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遇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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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李策,1985年晚冬生。
生前在读大三,曾是校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
我溺死于2006年。
活着苦,死得也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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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境不错,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个亲姐姐,一家四口关系和谐。
我是在爱里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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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我六岁。
家中一亲戚因病去世,那亲戚生前多行善事,因此葬礼规模不小,来吊唁的人也很多。
父母忙于招待宾客,将我和姐姐托付给干殡葬活的师傅的女儿照料。那姐姐叫袁景,当时她方升高中,不过是假期来帮他爸搭把手。
可她那日也不是完全没活儿可干,她偶尔会被人喊去帮忙,所以屋中大部分时间其实就我和姐姐俩人。
那会儿是晚冬了,天暗得早,有人来喊我们去吃饭,我们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这是绑架案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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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大清在废弃工厂里具体经受了什么了,却至今忘不了那绑匪的模样。
他不常搭理我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拿了把小刀蹲在我俩身边。
他说,女孩的手指效果更好。
所以他一根根地割下了我姐姐的手指。
姐姐她尖叫得很厉害。
她有心脏病,手指割到第五根时,她便因心脏病发作死了。
可恐吓包裹还是被寄了出去,我也不清楚最终钱有没有到他手里。
他大概也怕。
但他说,下一次轮到我。
那两个月里,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的尸体,被逼迫着直视她的遗体腐烂冒臭,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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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发生后的一整年里,我都不怎么清醒。
大概是我和姐姐说话被爸妈看见了的缘故,他们带我去了医院,大夫说我患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同年,我家好些佣人辞职了。
我想他们应该是觉得我们家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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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绑架案发生后的第二年。
爸妈听说我表哥周宣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且周家为此专门聘请了个专业大夫,便把我送过去同他作伴着疗养。
那大夫叫俞均,人确实很好,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表哥。
表哥他性子温柔,从小就很照顾我和姐姐。我觉得同他一块儿生活,应该很快就能忘了那绑匪,也再不会听到姐姐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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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8岁,我又犯病了。
那日我看见绑匪又要拿刀剁手,而这一次果真轮到我了。
我是个胆小鬼,蹲在墙角直发抖。
安慰我的人是表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又亲我前额。
我知道他在模仿姐姐,他学得并不像,可对我还是有点用。
我刚想说话,舅舅就拽着表哥的头发把他拖走了。
舅舅没有着意避开我,怒火上头便对表哥拳打脚踢,直打得表哥瘫在地上吐血。
我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舅舅生气的样子很可怕,他下手重,还一直在大声吼。
后来我发现,舅妈也一样。
自那日起,表哥再不常陪我玩,却依旧时常挨舅舅和舅妈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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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九岁那年,表哥他对我出手了。
他先是挥拳,后来用脚踢。
我不清楚他是犯了病,还是他觉着不能只有自己挨打。
但我会原谅他。
因为他是我哥,也因为总是他在安慰我、陪伴我。
他拯救了我,
我也想救他。
大概也有同病相怜的缘故。
——我们不是患了一样的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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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年末,我那因绑架案而留下心理阴影的青梅柳未,也被送来周家疗养。
因为她父母觉得女孩子出了精神问题,以后会没人要,会嫁不出去,所以一直不肯带她到大医院看病,到最后她的心理阴影演变成了心理疾病,才抱佛脚似的把她丢到周家来。
谁知她来日竟会成为一个只知维护我表哥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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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至1996的两年间,表哥对我的殴打变本加厉。
身子被打得太疼时,我就会想起那个绑匪。
绑匪的脸和表哥的脸总是重叠。
也因此,我更加思念姐姐。
姐姐应该知道了,所以她回来找我了。
我几乎每天都和姐姐说话,即便舅舅舅妈总露出古怪的神色。
挨打的日子里表哥总哭着说他爱我,但我开始有些怀疑。
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他爱不爱我都没关系,至少姐姐会一直爱我。
可是,我当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表哥他是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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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年,那年我12岁,表哥18了。
在表哥的成人礼上,喝醉的舅舅和舅妈当着亲戚的面,把表哥打了个半死。
我看了看凶神恶煞的舅舅舅妈,又瞧了瞧狼狈的表哥。
我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我都被表哥他骗了。
表哥他骨子里流着和他爸妈一样的血。
他打我,不是因为犯病,也不是因为爱我。
他纯粹就是想拿我来泄火。
他仅仅是为了将我拉到和他一样的境地,以安慰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没关系,反正我的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我有姐姐陪我。
再不需要表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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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表哥的虚伪后,我再没做过受气包。
只要表哥冲我动手,我便一定会还手。
表哥揍我一下,我便还他两下。
表哥依旧哭着说他是爱我的。
可我说,我不爱他,我打他就是因为他欠打。
我说他活该挨舅舅舅妈的揍,其实根本没人爱他。
我骂他有病,还不如趁早死了。
表哥只是认真地回答,他真的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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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也就是1998年,我从周家搬了出去。
我不想再看见那一家子暴力狂和只知道维护表哥的柳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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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 年,我15岁了。
我从爸妈那里听说了表哥卧轨自杀的事。
实话说,一开始我有些不以为然。
表哥给我带来了太多痛苦,我恨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没多久,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表哥的好。
他究竟爱不爱我呢?
