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笑出来，声音有点粘连。

江远说“你没哭吧”，夏莲叫他滚。

夏天转头看白林，后者戴着制御手铐，看着他，眼睛反射外面的光，带着笑意。

大片的墙壁毁掉了，灯和炮弹的光倾泻进来，这里像在进行一场战争主题派对。

夏天看了一下手铐，小白摸了摸他的发梢，说道：“我就说没事吧。”

夏天嘀咕了一句“你才不知道”，转身揪着司先生的领子，把他拽起来。

他手上弄得都是血，确切地说，是某种淡红的液体，质感很黏，还有些像油。那东西的大脑流出的……碎肉中，长出一只只圆形机械般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他们。

夏天从白林手铐中调出操作终端，那是个阴沉的空白屏，呈现钢铁质感，没有任何菜单或后门。

他把司先生的残躯拖过来，面对屏幕。

“打开。”夏天说。

终端跳出输入框，他不知道开手铐有没什么别的程序——有人就是喜欢复杂的认证——反抗军说没有，司先生不喜欢事情太复杂。权贵们总是这样，以前从来不会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

不过司先生是本地的负责人，而仗打到这份儿上，他是否自愿开锁已经无关紧要了。

终端显示授权通过，屏幕暗了一下，化为灰烬落下来，还挺有戏剧性。

手铐打开了，白林施施然活动了一下手腕，朝夏天微笑，又低头看司明安。

在电影里，最后杀了坏人，经常会看到某种惊慌或忏悔之类的场面，可现在只有毛骨悚然。一会儿时间，它好像失控了，密密麻麻的眼睛一层层长出来，空无冰冷，盯着两个人类。

它的身体仍裹着非常人类化的舒适条纹睡袍，不知这种变化是否会对他所余不多的人的部分造成情感冲击。

夏天又看了两秒，俯下身，拖着司先生的残躯朝飞艇走去。

安全屋上方数十层枪管颤抖着伸出来，想向他们射击，可是速度太慢，夏天把残躯往飞艇地板上一丢，夏莲拿着个重炮的炮口指着它。

死亡强好的威胁，枪管又颤抖了一下，没继续射击。

飞艇猛地向下冲去，线条陡峭又娴熟。

外面，天堂宫光线明灭，像在水下挣扎，颤抖着呼吸，但无法脱离。它们核心中的怪物boss正在反抗军的飞艇上，模样如同恐怖片里的道具，战栗着试图恢复控制。

夏莲靠墙站着，她的伤仍然没有好转，大部分时间都要找地方靠着。不过她朝他俩笑起来的样子很明媚，在新天堂的黑暗里，如同闪着晨曦微光的宝石。

他们都知道战神已经死去，活下来的是两个旧日杀戮秀的明星，但从某个角度说，战神永远也不会死去。

夏莲看不到驾驶员是谁，不过技术一流，在疯狂的交火中向下冲去。

飞艇改造过，外壳做了加强，装了大量武器，接着它微一停顿，朝一个区域开火，那是反重力引擎的位置。

炮弹威力强大，扭曲合金，装饰板炸开，打开一个大洞，里头是维修区，光线很暗，飞艇冲进去。

他继续开火，夏天能听到数十种不同的种类枪械的声音，焚烧、扭曲和击碎，开辟道路，非常专业。

司先生在颤抖，试图恢复，庞大的天堂宫是他外延的身体。他还不习惯于当个怪物，但他很快就会熟练的。

飞艇的速度已达到了最快，外面明灭的光点如同一座城市的血管、骨头和淋巴。艇后传来激烈的交火声，抓捕队的飞梭在向这个方向聚集，它们通体黑色，像一只只愤怒的虫子，朝浮空引擎的方向扑来。

