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怀割腕后,柳未也因瞧见绑架犯的照片再犯旧疾,他俩一并被送上了救护车。
而我也跟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我开始整理思绪。
我拚命想我这样对待任怀的理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
我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任怀那杀人犯爹害死了我姐姐,还折磨了我十余年,他任怀却活得如此自在?
我还觉得他爸有罪,他儿子也八成是个坏种。
可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仅仅是想报复那杀人犯,所以不择手段。
哪怕仅仅是报复他儿子。
*
我一整日都没出卧室门,当然也有觉得无颜面对社团成员的原因。但我更不清楚要如何面对任怀和柳未,即使他二人在医院,而非宅中。
在这期间,表哥的鬼魂一直在骚扰我,姐姐的尖叫也一直在我耳边绕。
我其实很清楚,仇恨靠血缘继承是件极其荒唐的事。
任怀他本就不是杀人犯。
是我对不起他。
我做错了很多事。
譬如羞辱任怀,譬如痛骂表哥,譬如抛下了姐姐……
*
思绪整理好后,8月1日淩晨时分,我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暴雨中,我纵身跃入了后院的池塘。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解脱,哪怕是死。
我带着一身的罪,不配解脱。
***
【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任怀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任怀:朋友?不……他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形容……社长和社员?快点问吧,我赶时间。
问者:你对李策的第一印像是什么?
任怀:……至少是个正常人——问题问完了吗?还有?
问者:在进入“鸿运饭店”旧址前,你知道李策是当年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吗?
任怀:不知道。李策他没表露出半分,可是后来旁人告诉我,他04年末那会儿就知道了。快点儿问吧,我真的赶时间。
问者:你那夜为何会选择割腕?
任怀: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错了,我是绑架犯的儿子,我也有罪。这样说你满意吗?
问者:如今你还这么想吗?
任怀:我在吃药呢!
———
[任怀自述]
这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在于孩子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
我父亲对我的人生毫无帮助,自我记事时起,他黄赌毒无一不沾,只是我没想到他最终竟会成为一个绑架犯,也不曾想过他会害死人。
他被枪毙的那日我还小,我妈抱着我,说我们解脱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她。
那几个月,妈一直拉着我反覆观看新闻报道,我听着被害者家属痛彻心扉的哭喊,看着被警察救出的孩子身子发著抖,眼睛给报社打上一条黑线,镜头挪到他时,写着“李某”。
而镜头对准那发起狂来的绑架犯时,小字刺得我眼睛生疼——“任某”。
我当时才多大?六岁。我妈那时抱着我哭,指着电视机上的那姓李的小孩说,那人和我一般大,爸杀了他姐,还绑架了他,明儿我们娘俩要一块儿到他们家道歉。
我听到那样的事儿,当然很害怕,但是我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理解,为什么爸犯了错,我和妈却要去道歉。
那事发生之后,我和妈搬了家,我认真、努力、艰难地活着,用比别人更加光亮的履历遮掩我有一个被枪毙了的杀人犯父亲的事实。但是流言总是不断,不管我和妈跑到哪儿,我爸是个杀人犯的邪风总会再度刮来,于是我小学乃至中学几乎每日都战战兢兢。
即使我成绩优异,即使我品德优良,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发著抖的、和我一般大的、姓李的孩子。
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也切断了与过去所有同学的联系。
我想,我的人生现在开始了。
开学后不久,我便主动召集了几个古建筑同好,我们琢磨了好久的建社规则,拉着几个学长学姐,一块创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其中就有李策。
你刚刚问过我,对李策的第一印象吧?正常,嗯,真还挺正常的。
但他性格有点阴郁,虽然不算特别,也不是说不能交流,就是你和他交谈时能感受到他的抗拒。
或许是因为他家境不错的缘故,李策没有住宿舍,所以刚进大学那会儿他没什么朋友。我是社长嘛,看不得社员总是独来独往的,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像从前的我自个儿,于是总有意地去找他玩。
可是一个月后,我发现他不大正常,他好像变了。
学长学姐大多是挂名,社团活动基本都是由我这个不靠谱的大学新生来组织,所以我经常会站到众人面前进行讲解。
可能是因为我爸的缘故吧,我对别人的眼神还挺敏感的。同李策对视时,纵使他面无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敌意。
我当时有点不安,他是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我常安慰自己,不会的,他怎么会知道,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案子了。
后来我们还是玩得很好啊,一直都很好,一起上下课,一起打篮球。
有一天,李策告诉我,他现在正和他表哥一块住,每天要赶着回家,不能常和我一块玩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表哥一块住就不能和我们玩了,当时好像还有点气愤。但是也没什么,他还是会经常和我聊天,也时常和我分享他昨天和表哥做了什么,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有一个同系的朋友,有段时间一直在抱怨他家隔壁住了个疯子,每天回来就开始大喊大叫的。他们那个小区隔音贼差,那人还一直说个不停,而且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还哭,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投诉。
我说可能是现在职业压力太大,上班族被压榨太惨了吧。
他很诧异,说,不是啊,他隔壁住的是和我们一个学校的大学生,叫李策。
我愣了一愣,问他,李策不是和他表哥一块住吗?