没准,是我错了,他或许当真是爱我的,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表达方式才会那样的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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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死的那一年,我恰好读初三。
而拜他所赐,我高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
姐姐更常来见我了。
只是她开始带着那绑匪一块儿来。
我很痛苦,可姐姐却浑然不觉,就像表哥一样。
没办法,我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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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姐姐的对话,在某一日起让爸妈心急如焚。
他们想找表哥家那大夫来帮我看病。
可据说那位俞大夫拒绝了。
我想,他应该也觉得自己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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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年,我上大学了,专业是建筑学。
大概是遇上些不错的新朋友的缘故,我的病情有所好转。
姐姐不再带绑匪来找我,她自己也不常来。
那年,我与几个同好一块组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
社长任怀是我们共同推选出来的。
他热爱古典建筑,性格阳光,领导能力也强,当之无愧。
只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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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团是十月建的,可十一月我犯了病。
这没什么,我能撑过去的。
只是,当姐姐再次到来时,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我又记起了那绑匪的脸,并在无意中将任怀与绑匪的脸重叠。
他们的确有七分像。
我很害怕,怕我信任的朋友真的是那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2004年11月24日。
那日,我通过各种手段最终确认了任怀父亲便是当年那个绑架犯。
我没有第一时间找任怀对峙,我将话都憋在心里。
有时,我觉得他爸的罪与他无关。
有时,我又觉得杀人犯的儿子也是潜在的杀人犯。
我的病情在疯狂加剧,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失眠成了常态,记忆力与专注力都在以疯狂的速度下降。
我愈发敏感多疑,也越来越急躁。
几乎在要休学的消极状态下,表哥“复活”了。
他是来救我的。
我忘了他的暴力。
渴盼他施舍我根本不存在的“爱”。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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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20岁。
没休学,念大二。
意料之外的,我又碰见了袁景。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功地勾起了我关于绑架案的痛苦记忆。
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只差半步便要掉下去了。
在这时拉了我一把的是——俞均。
就像无意遇见袁景那般,我也是偶然碰上那心理医生的。
俞均看出我状态很不对劲,于是主动提出要帮我治疗。
我还记得他的好,也当然希望能治好病。
我没理由没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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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俞均治疗的期间,我的状态向好。
可我还是忘不了姐姐,也总是想起表哥。
病治好了,他们就会离开我了吗?
我突然感到害怕。
为避免胡思乱想,我开始重新参与到被我忽视了一学年的社团活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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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我升上大三。
那年暑假,学校鼓励各社团开展实践活动,社员们都很兴奋,我也还算期待。
大概是看我状态好了不少,俞大夫鼓励我进行些简单的脱敏治疗。
于是,我做了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后悔的决定。
我提议社团成员一齐去周氏的老宅合宿,也就是当年的鸿运饭店。
那老宅装潢颇讲究,附近也还有不少相似的宅子,很适合进行古典建筑研究。
自打我二舅舅和舅妈入狱后,那宅子就由我四舅管着。
四舅很疼我,他不会不答应。
大家都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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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1 日,我同社团成员一齐入住老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发消息邀请了那在很长时间内,与我仅有网上交流的柳未。
那日,社团成员及柳未都很兴奋,只有我一人如坐针毡。
老宅的布置同当年我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也因此,我更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往事。
我想起了死去的表哥,想起了入狱的舅舅和舅妈。
然后想起了姐姐和杀人犯。
想到杀人犯狰狞的脸时,我将目光对准了任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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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竭尽全力忍耐着,将为了脱敏而打印的绑架犯的照片看了又看,强迫自个儿习惯。
谁料7月30日那天,我的心理彻底崩溃了。
我同任怀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争执,争执中我稀里糊涂又犯了病。
对着任怀那张同绑匪极相似的脸,我忆起五根断指。
很快,想到了我平白无故遭受的十余年的罪。
任怀同我好好讲道理,我却忽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着全体社员的面。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这还不够,我将打印出来的仁怀他爸的照片丢得满屋都是,白纸飘飘,像是雪花。
宅中一时哗然不已。
那会儿我怒火攻心,根本不记得后边还说了什么。但我见任怀脸色刷白,也猜得出来,一定很难听。
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不像样的话,任怀却没有一句反驳。
逼迫我停下荒唐举止的是——任怀手腕上陈年的刀疤。
众目睽睽之下,他撸起袖子,落下刀,割了自己的腕。
他没想杀任何人,只想杀了自己。
他尝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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