但飞艇几乎没有晃动，它太快了。

它穿过一片娱乐区的全息数据海，一瞬间数字像瀑布一样洒下来，蓝光荧荧，如梦似幻，一闪而过，复又冲入单调的幽暗中。

夏天打开终端，看外围的战况，白林也凑过去看。

浮空引擎之外正爆发一场大战，枪炮的光把夜色照亮，反抗军们试图守住这片区域，给他们争取时间。

抓捕队的反重力梭疯了一样试图冲进来，行动简直毫无理智。

夏天低头看司先生，它爆掉的脑袋已长回来了一点点，血管中有虫子般微小的触手蠕动，似乎是固定编程格式的纳米医疗机器人，已成为它肢体里永恒的一部分。

飞梭一个急停。

不过三十秒，他们已到了反重力引擎外。

此地外围全是厚实的合金，周边有AI监控。他们到这里时理当会先和本地AI干上一场，不过停下后，才发现这儿已全部遭到了破坏，四处是焦黑的残迹，偶尔亮起的微光像垂死的呻吟，几具保安的尸体倒在地上。

小明科夫站在那里。

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一艘流线型怪物般的大型黑色浮空梭悬停在他身后，夏天怀疑他就是直接开进来的，即使经过了改造，这座城市的AI仍不敢阻止他。

小明科夫穿着黑色的T恤、长裤和系带的靴子，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夏莲吓了一跳，手放在枪上，夏天朝她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

他拎着司先生下飞艇，驾驶员转了个向，飞艇炮口向外，作为最后一道屏障。夏天看着他的脸，是张以前在赛场和宴会上不是见到的熟悉的脸。莫安，那时他是个莽夫、倒霉鬼，得奴隶发挥演技才能活下来。他没看夏天，死死盯着前方，又下一场战斗在等着他。他一直是个战术规划的高手，顶尖的战士，现在还是一位反抗军。

小明科夫站在台子中间等着。

夏天把残躯往地板上一丢，小明科夫踱到司先生的残躯跟前，面孔在这种光线下晦暗不明，和他父亲的样子真的很相像。

感应程序发现了司先生的存在，开始进行认证。

小明科夫走过去，一脚把司先生踢得翻过来。

“你联系过他，”他说，“他在哪？”

司先生头颅里像机械又像生物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看，它嘀咕了一句什么，也许是“小明科夫先生”，夏天不知道它会说别的什么，不过也许是有骨气的“想也别想”呢。

小明科夫拽着它的衣服，眼瞳幽暗，和一个怪物对峙，看上去倒更有气势。

他显然从那只诡异得眼里读出了什么信息，冷着脸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指长得黑色盒子，他身上有一堆这样得高科技玩意儿。

“不说也没关系。”他说。

盒子碰到他的手，亮起一条细细的线，蓝光扫过司先生的身体，不过十秒钟，光线消失。夏天听他提过一次这玩意儿，是一种光数据传输设备，他把司先生所有的数据复制了一份。

“我会拆开你的数据，一点、一点找。”小明科夫说。

他把手里的东西塞回口袋，唇角带着股骨子里的恶意与怒火。

“我不信找不着！”他说。

接着他朝夏天和白林抬了下下巴打招呼，转身往回走。

他同时弹出一个权限框——用的是司先生的，这番扫描很有用处——认证完成，防御力场撤去，大门打开。

夏莲歪了下头，翘起唇角，手里拿着狂欢病毒，转身走进去。

一道能量炮从后面直穿而过，击穿了飞艇的上方，掠过她的头发，击中大门，她头也没回。

他们身后的战斗激烈，一道道炮火击中大楼，一些高强度合金坚持立着，火光中交错的黑色残影让这里像一座巨大的巢。

反重力艇开火反击，挡在一群人前面。他们这种人都知道怎么拼命。

输入病毒轻而易举，旧日浮空城的人们做了很多次，简直就是傻瓜操作。

病毒侵入防火墙，侵蚀了周围的建筑板，鱼一般的红色光芒四处游弋，本地的反抗军肯定做了升级。

夏莲转过头，长发在枪火中飞扬，漂亮得像个昂贵的广告。

她植完病毒，走出反重力引擎室，拎着枪，目的明确，一派要杀人的架势。

她走到司先生跟前，手拿一款焚烧宫殿的纪念款大口径手机，枪管指着他的脑袋。

司先生的头颅已长回大半，但长相显然不是纳米机器人考虑的重点，他脸上长着圆眼，蠕虫状的纳米机器人在皮下蠕动，脑袋缺一块，流出血色的触须，越发地诡异。

“听着，我有很多重要的技术……”他说，声音很怪异，电子化过，一点也不像人。

夏莲凑过去看着他，那眼睛很可怕，但她靠得很近，直视它。司先生还在不停地说，说自己有什么样的资源，可以提供整座浮空区给他们，他可以让他们活下来。她杀了他，还有另两个资源区的负责人，抓捕队会不惜代价逮到他们。

