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想,‘如果是夏天会怎么做’”他说,“我总在想这个问题,我不停地想,我跟自己说,这种情况太糟糕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一直是这样的,但是……但是你也碰到过很多绝望的环境……我当时想,如果是夏天的话,他总是会找到一把刀子。”
“找到又怎么样呢。”,夏天说。他混得一点也没有比别人更好,只是在另一个大笼子里,做另一些工作罢了。
他突然很想回家,小白和迪迪在那里,而家里会让你觉得一切没那么糟,好运会持续下去。不过此刻他很清醒,像他后半辈子所有的时候那样,知道酒和温情代表不了任何事。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会倒楣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小江说,“我不是那种满怀幻想的人,我知道痛苦、死亡和走投无路,我都知道,但是……”
他看着夏天,眼中的希望微薄,是绝望像夜色般占据一切时的最后一丝反应。
他说道:“但是我想,无论怎么糟,也比作为一个性奴,赤身祼体地死在一个变态的虐待下要好,不是吗?”
他的酒量一般,不过离开时状态还行,看得出大部分时间是能够自我控制的人。
夏天付了账,还给了他自己的手机号码,说有事可以打给他。然后这两人分别又回到自己 生活,除此之外,他们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夏天有时觉得他根本不会打这个号码,因为自己什么也干不了,只待在顶端当个偶像,让下面的人感到迷幻的满足。就算他打,想像中也是恭喜他活过第四轮,或是对生活中的一些事寻求建议,反正就是那一类各自轨道中的小事。
他没想到这么快,而且这么严重。
夏天惊醒过来,因为作了个噩梦。
他又梦到了孩子时的那间地下室,一只长着巨大狼头的怪物从窗户外探头,想要进来。他这辈子是摆脱不了这玩意儿了。
梦里夏天知道他们在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并清楚面前是死路一条,却不知道怎么办,他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如同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周围就是个垃圾堆。
他醒来后,怎么也没法再睡。他打开窗帘,让房间保持明亮,可是黑暗像是浸透到了骨子里。夏天赤着脚下了楼,看到白敬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喝一杯热茶,是他那种奇怪的药饮,里面一般会放些镇定剂。
真令人安慰,当色情片主角有同伴,失眠也不是独此一家。
他拿了瓶酒和杯子,走到白敬安跟前,也在沙发上坐下,无精打采地说道,“嗨。”
“嗨。”白敬安说。
然后两人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墙发愣。
上城的月光照进来,整片空间都颇为明亮,他们坐在那儿,感觉仍像在下城的黑暗之中,那种幽暗渗入骨髓,无论你在哪儿,都如影随形。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有朋友陪着。
夏天不记得他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电话打过来时他在打瞌睡,那是他的私人号码,所以没放到自动答录机里去。
他迷迷糊糊地坐直身体,他正靠在白敬安身上,后者也是一副眨眼惺忪的样子。
夏天接通电话,对面的声音很年轻,开口就说:“我有麻烦了。”
“谁?”夏天说。
“你给过我你的电话。”对面的人说,“我是小江,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能怎么办,我杀了他。”
夏天坐直身体,对面的人呼吸急促,但是又有种奇异的平静。他继续说道,“杯子碎了,我想可以做到……我拿走了通讯器,看着他断气,现在这里都是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认识可以处理这个的人。”
他停了停,又说道:“他给我吃了些药,我情况……不太好……我……”
“地址。”夏天说。
“对怎么钉人,如何处理现场,夏天已经非常娴熟了。
他看了一眼,就知道帮不上什么忙。这场谋杀毫无计划,是纯粹的冲动犯罪,中央视频记录下一切,上传到主要服务器,这会儿本地的治安部门已经收到证据副本了。
屋子里全是血,后来他说自己用碎玻璃割开了对方的脖子,那人有一会儿没死,他就一直等到他死。然后也又拿起台灯,给他脑袋狠狠来了……绝对不只是几下子,支冷死得比他好看,真是积怨已深啊。
这也能理解,屋子里一些“助兴工具”看得夏天心惊胆战,要是自己来,尸体肯定拼都拼不回去。
