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番外】书生受难记二(1 / 2)

大宋广告商 四月葫芦 4951 字 1个月前

王家仆使正攀着梯子挂灯笼,低头便见自家郎君正跌跌撞撞迈过门槛,右手还捂着颈子。

他连忙探过头去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王仲辅未曾回头,“老夫人可睡下了?”

“一个多时辰前便睡下了。”仆使隐约听见他声音发抖,爬下木梯去扶人,“郎君今晚不是赴宴去了?”

王仲辅躲了一步,没叫他碰着。“醉酒不小心伤着了,没什么打紧。”

他忙着赶路,绕过面前的人,撂下几句话便匆匆走远:“一会儿送些净水和伤药到我屋来就好,受伤之事也不要同老夫人讲起。”

待到进了自己的院子,王仲辅才将手放了下来。

月光落进掌心里,将血迹映得乌黑。

他猜测刀口不深,血慢慢地流,应当也没伤到甚么要紧的地方。

只是王仲辅自几岁懂事后便再没受过伤,连书页割破手指都少见。于他而言,这样的伤已经是疼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对这境遇束手无策,只能护住伤口,神情麻木地推门进屋。

然而他刚踏进房门一步,便是毛骨悚然,立刻扭过身子想朝外跑。可惜晚了一步,被人揽着腰一把拖回了屋里。

躲在屋中的人伸出长腿,“哐”地一声踹上了门。

王仲辅被压在门板上,挣脱不开:“持械伤人,我要报官了……”

"好主意,不如明儿就试试。"何钉满身酒气,口齿倒是清楚了许多,“与衙门隔着一条街,我便能将你打晕了丢进汴河里,你信不信?”

王仲辅闷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汴京做什么?”

何钉没有回答,将他双手扭在身后,反问道:“你听着什么了?”

他这话没什么情绪,却叫人听得提心吊胆。王仲辅喘了口气:“你醉得发昏,说话颠三倒四,我能听出什么?”

何钉笑了一下:“真是稀奇,你这么不待见我,今个儿难道是来特意接我的?汴京城脚店里的小酒都掺水,就是喝上十斤我也醉不得,怎么偏偏今晚就醉成这个德行?”

王仲辅也学他避而不答:“你不论要做什么事,都莫要将罗家人牵扯进来……只要你答应我这一点,旁的我什么都不问。”

何钉朝他压过去,手指越过衣襟,拢住他的脖子。

匕首割出的伤口仍在流血,遭何钉这个狗人故意掐了一把,血珠更从皮肉里渗出来,将衣襟都浸透了。

王仲辅疼得骂了一声。

何钉:“你不说实话,疼是自找的。”

话音刚落,余光便见院中有灯火闪过。

王家两个仆使带着水和伤药走到门前来,轻轻唤了一声:“郎君在屋里么?”

他们没看见屋里的光亮,还多问了一句:“房里的灯油是不是用完了?”

何钉抵了抵他后腰,意思是叫他说话。

王家节俭清净,又住在天子脚下,宅院里的仆从拢共就这么几个,看家护院是足够的。可遇上何钉这种拳脚功夫厉害的“匪子”,便是再多出十个也救不得他。

王仲辅胸脯剧烈起伏两下:“把东西放在门外就好,我稍后来取。”

门外的烛光晃了晃,连带着两人的脚步,慢慢朝远处隐去了。

王仲辅呼出口气:“放开我。院子里总黑着会叫人生疑……还是你想得个夜闯民宅的罪名?”

何钉松了手,抱着手臂靠在门旁帷幔后头,静静看王仲辅将灯点起,又蘸着清水擦净了血,用蹩脚的手法慢吞吞地将伤口包扎好。

王仲辅背对着他坐在桌前,率先开口:“将你灌醉确实是我的主意,引你上马车也是想套你的话。既有故意,这伤我便不同你追究。”

“但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什么事,都不能将罗家人牵扯进来。你若答应了我,便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一句都不会多问。”

何钉不知可否,只是瞧着他脖颈上乱糟糟的布结:“你包扎的手法太差,这麻布睡到半夜就得散架。”

王仲辅捂住后颈,警惕道:“不用你管。”

门边的人嗤了一声:“我也没想管。”

片刻之后,王仲辅听到门外的风声。

他忍着伤口的牵扯的痛楚回头一看,何钉已经离开了。

……

入夜之后,伤口疼得人发慌。

王仲辅熬到寅时才昏昏沉沉闭上眼睛,精力耗尽了,反倒睡得挺深。

待到苏醒之后,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觉得伤口扯得浑身都疼,半天才察觉身边被人塞了一只粗糙的陶土小瓶,枕旁还压着张纸笺。

纸笺入眼几行狗爬字儿,一看就是何钉写下的:

“就当赔罪。好药,勤用。”

何钉认得挺多字,但提笔能写出来的不多,留在纸上的话格外精简,然而拢共就这么几笔,还歪歪扭扭写错了好几个。

王仲辅觉得挺滑稽,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暗地里嘲笑了一会儿,心情稍微好了些许。

药确是好药,伤口几日便结痂了。

王仲辅借口得了风寒在家读书,等伤口好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不必着意拿衣襟遮着了,方才出现在人前。

正巧罗月止从钱掌柜手里采买了一批质量上乘的石青颜料,兴致勃勃拉着柯乱水进屋研究,何钉才找到时机同王仲辅单独说话:“伤好全了?”