他说得都很有道理，夏莲只是看着他得眼睛，说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话很轻，但寒意渗入灵魂。

夏天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夏莲衣袖下有金属的闪光。

那是条合金的便宜货手链，做成一些四叶草啊小花朵的样子。那苏静兰的手链，在粉丝那儿很有名。

她是夏莲的队友，个头高挑，气势很强，刀使得很不错。她登记的职业是网络后勤，不过也是个一流的战士。

这是款便宜手链，不过苏静兰从没离过身。

粉丝猜测这代表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过，虽然故事早晚会流传出来，毕竟有商业业价值，可供人一次次反刍和回味。

现在它带在夏莲的手腕上，他不需要知道背后有什么，那是苏静兰的，是夏莲的，那便只该有她俩知道。

“你还说她蠢。”夏莲又说。

她面带微笑。

“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她说，“这种事总是能支撑你活下去。”

她开枪。

高温焚烧，烧灼司先生的肢体，触手疯狂抽搐，这一刻完全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一些管子样的东西疯狂想长出来，逃离火焰，流出油一样的东西，残破又恶心，不知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残躯向外爬去，夏莲朝那方向又追了一枪。

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从不关心未来的承诺。

她站在死尸旁边，观看这诡异的场面，不放过一丝一毫。

她腹侧又有血渗出来，那是一种诡异的黑色，而她面容秀美，和周遭的霓虹融在一起，都显得美丽、黑暗而残缺。

她一脸的满足。

地板晃了一下，大地开始倾斜。

新天堂下方是绵延的海滩，沉降下去后大约会是一座美丽的海滨之城。

新天堂有三个大区，核心属于司先生。林先生所在的是本地的红灯区，还有两处死刑乐园，是片肮脏透顶的地方。另一区属于勒金先生，那里是杀戮秀的赛场，还是本地的科技研究主区域，新天堂的基因工作室也在那儿。

此时，无数飞梭从大工厂的方向升起，向他们冲来。新天堂把大量的资源倾注在了人体改造上，这是一些可以随时调用，并且不会反抗的傀儡。

它们表情疯狂，如同一只只恐怖片里的恶鬼，自杀式地投入攻击。

那样子夏天想起最后一轮杀戮秀时的虫子，明明活着，但没人能理解它们的大脑。它们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而非来自人间，执着于某种血腥与空虚之事。

周围一片混乱，四处是凌乱的光，上方最大的杀戮秀广告牌把周边空气染红，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腐朽的疮疤。而掠过的武器的光又明亮而纯净，过于耀眼。

反抗军也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往前冲，两边战成一团。

愤怒与绝望燃烧，无法化解，无法纾缓，只有杀戮能够平息。这世界也只教会这一种东西，人们用唯一知道的方法，向着幻想中的光芒冲过去。

小明科夫站在浮空梭前，看着明灭战火的光，身体纤细紧绷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夏莲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接着她看向更广大的区域，说道：“剩下两个，都得杀了。”

“有点麻烦。”江远在频道里说，“一出事，这些人立马藏好了，我以前还真不知道权贵这么会藏。”

“我们会找到的。”

“这会儿可不好找……”

“今晚就要沉掉这破地方。”小明科夫说。

他的上方，巨大的黑影掩住了天空，天幕暗了下来，下方灯光仿佛都黯淡了，那是小明科夫的资源区，和新天堂不同，它是为猎杀而存在的。

她关闭了新天堂上方的防御场，把资源区开了进来。夏天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可能和刚才拿的司先生的数据有关，他有无数种方法搞破坏。

夏莲嘀咕了一句“手笔不小”，接着资源区便开了火。

上方变成一片暗红，细小的闪电疯狂游移。在十分钟之内，小明科夫会毁掉旧日司先生家宅的新款能量场，红光的光线镀在他身上，他静静看着。

接着上方暗红的天空便碎裂了，他翘起唇角，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他真是个煞星，一个真正的猎杀者。

