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祼体艺术晚宴结束后,夏天拒绝了送返服务,说想自己走走,然后帮出一副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的样子,独自离开。
他的确是想自己走走,透口气,可是他很快发现迷路了。
那是一座世无霸的综合性楼层,宴会主人属于富人区,都是些超大套房。周围很安静,有二十四小时的酒店式服务,楼中四处可见提供专业服务的机构。
现在这里空旷而幽暗,几乎没人,只有一些有夜班的部门亮着灯,大得无边无际,夏天穿行其中,再一次意识到上城是一个如此陌生的地方。
他在附近楼层的一个公共卫生间里停留了一下,把冷水拍在脸上,希望脑子能清醒一点。
也就是吃了顿饭,他觉得筋疲力尽,好像进入什么深度感染区域,出来连自己的形状都找不着了。
夏天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穿着昂贵的定制外套,脸色苍白,像是走投无路。他没什么可走走投无路的,杀戮秀的确不是好地方,但是第四轮应该会很顺利,他甚至有了个后台,虽然那后台也有点惨。
过了两秒,他才转过头,看到房间的空地上跪着个年轻人,头发束在脑后,穿着件深灰色的外套,是黑衣服空得太旧了变成的那种颜色,在明亮一尘不染的空间里,像一团过度风化的垃圾。
他正在找什么东西,这会儿怔怔看着他。夏天进来时心烦意乱,居然没发现。
“你不能这样出来,你没随身监控吗?”那人说,语气惊讶,“你最好解除微整容,你会进监狱的……”
他突然停下来,盯着他。
“你……你是夏天?!”他说。
“我应该是。”夏天说,露出个笑容,已经是条件反射了。条件反射地杀人,条件反射地笑。
他还没说什么,对方猛地蹦紧身体,说道:“我、我是来找隐形眼镜的。”
他用力晃晃手里的东西,表示他是有正当理由在这里的,绝不应该被粗暴地赶出去。然后又像刚想起来似的,连忙站起身来,拍拍不存在的尘土。
他大概二十出头,个头挺高,长得有种书卷气,他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他穿得不算差,但整理的样子好像从不指望它帅气有型。
“我之前在这里……接了个活儿,我就想可能丢在这儿了,这是公司的,弄丢我会有麻烦。”他说。
“你还好吗?”夏天说。
“什么?”那年轻人说。
“你受伤了。”夏天说,他可能在祼体宴会上表现不佳,但这类事情绝不会判断错误。
那人僵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没事,努力露出个笑容,说道:“没事,好多了。”
夏天点点头,上城和下城一样随处都能看到不顺心的人,而你并没有本事多管闲事。只是在下城你有时能和对方喝一杯,但上世界你最好不要,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是个陷阱,只为让你在摄影镜头前倒楣。
有什么不爽的,自己默默吞了吧。
夏天准备瞳人,不过还没说话,旁边的人立刻又开口说道:“你要回去吗?从哪个私人宴会溜出来的?我听说你经常从宴会溜出去。”
他语速很快,好像他必须要用声音把空间填满,不然夏天一旦开口说话,他肯定会很尴尬。夏天都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让他不这么尴尬。
他想表示他没有从宴会溜出来,虽然它也太变态了点,但他可是正经待到结束的。而如果一个宴会让人巴不得逃走,那一定是它的问题,和逃走的人没有关系。
但这时,那人立刻拿出一张身分卡,说道:“我……我有这里的员工钥匙,你可以悄悄离开。”
夏天犹豫了一下,他的确不想再从主通道走,多半会有记者,而且谁知道还会碰上别的什么人。宴会刚散场呢。
他又打量对面的人,这是个饱受惊吓的人,受过太多罪,觉得世上并无立足之地,任何人的目光都会让他恐惧。
夏天觉得说什么都会惊吓到他,只好说道:“那就谢了。”
“你……你在纪念秀上的表现真是激动人心。”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一直不喜欢那个节目,我是说,不是特别喜欢。他们每年都要搞,现在很多人会模仿里面的酷刑,我简直不相信你被他们抓到了会发生什么。但是你刚到那里两个小时,就结束了节目,太了一起了,简直就是神了!”