我朋友也愣了愣,说,他们那儿租房有规矩,不让带别的人进来的,都是独居。
鸡皮疙瘩当时爬了我一身,因为那天早上,李策还说昨晚他表哥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天。
我想要平凡又快乐的校园的生活,我不想再挨近疯子,我爸已经够我受的了,所以2005一整年,我刻意疏远了李策。
大二学业忙,他总缺席社团活动,我没管它。
我有点不敢管他。
大三学业稍微轻松了些,我见我们社团基本都是上网或者远距离观察古典建筑,总感觉不大好,想找个能近距离观察的地方。
李策头一次主动发言,他说,他老家的建筑现在属于私人的古典保护建筑。
我喜不自胜,没工夫再管他是不是个疯子,只问他,他家乡在哪里。
他说渭止市。
哈……那是我和我妈多辛苦才逃出来的地方,要我回去?
我当时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但是我不能表露啊,要是社员察觉了,去查刑事案件,查到有一个绑架犯、杀人犯姓任,我的人生不是毁了吗?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我强装平静,因为活动室里的二十个人都很高兴,我也装着高兴。
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就一块儿坐长途大巴去了李策说的那个老宅子。那建筑真的又大又漂亮,叫我忘了很多事,每天就是观察,拍照,然后开会,偶尔到山野里头逛一逛。
我怎么知道七月底的时候,那李策会突然发疯?
他……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开会展示收集的数据,他把我爸杀人的各种新闻报道复印了一百份,发给我们不够,还乱撒着玩。
他指着我吼叫,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小心翼翼瞒了这么久的事,就这样被李策戳穿了的感受。
你知道当时那些社员是怎样看我的吗?
他们都很害怕,好像怕我学我爸,把他们给杀了。
我还真跑去厨房里抓了把刀来,我当时完全没有杀人的想法,什么犯罪因子都是狗屁,我当时只想自己砍死自己,一了百了。
我割了腕,流了很多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犯的错,他们都要来怪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后天李策跳池自杀了。
他是自杀的,为什么大家看着我的时候,却好像是我杀的他?
还有要问的吗?我妈在等了,我还要去吃药呢。
问我大学毕业后在干嘛,我休学了,没毕业,现在大学里的同学也没再联系了。
你问我什么工作……
啧、我要吃药去了,你别问了!!!我不是说我要去吃药了吗?!!
我的人生被毁得还不够吗?!!
——————
②柳未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柳未:青梅竹马。
问者:在你眼底李策是个怎样的人?
柳未:脑袋有毛病的人。
问者:你知道他饱受PTSD的折磨吗?
柳未:知道,很多时候还是我督促他吃的药。
问者:得知李策自杀的时候,你什么想法?
柳未:祝他走好吧,我看他活着都累。
———
[柳未自述]
我家和李家走得很近,我爸和李策他爸是儿时玩伴,再往前算几辈也都是玩伴。
我和李策的出生时间差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大我五天。我小时候很不满意这事,因为我觉得他傻,我聪明,聪明人应该当姐,但是李策他想当哥。我们谁也不服谁,就打架。
我忘了多久以前了,家里人差点给我俩定娃娃亲,可是后来他们每提起一次,我们俩一定会打架,打得两人都头破血流,叫家里人渐渐的不敢再提那茬。
我们关系挺铁的,但关系不算好。
他性格暴躁,我也性格暴躁,所以我俩待一块儿总像是要把整个镇子都给炸了。
之前多亏有素姐和宣哥在中间缓和我俩的关系,我们才勉强能正常交流。
但后来我们又有新的架可吵了,我喜欢素姐,也喜欢宣哥,而李策总会得意地说我是个外人。他说的没错,可是我很是不满,听到这话又要和他打起来。
91年,周家有个老人没了,他家院里吵吵闹闹的,我懒得去看,就坐在自个儿院里荡秋千,秋千其实没什么好玩,但当时我刚和李策吵过一架,我不乐意去找他。
谁料不久有一个胡茬满面的陌生男人抱着李策出来,他手里还牵着素姐。
我看到他们了,我甚至和李策对视了,可我没上前喊人,因为李策没有主动来打招呼。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听到李家有人哭,而爸妈把屋门关紧了,捂住了我的耳朵。
第二天李家门前来了警察,我才知道,素姐和李策不见了。
我当时心脏好似要跳出来了。
警察从他们家问到我们家,或许是为了不沾晦气,我家里人还不待他们问,就都摇了头。不知是谁给我的胆子,我当时瞧着那些个警察说,我看到一个男的带他们走了。
李策爸妈脸上的欣喜我至今还记得,可是,我想不起来那人的长相了,描述不出来,一会儿说是这样,一会儿说是那样。
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逐渐由感激期待变作了咬牙切齿和嫌弃、烦躁。
我哭了。
因为害怕、压力和委屈。
几个月后,李策回来了,身上都是泥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变了。
我听了爸妈的话,去医院探病,可是他变得很奇怪,嘴里总说胡话,看着空气聊天,甚至有时候认不得我是谁。他像是眼前罩了层幕布,播的是我看不着的电影。
我不怕,我只觉得他天马行空。
有时候还陪着他说胡话。
后来心理医生觉得这般不利于他的症状恢复,就把我这小孩撵走了。
他们不知道,我每晚都做噩梦,我会梦见那个杀人犯的脸,他牵着素姐的手,血淋淋地站在我床头。