而在砸碎了他脑袋后,小江又狂乱地砸了屋子。
夏天走进血淋淋的房间,然后看到了他。
那个毕业于第三综合大学的年轻人蜷在房间角落的一处阴影里,乍看上去根本发现不了。他赤身祼体,身上沾满干涸的血,上面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头发乱糟糟地散着,紧紧抱着双膝,审美观点彻底摧残过,没有了一点鲜活的样子,但每一块肌肉都绷着。
夏天走过去,说道:“小江?”——他仍只知道叫小江,也不知道是姓还是名。
那人抬头看他,样子疯疯癫癫,应该十分痛苦,但眼神中有种死气沉沉的镇定。
夏天感到一阵颤慄,抬起头来的,完全就是他自己的脸。
那人一言不发,眼瞳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的灵魂,缩成模糊看不清的一团。这像在看一面恐怖镜子,一个注定的未来。
他无意识地扭动身体,阴茎处于不正常的勃起状态,被金属环束着,胀成紫黑色,形状很可怕,看着就觉得疼。
他不断晃动着,在地板上摩擦自己的后穴,动作越来越大,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某种巨大、漆黑、吞噬了他神志的东西。那儿陷在阴影里,夏天看不清,他也不想看清。他看太多了。
在这里,每个人都会被毁掉,变成冲进下水道的血肉模糊的一团。
那一刻,他突然想不惜代价回到下城去,一切重新来过,在那里,如果他足够顺从,至少有一个藏身的角落,但这里……这里是个秩序井然的屠宰场,除了毁灭与死亡,什么也没有。
他听到白敬安进来的声音,那人先是关了摄影镜头,然后查看周围的情况,扫了视频记录,他的动作有条不紊,总是让他感到安全。
如果他要离开,一定要把白敬安带走,那人总有一个好的计划,而且他是不能抛下他的。
接着他从屋子里找了几种拮抗剂,按一定比例混合,给他注射。他说道:“这人给他注射的新产品,恐怕没有有效拮抗剂……天呐,这东西得弄下来。”
“我……去找把剪刀。”夏天说。
“他说,”小江突然开口,“是最新生产的,整个上城都没有一种拮抗剂能让药效过去,我只能熬着……无论我怎么恳求,表现怎么好也不行,因为世上没有这种药……我受不了这个,他如果没有解药,他妈的就别给我注射!”
他发出一声像要断气一般的哽咽,手迫切地想从后穴掏出什么东西,但却只能把里头某个玩意儿更深地压进去。
他哭出声来,夏天想肯定是某种春药,给人无法忍受,会摧毁人神志的欲望,却并无办法解决。
白敬安走到小江跟前,又给他注射了一针什么,后者哆嗦了一下,向一旁倒了下去,仿佛陷入昏迷,但夏天注意到他身体还在轻微抽搐。
“这是我能配出来的最强力的安眠药。”白敬安说。
夏天转头看他,觉得有什么迫切地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们无法从这片地狱中逃离,有的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他们是名不见经传的杀戮秀选手,可能还能逃个一阵子,因数那些人觉得没有必要太费心去抓住他们,但是现在绝对不可能。
夏天知道上城有什么样的技术,他们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搞到手。
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地方似的,这里的可怕和绝望让他颤慄。
白敬安脸色很阴沉,他看上去也知道夏天在想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
夏天取下那个金属环,可谓完美发挥了他精确操作的能力。
然后,他们把小江带回家,白敬安打了个电话给灰田,夏天知道,这人最后的结局多半是进杀戮秀,灰田来操作这些事能叫他少受些罪。
那人蜷在后座,昏睡过去,但他们把他放到客房的床上时,他又因为药物的刺激醒了过来。
他瞪大眼睛看他,眼瞳如同深渊,无声无息。
“没事了。”夏天说。
他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但只能继续说下去:“放松点,没事了。”
那人慢慢松开了手,他身体仍处于高温的震颤中,但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中出现了近乎冰冷的宁静。
他用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没事了……我感觉好多了……”
夏天不知道说什么,那人继续说话,听上去神志很清醒。他说道,“我知道接着会怎么样。”
“杀戮秀是最好的情况了,”夏天说,“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对方笑了,“我知道。”他说,“但我感觉真的好多了。”
他闭上眼睛,再次睡了过去。
迪迪醒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夏天打发她回去睡觉。