王仲辅恩怨分明,用了人家的药便不好意思甩脸子,拢了拢衣襟:“好全了,多谢。”

何钉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突然将长臂一伸,去揽王仲辅的肩膀,嘿嘿笑了两声:“今儿晚上甭读你的圣贤书了,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王仲辅不由回想起那晚被他从后头牢牢箍着身体,刀尖儿对着喉咙的情形,霎那间变了脸色:“别动手动脚的。”

“嘿呦……”何钉哪儿是那么容易推开的,反手跟他拆招,攥他跟攥只小兔子似的。

只是这次多少有分寸了,收敛着力道,更不去碰他颈子。

柯乱水正在堂屋研究颜料,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小声跟罗月止告状:“他们俩人又闹腾起来了。”

罗月止呵呵笑了一声,头都没抬:“我可没辙。外头那两位都是好哥哥,我一个都管不住。”

柯乱水不解:“既然彼此厌烦,为何不远远避开,还要见面?”

罗月止想了想,随口道:“兴许好友易得,损友却不易得。”

柯乱水”哦”了一声,点点头,其实没听大懂。

伤好后几日,王仲辅亲自去了趟广济医馆。

他说是抓几副治暑气的草药,实则另有要事。王郎君同看炉火的药童耳语几句,便跟随他进了内室,撩开门帘,只见屋里头坐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医士,手边放着只粗糙的陶瓶。

医士开口问:“可是王仲辅王郎君?”

王仲辅略行一礼,坐在他对面:“文掌柜差人去叫我,可是查出了结果?”

文冬术利落回答:“此药名为金疮药,专医刀斧伤,寻常医馆都能配到。但你拿来这一瓶,其中一味龙骨尤其上乘,在医者之间又有个青鹿散的绰号。”

“此药知者甚少,若不是我多加打听,怕是会漏了眼。”文冬术为人素来冷淡,此时说话却透出点殷切来,“你从何处得来的药?如今所剩药粉,我愿以十千钱来换。”

王仲辅婉拒:“旁人相赠,怕是不好折钱。”

文冬术沉默片刻,到底没说出更多恳求的话来,将手边陶瓶交还给他。

王仲辅最后问了个问题:“仍有一事想求文掌柜解惑,这味龙骨珍奇,不知在何处可得?”

文冬术断了买药的心思,态度便冷如往常:“真定府,井陉县,苍岩山。”

……

王家有位年轻的仆使,名唤归园,早先是给厨房帮工的,有些难得的上进心,做工之余自己认了几个字。王仲辅觉得他踏实伶俐,便向祖母要来放在自己书房里伺候,做些煮茶晒书之类的杂事。

王家祖上曾经显赫过,但这一支终归是没落了,京中家产就这么些,内宅里的仆使拢共数下来不过十几个,细心的大都聚集在老太太院子里。

王仲辅从小不要人伺候,更爱清净,夜间院子里外都不留人,这样算下来,归园是家里和他最亲近的一个。

这几天,归园从管事那里告了假,说家里寄信过来,有些急事需要他回去帮忙料理。

管事签了条子,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冀州人么,在真定府还有房亲戚呢?”

归园紧张地编了瞎话,说家里人病了,左一句右一句,到底是糊弄过去了。

其实他哪儿是有家事料理,分明是领了郎君的差事,要偷偷出一趟远门。

王仲辅私下为他准备了盘缠和驴车,又将一只小瓶与一张画像交给他,嘱咐道:“到了苍岩山,先托人看药,再托人看像,务必谨慎行事,不可招来官府人。倘若没有消息,半个月时间务必回来。”

归园很听他的话,心里没底,但也不敢细问,翌日驾着驴车顺利出了京城。

远离皇都,外头多有盗匪。前三天路程,归园不敢大意,老老实实顺着官道走,晚上住在沿途驿站。

可走出几日,莫说盗匪了,路上连个吃肉的野兽都没有。归园心疼起住店的银钱,便点燃篝火露宿在道边,自己裹着毡子睡在车板上,幕天席地也挺舒坦。

谁知睡在外头的第一宿便出事了。

归园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囫囵个挂在了树杈子上,脚底悬在空中,离地好几丈远!

“我的娘啊!”