这回的目标是我。
过了不久,李策被送去周家宅子疗养,由于我长期承受高度精神负担,我一面感到恐惧,一面反覆自愧。
那些情感起初很小,经年累月,变得很重,我渐渐地出现了躯体化症状。
我家有点重视名声,不想出现什么诸如女儿是个疯子之类的传言。他们观念封建,怕我来日嫁不出去,所以把我送去宣哥和李策身边,说我们仨都是一样的症状,那儿的心理医生技术很好。
可能是因为我心太粗,直到宣哥入院,我才知道他经受着长时间的家暴。而李策默默承受了宣哥数年的暴力行为这事,我也是在宣哥死后很久才知道。
我想到之前李策向我求助时,我骂他胡乱诬陷人的鄙夷态度。
我因反覆咀嚼此事而痛苦不已。
在宣哥家住的那段日子刀似的扎伤了我。
从那时开始,我的自愧心理越发的严重,我开始呕吐,见到李策便会头晕胃痛,甚至还出现过当场昏倒的情况。
家里人渐渐地不许我和他碰面了,每次回老家都要问一嘴,类似于,阿策,今儿在不在家呀。
看似问候,可是大人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个意思。
我很久都没能见到李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们竟然开始在网上进行联系。我们分享日常,也相互提醒吃药。他没有说过他的病痛,我亦然。
我们是寻常的、正常的青梅竹马。
大三那年,李策他主动联系了我,问我要不要来宣哥家玩。
我当时的心理已经处于一个比较良好的状态。
我想,我若想得到完全治愈,必须克服那场阴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再见面,李策成熟了不少,我很高兴能看到他这样的变化。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直到七月三十号,他疯疯癫癫地将那杀人犯的照片满宅子洒。
看到那早叫时光模糊了的可怖长相,我的脑袋一霎像是撞上了墙壁,闷响、耳鸣、头晕眼花。
我开始呕吐,吐到最后,酸水里带了血。
李策的社长拿刀割腕的时候,我幻想那是我的手骨,他那么一割,好像我也死了。
可是没有,我还活着。
片晌我开始抽搐,摔在地上崴伤了脚。
我被人急忙送下山治疗,躺上担架时嘴里还在冒酸水。
后天,我听说李策跳池死了。
他报复了我,但我祝他一路走好。
我们真是合不来啊……
算了,走好吧,走好吧……
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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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肆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我没办法理解李策的心理,可能是因为他是个病人。不过,至少在我看来他在心理状态极差的情况下,仍能摆脱周宣的精神操控,这已足够得到一句夸奖。
奈何他的阴梦风格实在恶心,被追杀的感觉真的绝顶差。
体验感负星,留一个差评,不会再来^^。
(马克笔字迹:文侪的屋门还没修好,我要去他房里睡。他要是不允许,我就等他睡了,半夜偷偷爬上他的床^^)
(铅笔字迹:薛一百被喂得好胖,薛无平肯定让它处理了不少剩饭)
(彩色涂鸦:狐狸头x6,猫咪x6,爱心x10,星星x10,不明所以的涂鸦x8)
(鬼画符:狗东西张嘴就造谣!老子真是冤枉!老子都快把薛一百供成祖宗了!!)
(鬼画符:你胡乱画得我快看不清字了!)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x23)
(鬼画符:薛一百乱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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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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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柳未与袁景都并非古典建筑研究社的社员,该社团2006年暑期共有20名社员来到周氏老宅。
二、厨娘四婆、老管家、园丁九公三人均为李策家的仆从,且均在绑架案发生同年离职,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即后来的周氏老宅。
三、心理医生俞均从未对周宣与李策进行过药物注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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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策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1 【李家绑架案】+【初遇袁景】+【老厨娘、老管家、园丁九公辞职】
1992【李策到周家疗养】+【初遇俞均】
1993 【病情恶化】+【初次目睹周宣遭受家暴场面】+【柳未入住周家】
1994【第一次遭受周宣殴打】
1997【第一次反抗周宣】
2000【周宣死亡】
2001-2003【PTSD症状加剧】
2004【加入大学古典建筑研究社】+【初遇任怀】
2005【与袁景重逢】+【重新接受俞均治疗】
2006.07.01【重回周宅】+【重遇柳未】
2006.07.30【任怀割腕】
2006.08.01【李策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