倒不是怕她看到什么悲惨的场面,这类事她看多了,他只是觉得既然自己现在力所能及,那至少一夜好眠还是该给她的。
凌晨时灰田过来,没有化妆,像任何一个精疲力尽被从床上拖起来的女人一样,大致听了一下情况,说她得把小江带走。
“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他和你俩认识。”她说,“他将来的路够难走了,犯不着再跟你们扯上关系,让困难增加两、三倍。”
她打了个呵欠,衣服容得皱巴巴的,像随手从哪个角落拽了一件穿在身上,完全没了平时的夸张,这让她看上去更真实一点,不那么像一个工作中的形象策划,倒像临时过来帮忙的老朋友,虽然自个儿也状态不佳,但是尽力给予建议。
她看了身份卡的调出信息)叫江正天——说道:“浮金第三综合大学,不错嘛。”
“我想他就是……无所谓了,”夏天说,“觉得死掉也没什么。”
“啊,很多人这么想过。”灰田说,“精疲力尽,怎么着也没法继续了,宁愿破罐破摔。”
她朝客房走过去,然后又回过头,迟疑了一下,说道,“你不用自责,你们什么也做不了,这个城市每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是不可能逾越的。上城只是看上去很大而已。”
她朝他俩露出一个微笑,带着一丝安抚,太微弱了,但他仍然感觉到了一点疲惫的暖意。
她叫了人,把小江带走。
后者迷迷糊糊地起了身,药效还没完全过去,但对他显然已是可以承受的。他安静等待自己的命运,夏天认识这种眼神,是亡命之徒的沉着——见过最糟的,做了想做的,无所谓前头是什么了。
他向他们点点头,算作打招呼,跟着那些人离开了。
天色将亮,夏天觉得不要指望睡觉了,白敬安拿着半杯酒坐在沙发上,他在他旁边坐下,也给自己倒了点。
两个小时前,他们还在这里睡得昏天黑地,但现在感觉永远不要想睡得着了。
“他们会把我们搞我惨。”白敬安突然说,“超越这次,一次一次地‘超越’,直到我们死掉,再找新的。”
夏天转头看他,天要亮了,但白敬安脸色异常阴沉。
“你当时怎么能站起来的?”白敬安突然说。
夏天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在问什么,大屠杀时,下城那间不知名的屋子,因为他的采访,那儿最近可算是变成了热闹的视频或是游戏场景。
他不知道的白敬安为什么想知道,好像他的经历能够作为参考,并且找到一条出路似的。
他又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个年轻人,等待他的是一系列不怎么好看的未来,他曾对他说,当情况糟糕透顶时,他会问自己‘夏天会怎么做’但自己不也就是个一塌糊涂、头脑不清的人吗?
白敬安才是那个对任何事都有一个解释,随时能找出解决办法的,夏天现在惹上了麻烦就会习惯性转头看他。他很难想像当回过头,白敬安不在自己身边,事情会有多可怕,感觉又会有多无助。
“我当时想了个办法,”最终他说,“所以就去了,我不能就是坐着……我没法在那里等死。”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不觉得能活下来。而最后走投无路,要去赴死时,你总得有个姿势。反正不能坐在那里不动。”
“但是你活下来了。”白敬安说。
“是啊,大概就是时候没到。”夏天说,“但这年头……没什么方法了,除了去赴死,干什么都不是时候。”
他转头看身边的战友。
“我一直觉得能活下来是件好事,但现在……”夏天说,他停了好一会儿,最终说道,“现在仍然是件好事,我见到阳光和天空了。你没见到之前,是没法知道它有多重要的。”
他朝他笑,带着灿烂的意味。
白敬安怔了一下,也朝他微笑,天快要亮了,客厅里呈现剔透的蓝灰色。在下城,你永远不会知道太阳升起时分天空有多么美。
夏天不想离开这里,不是说上城的生活,而是这片天空,他感到一种毫无理智的愤怒:这里应该是所有人共有的,没理由就有些人该蜷在地下,抬起头看到的永远只有黯淡的灯光。
当在下城时,你从不觉得它有多暗,但来到上面,你才能意识到曾经在一个怎样昏天黑地世界中生活。
这种感觉就像他那些么人恩怨一样,只中这次如此庞大,是对整个遮蔽了天空上世界的愤怒。而这几乎让他觉得安慰,他陶杜平安慰灼热而致命,足以毁了他,他一向这样,但它也支撑他尽可能有尊严地活了下来……虽然这尊严异常微薄,而且有点悲惨,但那是他的。
他想起小江在车后座上的样子,用微薄的力量抓着他的手,说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夏天会做同样的事,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他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可困扰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从他出生开始就没有变过。
这么可怕。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