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番外】书生受难记三(1 / 2)

大宋广告商 四月葫芦 4735 字 1个月前

何钉这趟来,本想给他闹点不痛快的,可凑到他床边呆了会儿,又没急着下手。

王仲辅在他面前总是拧着个眉头,好似何钉欠了他千万两雪花白银。

谁知这人睡着了还皱着眉头,白花花的脸,白花花的衣裳,恨不得夜里都能显出光来。

何钉突然想起了苍岩山。

他从前在山上捕猎,曾遇到过一只白鹿。

苍岩山古时候起就有鹿,陈年的鹿骨可以磨成药粉,用来做止血生肌的青鹿散,最昂贵的时候能卖到一两百金。何钉少年时曾口出狂言,说就该掘山挖骨,好好挣上一笔,给庙里的秃和尚们添些荤腥才好。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字字不是人话。

到如今,就算没人掘山挖骨,苍岩山上的鹿也已经不成群了,罕见得很。

白鹿就更难得。

它背对着深黑的山,头顶着玉似的嫩角,隔着溪涧静静看着他。何钉松了手中的弓弦,静静看它敏捷地转了个圈,转身跳入层层林壑之中。

王仲辅睫毛抖了抖。

何钉被魇住了似的,探出手去,从他眼皮上摸了一把,无缘无故地想着:当时要是逮住那只鹿,摸上一摸就好了。

可惜他太久没回苍岩山了,也没脸回去。

前些日子他蹲在王家墙头儿上,答应带王仲辅去苍岩山,实在是脑袋发昏,话说出来就后悔了。

只是书生在墙下仰头看着他,难得信了他的话,认认真真、不情不愿地回答:“我还考试呢。”

何钉那句“你别当真”就说不出口了。

……明明是很通晓人情世故的人,偶尔犯个傻是真傻。

王仲辅睡得不安稳,皱着眉头咕哝了几声,翻过身背对着何钉。

何钉正看他看得好好的,现在看不到了,握着他肩膀想把人扳回来。

王仲辅不得劲儿,稚儿似的蜷缩起来,何钉的手便贴到他颈窝里,手下满满当当是温暖细腻的皮肤。

何钉脑子又不好使了,莫名其妙深吸了一口气。

他今天原本的想法是今晚偷偷摸摸到王仲辅床上睡,等明天早上吓他个好歹。

但此时此刻,何钉不敢在他床边呆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起身走了,甚至轻手轻脚给他带上了门。

王仲辅全然不知他来过。

他做了个不大好的梦。

他梦见何钉又喝醉了,沉甸甸地压着他,抱着他,一直在他耳边喘,怎么推都推不开。

等王仲辅费尽力气终于把人推远了,就见何钉手中提着那把泛冷光的匕首,衣襟上、手上都是血淋淋的,被月色照成浓黑的红。

王仲辅听着自己声音发抖:“你……你当真杀人了……”

何钉拎着匕首,静静看着他:“我要走了。”

“要去哪儿?”

“回苍岩山。”

王仲辅在梦里着急了,伸手想去拉他。

何钉退了一步,咧着嘴笑,在黑暗中幽幽问他:“你认识绣儿么?”

王仲辅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窗外天色明亮,鸟雀在檐下扑簌抖着翅膀,轻灵灵地叫。

王仲辅心有余悸地坐起身,里衣已经湿透了。

他静静愣了会儿神,突然肩膀一僵,掀开被子低下头,瞧见一片已然干涸的痕迹,神色便更惊慌了一些。

……

于大理寺任职的孙子章今日休沐,乘马车至茶坊赴约,入座后饮了口茶,语气颇为亲热:“自科举后便难得见你一面。眼看着快到秋闱,小才子功课如何?”

王仲辅捧着茶盏:“尽力而已。”

“又说这话。”孙子章笑他,“还不知道你么。若非胸有成竹,这种时候如何会出来见人的?”

“说吧,可是有事相求?”

王仲辅也笑了笑:“总在桌案前坐着没劲,只是约你出来闲谈,怎么非要有事相求?”

两人以茶代酒,推杯换盏,当真说起闲话来。

算来孙子章比王仲辅大上十余岁,从前读书的时候是个人来疯,又是个大嘴巴,总爱讲些诡谲阴森的故事给别人听,尤其爱吓唬比自己年纪轻的,王仲辅当时深受其害。

直到孙子章登科入紫宸,后出外为官,意气风发离了故居,他的好友们方才重新拾起胆子走夜路。

后来他调任回京,凭父辈举荐进了大理寺,日日与天下奇案为伍,更是得其所哉。

王仲辅不过提了一嘴“可有离奇命案说来听听”,孙子章自己就憋不住了,难得遇见个乐意听自己念叨的人,滔滔不绝给他讲起故事来。

王仲辅听了半晌:“你讲的这些案子,大都是陈年旧事,还远在千里之外,没甚么意思……可有近些的?”

