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王家的瓜子忒好吃了。
更或许是何钉有意给他捣乱。
从那夜开始,何钉隔三岔五就会摸来王仲辅屋子里,王仲辅挂了锁头也没用,那人开门撬锁的功夫同他的拳脚功夫一样精深。
王仲辅读了一整日书,披着月色回卧房,只要看到门上挂着半截儿锁头,就知道屋里的零嘴子又保不住了。
反反复复来上十几回,书生多大的脾气也要被磨没了。
他长长叹口气,推开房门。
“大晚上的……你又不睡觉。”
何钉每次来都待不长久,更没个正事,好像当真是来蹭瓜果吃的。
王仲辅拦不住他,只能妥协,到后来甚至将棋盘搁在那厢房桌案上,等他什么时候来了,便借着灯火下上一局棋打发无聊。
时值春残入夏,离秋闱不剩几个月,王仲辅已经好些日子不出去交际了,更难得见外人。
偶尔与这不速之客杀上一局,竟也算有个作伴。
考前的功课一日重于一日。
读书读得累了,王仲辅便不大爱说话,脾气都温吞不少,下棋时总是抬手支着额头,薄薄春衫从皮肤上滑下去,叫手腕露在外头,灯火照耀着,一片芸豆糕似的糯白。
何钉看他一会儿,突然粗声粗气“欸”了一声。
王仲辅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抬起头来,伸出手指往棋罐里探。
何钉眼疾手快将棋罐拖走,叫他指腹从自己手背上擦了过去。
“困成这熊样还下什么棋。”何钉道,“睡你的觉去吧。我走了。”
王仲辅莫名其妙:“谁说不下了,你发什么脾气?”
何钉不乐见他心不在焉,但这话说出来矫情,他是万万不愿开口的。
王仲辅没见过他这模样,没想到五大三粗的糙人耷拉着个黑脸,竟好像小孩儿闹脾气似的。
他忍不住觉得稀奇,难得眉目舒展地冲他笑,更难得在他面前服了软:“欸,别闹脾气……我还要接着下呢。”
何钉借着灯火瞧了他一会儿,不做声地把棋罐子还了。
当晚何钉留的时间挺长,俩人下棋下到月上中天,街上打更梆子响了整三声。
王仲辅头一次送客出去,也是头一次有幸观摩何钉是如何离开他家的。
两人高的围墙,这莽人抬腿一蹬就上去了,轻盈如同一只要成精的大狸子。
王仲辅手里攥着钥匙,只觉得万分费解:“你一双好腿长着,就不知道走门么?”
何钉蹲在墙头笑了一声:“我在井陉的时候,刀削的山壁都走得,翻个墙不比走门方便。”
王仲辅听到井陉两个字,愣了愣,没搭腔。
“和你透句实话,我不怕你探问……但现在不是时候。”何钉道。“待正事了结,你若仍疑我,大不了亲自带你去苍岩山看看。”
王仲辅沉默良久,答出几个字来:“我还考试呢。”
水似的月色里,墙头上,何钉笑起来。
“呆书生。等你考完。”
……
何钉所言的正事是什么,他不说,王仲辅就当真不问了。
想来也是稀奇,兜来转去,何钉照旧是一句实话都没说,只是答应了不会将罗家牵扯进去,空口白牙的承诺,他竟然就这样信了。
他信了,何钉便不来了。
王家仆使看厢房小桌摆着棋盘未收,挤得茶具都没地儿放了,以为是郎君读书太忙顾不上,问了好几次需不需要收拾起来。
王仲辅推脱了整整三次。
第四次被问到的时候,他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先收了吧。”
王仲辅读书之余偶尔到罗家去看看,探望罗家一双父母,给罗邦贤带些好药材,给罗月止带他喜欢的瓜果。
然后聊了会儿天,不经意似的问起何钉的去向。
谁知罗月止也摇头:“哥哥好些天没露面了,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俊俏的书坊掌柜开玩笑道:“我这义兄啊,是个散养的。特意寻他寻不得,到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王仲辅将瓜子剥给他:“随口问的,我没要寻他。”
此后约莫有三四十天的功夫,王仲辅与何钉再没见面。
直到七月中旬,罗月止接了秋娘子的单子,四处找人陪他去小甜水巷,何钉才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好事可少不得我!”
