜欢他,但跟你这儿是两码事。”徐知着忍不住,还是在蓝田唇上碰了碰:“正事要紧,我相信你。”

蓝田正要开口,被徐知着用力拉到了身后。徐先生摆出最道貌岸然的笑容,把手递到霍德华面前:“霍德华先生,感谢你过来帮忙。”

霍德华瞳孔微收,缓缓握上徐知着的手:“幸会。”

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到一起,虎口的茧擦过指背的茧,然后,用力握紧,彼此的目光都凛了一凛,又慢慢沉寂下来。

从医院回去已经是后半夜,许智强和瑞恩简单收拾了屋子,正在看资料。

蓝田站在厅里想了一会,说道:“先生们,要不然今天就算了吧!先休息,好吗?瑞恩,你和乔基先回酒店,把东西带回去看。小许,你也好久没回家了,我们都睡一会儿,明天……7点,我们在实验室见?”

许智强与瑞恩对视了一眼,都没说什么,默默收拾东西离开。四个人刚好分两批走,麻子还能捎上小许一程,顺便把人送回家。

徐知着把人送走,总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是不是影响你们了?”

“没什么。”蓝田温和的笑了笑,先去浴室洗漱。

等徐知着洗完澡出来时,蓝田还坐在床头看东西,乱七八糟的纸页铺开一大片,正在一张张翻找整理。明明已是半夜两点,但蓝田显然毫无睡意,徐知着忧心忡忡地坐到蓝田身边:“你是不是失眠?”

“有一点,但今天不是……”蓝田移开眼镜,抬手捏住眉心:“我可以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比如说,乔治为什么会出现在……”

“没关系,我相信你。”徐知着连忙表忠心。

蓝田失笑,指尖掠过徐知着的脸,很亲昵地蹭了蹭:“今天下午我觉得有点累,回来睡了一觉。所以晚上智强去机场接瑞恩就直接把人带到了我这儿。我不知道乔治也来了,我也没有想过要再找他共事,但来都来了,总不能马上赶人走。我下午睡过一觉,而瑞恩在倒时差,刚好……就决定索性通宵工作,不过有些材料在实验室,需要回去拿。但车子坐不下这么多人,而且……反正也不需要他,我就把乔治留在了家里。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没关系。”徐知着认真听完:“我说过,我相信你。我虽然讨厌他,但那是因为他过去对你不好。”

蓝田眯起眼,手掌按到徐知着头顶轻轻抚了抚,极温柔地说道:“谢谢。”

徐知着心里压着蓝田那张诊断书,可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几乎怀疑霍德华谎报军情,忍不住支支吾吾地问道:“你的病?”

蓝田挑起眉。

徐知着马上出卖敌人:“霍德华拿给我看的,说是布朗医生给的,说你得了PTSD。”

“哦,是,刚刚确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