他结结巴巴,又满怀激情,开始说他在第三轮的表现有多好,对他的采访如数家珍,夏天连句“谢谢”都没插进去。
夏天经常会碰到粉丝,不过即使到了现在,这仍然让他不自在,说真的,他挺喜欢被人关注,以前下城街道上的朋友都很喜欢他,有事了也会听听他的意见……但和在这里不一样。
这么多人……他们真的相信也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媒体动用手头所有的能力让人们相信这一点,把感情和钱包投入到你身上。这种感觉让人畏惧,特别是你知道自己解决不了的时候。
“我知道形象塑造那些东西,大家都说没有比真人秀更假的了。”旁边的年轻人还在说,“但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干的那些事他们根本没想到,我都能想像那些人大吃一惊,一片混乱的样子……”
他快速看了夏天一眼,又收回目光,脸上无意识挂着一个笑。
“我很确定,你身上那些会制造混乱的东西是真的!”他说。
夏天盯着电梯的层数,希望早点脱身,不过没有比电梯里更难脱身的了。
旁边的人接着说夏天是多么能让那些有钱佬惊讶,即使他们把他放进角斗场,他也是反抗者。他知道他本来只想过普通的生活,但这个世界不允许,那么他会让那些杂种看到他能做些什么。
电梯好歹是进入了十层以下,旁边的人没停下,“我很荣幸能碰上你,”他说,“我本来今晚根本不该在这里,如果不是华……我是说,我的大学同学在这里当保安,我根本……”
他突然停下来,四处摸自己的口袋。
“怎么了?”夏天说。
那小子一边手忙脚乱的到处找,一边说道:“我找不到员工卡了,可能丢卫生间里了,我就知道我什么也干不好……”
他哭丧着脸看着他,说道:“我得回去找。”
“一路上没人,应该很好找。”夏天说,“不会在卫生间里的,用你员工卡片开的电梯门。”
对方用力点点头,说道:“可能是在进电梯的时候。前面……一眼就能看到门了,希望第四轮能再看到你。”
他朝他露出一个像随时会哭出来,但仍然尽可能热情的笑容,就匆匆离去了。
夏天思忖着这个着实不像哪个真人秀派来的,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他最后也没说自己的名字,一个人是不会忘了这种事的,他大概就是觉得这年事无关紧要。
他出了电梯,外头是庞大楼层西北角的一处偏厅。他刚走进去,就听到一个男人从后面朝他大叫:“喂,你知道在工作时间这个样子是犯法的——”
夏天没回头,听到那人快步走过来,接着伸手想抓他的肩膀。
夏天一把拧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在墙上,手指压住他的动脉,动作一气呵成,纯粹就是条件反射。他知道自己力气大一点,就能折断他的骨头。
冲过来的人穿着保安制服,一身软肉,像大团果冻,在他的力量下大叫……夏天瞪着他,他当然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不过他一向就是个反应过头的人。
他讨厌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是个必须清除出去的垃圾。
“对不起!”一个声音在后面叫道,“这是个误会,对不起,他真的是夏天。”
夏天转过头,刚才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正从后面跑过来,显然找到了员工卡,他叫道:“抱歉,他就是我同学,他认错人了……”
夏天还揪着那傢伙,对方看看他,又看看那年轻人,一脸震惊,“靠,”他说,“你真是夏天?”
夏天怀疑地松开手,他不觉得自己和那年轻人有什么特别的相似之处,能叫一个保安这么自信 冲过来,冲他大喊大叫,说他犯了法。他们也就是身高和发型是有点像,但只有当往这方面想时,才能发现这一点。
年轻人看出夏天的疑问,不自在地动了一下,盯着墙壁的一处暗角。
保安惊魂未定地看着夏天,这时咧开嘴笑起来,夏天很熟悉那种见到名人时过度的热情神态了。
“真是不好意思。”那人说,“我把你当成小江了,他在你的周边秀场里提供性服务,我有两次看到他微整形成你的样子……我知道他上去找丢的东西,这时候也该下来了,所以——”
一“小江”一脸恐惧地站在那里,夏天突然电话号以这保安在说什么,“卫生娱乐服务”里的一项,他是个男妓。
——在上城不用这个词。这里的职位名称让人觉得每个人都在做专业高雅的工作,比如自己还是个“明星”呢。
“我是……”那个被叫做小江的人结结巴巴地说,“在华金服务公司注册过的,我从网上接受订单,提供服务……”
他声音很轻,好像指望它能自己消失在空气中,他和夏天个头相仿,发型也一样,甚至穿衣民有点像,只是没他这身这么贵。不过他看上去是个温顺的人,愿意随大流,免得自己跟人家不一样,然后发生危险。
他无助地后退一步,旁边的保安跟看稀有动物般地打量夏天,问他能不能签个名。夏天给他签了。
“小江尴尬死了吧。”他嘲笑那个年轻人,“他一直很不喜欢这活儿。”
“我、我也没有选择。”小江结结巴巴地说。大厅里光线明亮,是一种温暖的橙黄色,但是他的样子却像这灯光是什么腐蚀性物品,想从中逃开。
“我……我有助学贷款的合约,”他说,“但我找不到工作,现在工作不好找,我有几项评估不达标,他们说,我只有身高和体型还行……我只是做一段时间,我会找到别的工作的……”
“小江一直觉得这活儿很尴尬,我跟他说什么活都要有人做嘛,他堂堂正正地工作,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保安一副熟络的语气跟夏天说,听口气不觉得他有找到新工作的可能性。
那个小江站在灯光下,看上去要哭了。