归园大叫一声,险些尿了裤/裆,手舞足蹈间跌下树,劈里啪啦砸进树下的叶子堆里,哀嚎好久起不来身。

待他手软脚软爬起来,一抬头,发现驴子好好拴在树旁,驴车木轮却遭人卸了一个,横尸道边。更稀奇的是,他来来回回检查几遍,盘缠一分不少。

只是怀中的画像不见了。

归园脸色霎那就变了。他是个伶俐人,否则也不会被王仲辅托付来做事。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此遭不是劫财,这是有人拦路呢。

归园打死不敢走了。

他是听王仲辅的话,可给东家办事而已,不至于把性命都搭进去。他哆哆嗦嗦地收拾行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木轮子安回车轴,日夜兼程就回了汴京城。

王仲辅听他哭诉,脸色变了变,并没有与他为难,只叫他回去休息,并叮嘱此事绝不可同旁人讲起。

……

何钉听见脚步声,将眼前的树叶子撩开,朝屋檐下看了一眼,便见王仲辅高高仰着头,脸色不大好看。

何钉难得把胡子刮了,面孔瞧着很周正,人模狗样呲着白牙笑:“近几日天气好得很,书生要不要也上来吹吹风?”

王仲辅看他这混不吝的模样,就明白他定不会好好说话,转身离开。

何钉笑了一声:“书生胆子忒小。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敢不敢直接来问我?”

“我若问了,你有实话么?”

何钉哈哈大笑:“我且答来,是真是假你可以猜猜。”

王仲辅回过头,当真问了一句。

“你杀过人吗?”

何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都不眨:“杀过。”

王仲辅“哦”了一声,又要走。

何钉看他这不咸不淡的反应,就跟被鱼钩子钓了一把似的,忍不住又追问:“欸,怎么又急着走……你信了吗?”

王仲辅脚步不停。

“我信与未信,你也可以猜猜。”

何钉一直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绕过影壁不见,又仰躺回屋顶上。

他翘起二郎腿,想着王仲辅方才冷冷淡淡的语气,“嘿嘿”笑了两声。

觉得有点得意,又有点牙根痒痒。

自此之后,王仲辅再没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他选择按兵不动,何钉自然也没给出什么反应,两人相安无事过了段时间。

王仲辅乃是今科考生,大多数时候都在用功念书,而何钉就不同了,没少跟着罗月止掺和生意上的事,时间长了,倒是显出些看家护院的用处。

王仲辅履行了承诺,只要不为难罗家,何钉做什么他不会管。

两人偶尔眼神相交,竟生出中旁人读不懂的意味来。

原本王仲辅以为,他与何钉的关系就是这样了,他们并非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

可实际上,王郎君着实低估了何钉的无聊和胆大妄为。

某日夜里,何钉又摸黑进了他的屋子。

屋里一片漆黑,猛地听到男人压着粗嗓子叫他名姓,书生吓得差点摔了个跟斗。

还是何钉在他腰上托了一把,他才险险站稳了身子。

王仲辅气得胸膛起起伏伏:“梁上君子,不知廉耻!”

“我是爬秀才的墙,又不是爬姑娘的床,廉耻个屁廉耻。”

“你又要做什么?”

何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月光下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你不是生怕我做些伤天害理的歹事么……今晚闲来无事,过来给你点个卯,省得你又胡思乱想,私心里给我安罪名。”

何钉最近做了很多好事。

就算王仲辅以如何阴暗的心思揣度他,应当也给他安不上什么罪名。何钉怕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故意来找他的难堪。

就说前几日,何钉还在大相国寺替罗月止解了围,将那寺中仗势欺人的泼皮王二好一通教训。罗月止当天就把这事儿转述给王仲辅听,说何钉众目睽睽之下大发神威,把那泼皮抡到好几丈的树上去了。

王仲辅拢着袖子点起油灯,扯扯嘴角,讥讽道:“看来何兄专门喜欢将人往树上挂。”

何钉自来熟,捡了几颗他桌子上的瓜子吃,边吃边说:“你要羡慕,下回我也挂你。”

王仲辅快烦死他这张嘴了,让他没事就离开。

“我正有事要问呢。”何钉啐了瓜子皮,问他,“那姓赵的到底是什么路数?”

王仲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异想天开:“……你当真觉得月止对他有意?”

何钉咂咂嘴:“你这书生一双招子生得好好的,怎么只会读书,不会看人?我那便宜弟弟多聪明的一个人,却见着他就发昏,跟只兔子似的又躲又窜,怎么可能心里没鬼?”

“躲便是有心思?”王仲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若不待见谁,也是要躲的。”

何钉嘿嘿一笑:“书生开口有歧义,你这话在我听来是撒娇呢。”

王仲辅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惊愕地呆了呆,随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面前的瓜子碟拖得远远的,不叫他白吃了。

何钉哈哈大笑,起身要走,趁他不注意,手脚麻利地攥了一大把瓜子扬长而去。

“你!”

王仲辅转过头,谁知外头眨眼的功夫就没人影了。院里空荡荡,清清静静一地月光。

王仲辅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来这一趟究竟是想干什么,只能嘀嘀咕咕埋怨了一句:“什么好侠客,大半夜不睡觉,来偷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