孙子章想了半晌,以茶水润润喉咙:“当真是有一个……其实算不得命案,但够离奇,你且听来。”

“就在上个月初,京城附近一个叫襄邑的地方,有位姓吕的员外差人报官,说家里遭了飞贼,失窃白银万两。衙门到府上查了一圈儿,毫无所获,正准备加派人手,那员外却等不到官府做主,急火攻心,卧床不起,没几天便病死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

孙子章压低了声音:“你可知人是如何死的?襄邑知县怀疑有诈,特叫仵作验尸,掀开衣服才发现,那吕员外竟被人活活骟了,下头剜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这员外最爱美色,后院里放着四十多个佳丽,听说还有好几个俊俏的象姑。如今没了办事的家伙,他哪儿是病死的,分明是恨死的。”

王仲辅愣了愣,接着问:“员外是襄邑人么?”

“你问这个作甚么?”

“只听说京中人好南风,却没听说襄邑也有此做派。”

孙子章瞧了他好几眼:“瞧不出来,你对此还有几分见识。”

他隐晦一笑。“仲辅猜对了,他确不是本地生人。你可知有句民歇,叫做‘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那员外生的好地界,早几年正是从真定府移居来的。”

王仲辅听闻此语,知道自己问对了案子,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

王仲辅几经辗转,托人去襄邑打听,尤其是问那吕员外的妾室和外房当中,有没有一个叫做“绣儿”的娘子。

可打听了好几趟,谁都说没有。

活的、死的,都没有。

他仍不死心,又哄着身边最机灵的归园出去了一趟,承诺这次必定不会出事儿。

归园早先被吓唬过一场,其实并不大乐意,耷拉着脸、提心吊胆地出门。

所幸王仲辅这回没诓人,归园一路上当真顺风顺水,再没被人挂在树杈子上。

待驴车安安稳稳入了县城,归园方才敢大口喘气儿。

他钻入人群四处打探,险些跑断了腿,终于找到一位曾在吕员外府上做工的老奴,从他口中听来了只言片语。

老奴今年八十有四,满口牙齿都掉光了,说话颤颤巍巍直漏风。归园费尽功夫才打听出来:早些年在真定府的时候,吕员外府上确实有个叫做张绣儿的侍女,不过只在府上呆了几个月功夫,没多久就被老爷送人了。

王仲辅问他:“是姓张么,不是姓何?”

“哪儿来的姓何哩。”归园老实回答。“要么是弓长张,要么是立早章,总之是这么个音儿,我问了百八十遍,必定是没错的……”

王仲辅沉默片刻:“送人之后呢,可还有消息?”

归园吸了口气儿,抿抿嘴,慢慢讲出一段不怎么圆满的故事来。

据说张绣儿刚进吕家宅院的时候,胆小又畏缩,操着一口僻里乡音。这样的女娘在大宅子里见多了,一看就是乡下人家养活不起,抑或是抵债卖出来的。

她比其他闺女都胆子小,怕生,却比旁人都俊俏一些,有双伶俐的大圆眼,倘若不是如此,那老奴也不会瞅过几眼,就记了她这么些年。

可年轻的小娘子送进大宅子里,就是被人当猫儿狗儿养的。

脸蛋生得出众,在张绣儿身上便成了件顶顶的坏事。

张绣儿在宅子里呆了没几天,就被吕员外叫进了院子里伺候,此后鲜少踏出院门来。

那老奴见到张绣儿最后一面,是一天日暮时分,几个护院送她从后门出府。姑娘半张着嘴,神态怔愣愣的,身上裹着缎子做的新衣服,一低头,便露出脖颈上紫青的印子来。

再后来,再后来就真没见过了。

据说张绣儿出了吕家之后,又被转送过好几家。

张绣儿小时候曾许过一家娃娃亲。

寻常人家听说这种脏事儿,早该不管了,可她失去踪迹之后,夫家竟还找过好一阵子,据说还为她闯过官府,闹了好大一场。

但人死活找不到,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归园一阵唏嘘:“难得的有情人,可惜不得善终。”

王仲辅静静坐在椅子里,听得手脚冰凉,想着何钉夜里醉醺醺地抱着他喊“绣儿”的模样,更觉得浑身都叫冷风吹透了。

……

天气渐渐褪了热,距离秋闱不过月余。

王仲辅给王家老太太请过安,拖了车行李搬到了太学,与同窗们同吃同住,作伴苦读。

何钉自然不晓得这消息,夜里去王家找过他好几趟,每每只见房门未锁,塌中无人,桌上更是连片瓜子皮儿都没留下。

“奇了怪了……人呢?”