夏天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想他得去喝一杯。
到了现在,夏天终于易县了上城无所不在的迷幻剂的功能,能让你感觉糟糕透顶的时候,不至于崩溃,他们大量发放这类玩意儿,“轻快无毒”,但它们的毒素不在于药物本身,而是不同的东西。
它们就像所有那些杀戮秀、色情服务,无以计数闪闪发亮的荧幕像迷幻的外衣一样铺在上世界,让你一天一天忍受你的生活,活着,消费,不至于崩溃。
这是偏门,不像正门这么干净整洁,灯不够多,光不够亮,边角隐隐呈现出黑暗与污秽感。
夏天之前在门口顺了个宣传的棒球帽,他压低帽檐,也不想去叫自己的车——肯定会被记者发现的。而他只想有一会儿时间独自待着,就像没有很多年前在下城那样。
他有点怀念下城,那里的酒吧人不比这里更多,但是更热闹。人们在吵吵闹闹,互相交谈,而这里的人靠迷药来互相说话,可也并不听对方在说什么。
他想了一下自己有没可能帮到那个小江,但是没有。
这年头你很难给出现金了,而县他转款给任何人,都会被媒体给挖出来,而没人会想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和他扯上关系,就是和杀戮秀扯上关系,那些人会给你一个“好结局”的。
在这世道上,连小明科夫这种人想帮忙,都不能随心所欲。因为他父亲不希望任何人影响到他,如果他发现他对任何他以外的事过多关注,那对方可就好看了。
没人能自由做想做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
他们坐得挺近,那人也是坐在酒吧黑暗的一角,跟前有杯便宜的烈酒,缩着肩膀,是典型无家可归人的坐姿,还有点醉。
接着他像感觉到了夏天的视线,猛地转过头,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如同被无形之物刺伤。
正是夏天半个小时前刚见过,刚刚还想到的人,那个“小江”。他在露天小酒吧的角落依然如此。
他张了下唇,费了点力气发出声音。
“我就是来喝醉酒,”他快速说,好像晚点说明夏天会揍他似的,“我没法回家,这个出租时间不是我的,我没想到在派对上待这么久,我等下就走……”
夏天招了下手,给他点了杯好点的酒。
酒吧是人们交谈的地方,在上城依然如此。
夏天和这个人一点也不熟,不过醉了的人总是会喋喋不休。
他很快知道,这人以前在浮金第三综合大学念,读社会学的专业。他必须上大学,如果只有高中学历,履历上会很不好看,会找不到工作,存款低于一定限度,就有可能会被派到下城去。那里有很多因为传染或是变异类疾病半清空的区域,然后你就会世世代代留在那里了。他不是说下城不好,但是……天呐,他不能去那里。
夏天有点意外,这小子像个边缘人,无处可去,被伤害过太多次,只能蜷缩在角落,指望别人能对自己好一点。
但现在看来他是正规大学毕业的,成绩也不错,专业算不上冷门,在下城时,他想像这种人在上城过着天堂般的生活——虽然现在他知道不是天堂了,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大家都会签这样的合约,”旁边人继续说道,“上城的规矩,那些人……有权力的那些,希望所有人身上都有一份合约,这样才容易控制,不然大家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盯着杯子里的酒。
“我还能怎么办呢?这事儿你非得顺应潮流,因为归根结底,也没有别的什么可选。”他说。
他一口干掉烈酒,试探地看了夏天一眼,夏天又给他点了一杯。他现在了不缺的就是钱,可以请任何人喝一杯。
以前觉得混到这分儿上一定好极了,但现在发现他交出一切得到的也就买个醉的钱,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只能做这个,我保证不会做很久,我那个保安朋友……他也没什么特长,但打斗训练课比我成绩好,我就是手脚不协调……他总说这份工作没什么可丢脸的,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都在做什么。”小江说,死死攥着杯子,夏天觉得他会在这里哭起来,不过他也没什么能劝的。
他干掉自己的酒,又叫了一杯。
“你没法拒绝任何一个人,”小江说,“他们都是‘客人’,花了钱,只要他们申请,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人,他们说如果我表现得好,级别上升,就可以选择客人,但我总是不够好,等我够好的时候,连尸体都不会剩下了。”
“哦,”夏天说,“在下城干这行,至少还能选择下客人。”
“这里不行,有评分机制。”这位上城的性服务人员说。
此刻他醉得很厉害,用夏天的权限点了一大瓶酒,抱着酒瓶开始说评分细则,这东西极其复杂,夏天觉得照这规矩,此人永远都会处于行业最底层。
小江又开始说网上大家会安慰他说这是正当的工作,所有人反弹并将于这是正当的工作,但他不知道他干的都是什么事。
他终于还是哭出来,夏天一点也不想问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己会听到,残酷之事如果有在发生,那他就必然会听到。
“他们想要征服……不,他们想要的是摧毁。”小江说,“有些人……他们精神有问题,就是想毁灭别人,这份工作要的是你的尊严,这才是你要给出去的东西,一点不剩,看你自己被践踏成碎片,沾满污秽,还要感恩戴德地表示荣幸!不然就没有积分!”
他语气开始激动,说话越来越快,人酒醉后反应各种各样,而此时他不再只是哭,一些尖锐的东西从一直绵软轻柔的声音里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