高大的汉子哈哈大笑,说话间又要去搂王仲辅的肩膀。
王仲辅反应冷冷淡淡,干脆利落地躲了。
何钉习惯了他的抗拒,没当回事,转身又去揶揄愣头愣脑的柯乱水。
直到几人进了小甜水巷,车流滚滚,人群匆匆,何钉好心拉了王仲辅一把,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才后知后觉发现小书生在闹气。
何钉故意惹他:“几日不见又开始傲娇了?”
王仲辅恨极了这个词儿,罗月止说两句就罢了,何钉这浑人竟然还敢提:“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何钉啧了一声:“有人。”
王仲辅不说话了,把胳膊从他手掌里挣出来。
何钉好久没见他这别别扭扭的样子,再一见还挺感慨,两步跟上去,故意去看他脸色:“你干嘛啊?”
“嫌你聒噪。”王仲辅目不斜视。
“嘿呦……我这趟回来,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
何钉见王仲辅还不搭理他,伸手去杵他腰眼儿:“今儿晚上我找你下棋去啊?”
王仲辅不太怕痒,但被戳疼了,皱着眉头吸了口气:“别来。”
何钉很不做人,坦然道:“这你说了不算。”
倘若他当真想来,多高的墙、多少把锁也拦不住他。王仲辅深深叹了口气,懒得和他费口舌了。
何钉今天回来之后变本加厉,似乎是卯足了劲儿惹王仲辅不高兴。
就算到烟暖玉春楼坐定了,他仍旧锲而不舍地骚扰他,还故意鼓动着楼中娘子去劝王仲辅的酒。
王仲辅前几年也是风流过的,酒量不算差,喝就喝了,不愿在他面前露怯。
烟暖玉春楼的茹妈妈看他们喝得快,都是好酒量,狠狠心,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烈酒拿出来款待客人。
罗月止挺担心,凑到王仲辅身边小声提醒他:“乱水有我看着,仲辅帮我盯着哥哥。若他也醉了,咱今天回去可麻烦。”
王仲辅表面答应了,实际却在报仇,也叫身边的娘子去劝何钉的酒,到后来甚至亲自给他斟起酒来。
只要是他亲手斟倒的酒,何钉便二话不说一饮而下。
一行人中,柯乱水不胜酒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扶走睡觉了,罗月止还要同茹妈妈谈生意,醉到三分便止步。
算到最后,只有何钉喝得最凶。
罗月止方才专门叮嘱王仲辅看好何钉,王仲辅既然答应,就不好真叫他醉透了,伸手按住他掌中的银酒壶:“到此为止。”
何钉脸颊已经红了,直勾勾看着人,意犹未尽地笑起来:“别啊,再陪我喝会儿。”
他身上那股匪劲儿被酒气一薰,更是收不住了。好几个娘子都往他那边瞅,眉眼含春,目光勾连在他宽阔的肩背上。
王仲辅面无表情将酒壶夺了,本想吩咐楼里人搀着他去歇息,但想想颈子上那道浅疤,想起这人吃多了酒手上没轻没重的,怕他伤人生事,立刻打消了念头。
他跟罗月止打了个招呼,撸了撸袖子,仅凭自己,拖着、扶着,硬把何钉拽走了。
何钉这身板真是要命,王仲辅不似拽着人,简直像是拖着一头牛,终于熬到寝房,书生硬是累出一身汗来,万分后悔方才跟他斗酒。
王仲辅本想把何钉摔进床铺里了事,谁知这狗人沉得要命,连累他自己也跌进被褥里。
铁石似的手臂万钧重,书生半天没爬出来。
何钉手心烫得像着火了似的,往王仲辅身上一掐,半个腰都握进掌心里。
王仲辅两只手都掰不开他:“放开……”
何钉不听,沉重的大脑袋往他单薄的肩膀上压,烈酒气直往他脸上扑。
王仲辅大好的年纪,长得又俊俏,自然早早通了人事,并不是柯乱水那样的雏儿,但他从没被大男人这样压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心跳快把胸膛撞破了。
他皱起眉头要挣扎,却听何钉咕咕哝哝地,从唇缝漏出几个音儿来。
“绣儿……”
王仲辅不动了,等了好半天,才听清他在念叨什么。
“绣儿……”
王仲辅仰躺在床上,盯着房顶的海漫天花,试探着问:“绣儿是谁?”