何钉找了一圈儿,听了王家仆使的闲聊,又盯着他们往太学送过糕点,才终于摸清王仲辅的去处。

待到日落月升,他独自去翻了太学的墙头,终于在斋舍堵到王仲辅一回。

王仲辅怀中抱着只小木盆,抬腿绕过他去:“这里住着五十多个今科考生,更算得是半个官府,你莫要任意妄为……别再来了。”

何钉不懂他又闹得哪门子别扭,顺手薅住他后脖领子,没费力气就把人提溜到树后头去了。

王仲辅的小木盆摔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在墙根趴住不动了。

何钉将他按在树干上,力气使得很大,王仲辅疼得闷哼一声。

王仲辅知道何钉的脾气,他就是故意的,这是在找茬撒气呢。

何钉心里不大痛快,贴他很近:“你来这儿住着,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王仲辅抬眼看着他:“为何要同你说?”

何钉眉头皱起来:“你放屁呢?好好说话。”

王仲辅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何必呢。”

“有甚么不乐意的你便直说,打什么哑谜。”

“我没什么不乐意的……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来这一趟。”王仲辅笑了一声,神色淡淡,却看不出高兴来,“早先便觉得你我并非一路人,不过因月止的缘故才勉强相处。我如今想开了,不再管你那桩私事,你又何必来纠缠?”

何钉盯着他,一时之间没言语。

“这世上没有侠,只有匪。”王仲辅抬了抬下巴,声音放得很轻,“今朝科举在即。倘若我之后金榜题名,一个是官,一个是贼,道不同不相与谋,相忘江湖才是正理,做什么徒增烦恼?”

何钉着实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只觉得惦记他吃不好睡不好的自己就是个大傻子,一腔热腾腾的好意都喂了豺狼。

“你当真这么想的?翻脸不认人了?”

“这话古怪。你我之间难道有什么情谊么?”

“娘的。”何钉说不过,狠狠推了书生一把,“真他娘的看错人了。”

“果然是当大官的好畜生。还没跃龙门呢,身上就没人味儿了!”何钉黑着脸,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次算我犯贱,再不会了!他娘的……”

他再没看王仲辅一眼,干脆利落地翻墙走了。

太学斋舍墙外,漫天薄薄的阴云笼罩在月亮上,像九天之上也起了雾。

同舍的人陆陆续续抱着木盆出来洗漱,看见树下站着个人仰头望天,纷纷吓了一跳。

惊魂未定的同窗与他关切几句:“仲辅兄可是受寒了?脸色可不大好看。今夜还读书么?磨刀不误砍柴功,不如赶紧补眠去吧……”

“不了。”王仲辅回过神来,弯腰拣起自己的小木盆,从树下走出来,与他们一道走了。“再有二十三天便是省试,考完再歇罢。”

读书科考,此事之于王仲辅,与其说是煎熬、是苦修,不如说是过日子本身,非要全身心投入进去,两耳不闻窗外事才算安宁。

放不下的先搁置,想不通的便不想,现下没什么比秋闱更重要。

他分得清轻重主次,于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逃。

……可逃也是有期限的。

铜锣响了,试卷交了,考生散了,学生们纷纷从太学回家。

王家老太太扶着拐杖,不顾仆从们阻拦,亲自到家门口接他,握着他的手,慈爱地冲他笑:“好瑛儿,累坏了,歇息几天罢。”

王仲辅弯腰搀扶着她,轻声回答:“不累。”

他好些天没想着何钉这俩字,可如今重新迈进自己的院子,脑子便停不住了。

他原本想着,何钉那样恩怨分明的性情,吵过这么一场必定是翻脸了,却没想到何钉来得这么快。

王仲辅怔怔看他翻墙进来,嘴都没来得及张,便被他冷着脸堵了回去:“月止出事儿了。”

便是王仲辅也想不到,几日不见,他们几个便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来。罗月止这个胆大包天的,竟然不知轻重惹上了皇城司。而何钉更是荒唐,竟然在察子们眼皮子底下放了把火,生生偷了个大活人出来。

“赵宗楠那贼国公,把月止扣在府里了。”何钉抹了把汗,“我跟那姓赵的说不来话,你快去问问什么情况。倘若有蹊跷,我便再放把火,将他也带出来!”

“我明日一早便去递拜帖。”王仲辅脸色凝重,余光扫过他手肘,声音顿了顿。“你……你伤着了?”

何钉在阶下站着没动:“叫火撩了一下。”

“哦。”王仲辅站在阶上也没动,沉默半晌后道,“不上药么?”

何钉冷声冷气地笑了一声:“真新鲜,王大官人还管贼子上不上药呢?”

王仲辅被他奚落地脸上挂不住,往黑处退了一步:“你之前给的青鹿散还未用完,今日物归原主罢。”

何钉扭头要走:“不必。”

王仲辅没忍住,往外踏出几步,又叫了他一声。

何钉竟然停下了,又回头看他。

王仲辅原以为叫不停他的,吓了一跳,站在满院月光下,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何钉看他这样子就生气,满肚子的火,烧得心肝脾肺肾都要化了。“你他娘的磨磨唧唧又要干啥?”

“还是上药吧……”王仲辅露出何钉难得一见的,颇为羞惭的神情,侧身让了一步,“我省试前只顾着自己,未曾帮上他一星半点的忙,这些时日多谢你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