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2 / 2)

砗磲 君潜之 1959 字 1个月前

“无事、无事。”千乘明乐故作镇静道。

同窗又问:“那毽子?”

他目光一闪,嗫嚅回答:“掉进池塘里了。”

同窗颇显遗憾的轻啊一声,便又牵着他往旁侧而去:“一个毽子而已,我下次赔你一个更好看的!明乐哥儿别难过啦!”

直至同窗归家,千乘明乐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五十家法俱落于孩童娇嫩的臀尖,只将那片软肉杖责得透出猩红,又高高地肿胀起来,竟似馒头一般。

母亲侧坐太师椅上,捻着手帕掩去口鼻,面上明晃晃的俱是责备之色,她气得胸口发胀,朱唇一张,便又嗔怪:“当真是玩疯了!连母亲的话都不记得了!该的!”

父亲冷眼望着起起落落的长棍,不发一言。

千乘明乐痛得浑身颤抖,哭喊求饶却被加责十杖,只好咬紧齿关生生硬捱。

血汗与泪水簌簌滚落,凝作大夫人淡漠却明丽的五官,执念一样凿入骨髓。

自此之后,千乘明乐不曾忤逆过父亲,直至父亲日渐衰老,再无力回天,其间共二十载余,年号也已由“庆宁”改为“永乐”。

春雪洋洋洒洒,落于地上转瞬即化,积不起多厚一层花白,倒是湿漉漉地模糊了地面,涨起点点滑腻光泽。

屋中燃着火盆,千乘钺却仍觉寒冷,便连睁眼都觉困难,他已年近花甲,只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病都可轻易夺去他的性命。

“大母亲,我好冷啊。”他勉力张眼,颤巍巍地去握旁侧扶玉的手,五指徐徐拢紧几乎拼尽所有气力,茫然地喃喃道,“为什么啊,大母亲。”

扶玉任由他牵着,佝偻着腰跪坐床上半晌,才轻缓答道:“你咳疾又犯了。”

许是应了他的话,千乘钺忽而剧烈咳嗽起来,胸膛几度鼓胀、干瘪,好似要就此喘裂,口角也渐渐涨起血沫,他眸间不复以往犀利明亮,罕见地透出几分无力:“……为什么,明明该是春天了,我明明已经捱过严冬了。”

红笺去岁便未能捱过寒冬,泪眼婆娑的撒手人寰,至今为止原来已满一年了。

扶玉并未应答,唯独指尖轻轻一跳,应是被他攥得疼了。

“大母亲,我好累啊,特别、特别困。”他缓缓道,“大母亲……我真的好累,我第一次觉得那么累,就好像……下一瞬间便要睡过去一般,我从来没有这般困过。”

千乘钺咳喘着收紧五指,又挣扎着侧过身,拼力枕至大母亲膝上,这才倏然卸下满身气力,一下又一下地喘息:“好想回到过去,回到……从前还不如大母亲腰身高的时候,我那时候便在想……想牵着大母亲的手,一直走……我想与大母亲一起,永远、永远走下去,直到……”

他吃吃笑着,浑浊眸中猝尔迸起明光:“大母亲,你为我陪葬吧,好不好。”

千乘钺迟缓地抬掌,继而抚上扶玉光鲜依旧的秾丽面容,指下触感光滑绵软,一如多年以前,一如多年以前。

他思绪渐渐飘远,飘得好远、好远,恍惚间似又梦回当年暮秋,银河泻地般的暴雨中,他做贼般蹲在父亲窗前,悄悄觊觎着同样貌美的大母亲,那时候的大母亲头发还是如徽墨那样的黑色。

千乘钺忽而显出几分茫然之色,眼眶也干涩得发疼,不由得微阖双目。

他老了。

他所嘲笑的宿命,原来也不曾眷顾过他与扶玉,一切皆是他一厢情愿。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但他不悔,他争过,这便足够了。

千乘钺笑意更盛,捧着大母亲面颊的嶙峋腕骨却骤然一顿,他霍然张大了眼,连指尖都打起颤。

他想过许多许多,却都未曾料到,自己竟会接入一滴眼泪。

千乘钺如鲠在喉,艰难地转动眼珠,视往扶玉的脸。

大母亲面上无甚表情,却淌下一痕清泪,滚过眼台下殷红的小痣,无知无觉、浑浑噩噩。

“……大母亲。”千乘钺经不住地笑出声,胸膛剧烈起伏引得他咳嗽不止,随后蓦地又呕出一口黏腻血浆,他紧紧攥住扶玉的手,“骗你的,我怎么舍得大母亲随我一道入死地。”

扶玉长睫微颤,僵硬地低垂下眼睑。

“虽然已经说过好多好多遍了。”他嗬嗬抽气,暖风入喉却如冰锥倒挂嗓间,他声息微弱如游丝,却依然痴笑着讲,“但我还是想同大母亲说……说……大母亲,我对你的爱,并不比父亲少……大母亲,扶、扶玉,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嶙峋五指几番抽搐,终是脱力地垂落被面,连同着四肢百骸亦被抽尽气力,俱随吊于唇边的一缕热息而去,散尽了。

扶玉佝偻着脊背,银白发丝犹如蛛网,牢笼一样细细密密地笼住枕于膝上之人,他静默良久,才泄出一线轻笑,转而仰首大笑,双肩颤颤竟似步至崩溃边缘。

走了,都走了,千乘钺也走了,他也该解脱了。

他当真解脱了?他要去哪里?又该去哪里?

他哪里都去不了。

千乘昀临死遗言恍若枷锁,将他与千乘府牢牢捆绑,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