何钉不答话,翻个身往王仲辅身边凑了凑,胸膛压着他半条手臂。
他喝得半醉,声音沙哑又亲昵:“别哭啊。就快了……”
何钉又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醉话,揽在王仲辅腰上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粗糙的皮肤摩擦布料,发出轻微的声响。
王仲辅愣了愣,隐约猜到一些事情,手上逐渐松了力气,放任自己静静仰躺在床上。
何钉身材魁梧,手掌顶王仲辅一个半大,这手能将百斤重的石磙子举起来,能握着匕首割人脖子,如今掌心慢吞吞拍打在人身上,沉甸甸的,又跟个暖炉似的,沉稳得很。
王仲辅本来想走的,可他刚才也喝了不少,浑身酥软,正是不爱动的时候。
他躺了一会儿,被何钉当成“绣儿”轻轻拍着,酒气从腹中升腾起来,昏昏沉沉蒸上脑子,不多时便睁不开眼了。
书生脑袋一歪,额头轻轻贴住何钉的眉角。
……
几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王仲辅皱着眉头醒来,做了一宿的噩梦,胳膊已经被压得彻底没了知觉。
他头疼得很,抬手便去推压在身上的人。
何钉一场大觉睡得好好的,自然不乐意,抬腿往他身上压着。
王仲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何钉那把破匕首。他和这玩意儿有旧仇怨,想想就脖子疼,根本忍不得,当即皱着眉头拿腿去顶。
何钉喘起粗气,他颈窝里埋着脸闷哼一声。
王仲辅被他哼得浑身起激灵,从耳朵一直麻到脚尖。
他脸色通红,大怒而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把何钉掀到床下去了。
何钉皮糙肉厚,在王仲辅的骂声中才慢吞吞醒了,手脚舒展,大字躺在地上不乐意动。
王仲辅气得踢了他两脚,本来还想在他两腿之间也来一下,但看那根生龙活虎地竖着,耀武扬威地顶在裤/裆里,到底没那脸面,收拾衣服气冲冲走了。
何钉下楼碰见罗月止,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罗月止自然也不知内情,只是叮嘱他:“看仲辅方才模样,且得生好几天气呢。好好哄啊。”
何钉挥挥拳头:“哄不好我就揍他。”
罗月止:“……”
何钉脚程快,连踩屋顶带翻墙,在王仲辅卧房门前把人截住了。
王仲辅一宿宿醉,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你跟着我做什么?”
何钉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心说自己上赶着过来看人冷脸做什么,这不是贱得慌么。
王仲辅绕过他:“没事就别在这儿碍眼。”
何钉一时语塞,跟在他屁股后头:“你生什么气啊。”
王仲辅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抬手抵住他胸脯:“你疯了?赶紧走,难道要跟我出院子么?”
何钉来了火气:“出去又怎的,我见不得人么?”
王仲辅正头疼,看他不依不饶的德行,口不择言:“你以后离我远点。我看你也有断袖之癖。”
何钉眨眨眼,终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再一低头,竟从他脸上看出些羞愤之意来。
他突然就不气了,哈哈大笑。
王仲辅怒目而视,扯他袖子,勒令他小声。
何钉乐得不行了,故意吓他:“还真不一定。我就爱这薄皮儿大馅儿的……姑娘行,郎君兴许也行。”
王仲辅脸色白了又红,连声骂他龌龊,又越过他进卧房去,“嘭”地一声将门关了。
何钉这次没闯进去。
他站在原地乐了会儿,又回了小甜水巷找罗月止,还同他吃了顿晌午饭。
何钉一边嚼着米粒,一边走神,仍想着王仲辅骂他“龌龊”时的样子。
罗月止随口问一句:“哄好了吗?”
何钉要面子,笑道:“哄什么,凶他一顿便好了。爱甩脸子这毛病就不能惯着。”
罗月止皱起了眉头,语气尽量放得委婉:“也不能这么欺负人的……”
“仲辅矜持,脸皮薄,吃软不吃硬,哥哥若想与他好好相处,就莫要总是激怒他。你跟他好好说,他就软和了。”
罗月止说这话的时候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想过王仲辅是否对自己有几分不同。
但何钉却能想到。
他想想王仲辅对罗月止那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又想想他对自己的怀疑、警惕、冷若冰霜,觉得这差别何止是大,简直就是皇帝和乞丐的分别。
何钉没解释什么,口中答了句“知道了”。
心里却想着:不成,还是得欺负。
要不然心里这口莫名的气总憋着,找不到出口。
他自己不高兴,没有让那书生高高兴兴的道理。
……
于是当天夜里,他又去找王仲辅了。
王仲辅因宿醉难受了一整日,白天书也没看几眼,早早回寝房睡下了,连何钉撬锁的动静都没把他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