夏天在查看一处终端。

一个叫《天堂速报》的节目正在报告天堂宫这边发生的大规模交火，有人说看到了白林，他和另一个轻人在一起，对方一头长发。

记者捕捉到一个镜头，是夏天低头看宴会上点心的图。图片上看不到面孔，一身黑衣，纳来整容仪改变了面孔的线条，但轮廓没变，反倒更凸显了事实。那就是夏天。

新闻语焉不详，但却只让人更加疯狂。神明不需要详细，也并不需要真的活着，需要的只是一个影子。

不断有热线电话打进来，统计软件中所有人的活动率都在飙升。城市因为战神的消息苏醒过来，人们血里流着迷幻药和莫名的希望，始终渴望鲜血。

“我们得离开这里。”夏天说。

他熟练地打开管理员面板，新天堂的种种权力在他面前展开，他找到自己想要的。

“我们得毁了这里。”小明科夫说。

他稳稳站在浮空梭上，天空已不见丝毫星光，那里是他的资源区，他的战舰。

“另外两座引擎可不好沉。”夏莲说。

“没关系，我不信我沉不掉这破地方。”小明科夫冷冷说道。

“回去再说你又不声不响跑掉的事。”夏天说。

小明科夫退了一步，嘀咕了一句什么，在激烈的战斗中听不精楚。

夏莲诡异地看着这一幕。

“我们先去杀了授权的人。”夏天说道。

他朝外面走去，白林跟在旁边，面带微笑，他笑起来很帅，不过有点吓人。

下方停着一辆“浮空坦克”款权贵车型，还有配套武器，夏天刚才叫过来的，是附近最好的反重力坦克。

两人跳上车子，夏天做了个急转，向外冲去。

夏莲靠在墙上，站直身体，只稍稍晃了一下。

接着她朝那架反重力艇走过去，它稳稳停下，让她上来。

战斗还没有结束，周围都是枪炮的声音，杀戮秀总是说，这是他们这种人死去的最好的地方。

浮空坦克灵巧地在枪火中穿梭，夏天开着车子向下沉降。霓虹灯掠过，接着是无数鸽子笼般压抑的经济间。

他打开主炮口，击中一艘战斗飞艇，它在他们前方化为燃烧的碎片落下。

他们避开外围的战斗，复又向上。

小明科夫的资源区升高，像一只漆黑巨大的幽灵，无声无息，载着致命的武器。

有人从楼房里逃出来，大喊大叫着战神，一脸狂热。也有人冲向备好的地点，准备迎接坠落，大家对坠落防护已经相当熟悉了。

浮空坦克继续向上，大地仍在倾斜，最巨大、最核心的浮空区坠坠落了。

因为病毒，它的坠落颇为缓慢，像落下的一片雪，或是落入凡间的一块天堂。

但即使有安全协议，这也不会是一次舒缓的坠落，这种事永远狂暴而致命，是个灾难。

夏天兴奋地看着下方，他看过不少这种画面，但怎么也不厌。

小明科夫击碎了新天堂的一处承重梁，辅助引擊勉强撑住。

新天堂一个新闻节目的主持兴奋地说着战神荣光，说着白林和夏天，战神莅临此地。

没人看到夏天和白林的样子，但传闻投下的阴影，已经足够把这片庞大的空中都市笼入其中。毕竟，神明是无数梦想和渴望堆积的虚像，从不需要真实存在。

而在战神的影子之下，全是枪火、狂热与死亡。

车里的电台开着，有人打电话进《天堂速报》——夏天发现这个节目其实根本没有热线电话，但他还是打通了。

那人叫道：“我知道战神为什么过来！你们都看到抓捕队那些人的样子了吧，这是‘大统一’，是生物改造！我就说之前的项目方向奇怪，我是第九制药公司的——你们发现不了，但是一旦系统启动，你根本控制不了，人是一系列激素的集合体——”

他语无伦次，大喊大叫，新天堂有新闻管制，他肯定也签了保密协议，但法律已经无法约束他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