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寻活觅路(1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3362 字 2024-05-16

前面说了冬季发生的故事,接下来让我们说一说十月的一天吧,也就是安吉儿和苔丝分手八个多月以后的事情。我们发现,苔丝的生活完全变了;她本该是个新娘子,该有人为她搬箱运盒,而她现在却孤零零一个人,挎着篮子,携着包裹,和她没做新娘子之前一样了。刚和丈夫分开时,丈夫为了让她过得舒适,还给她准备了宽裕的生活费用,可现在却只剩下一个瘪了的钱袋子。

再次离开她的家马泺村后,大部分时间,苔丝都在布莱迪港附近、布蕾克摩山谷以西的奶牛场里做些轻快的零活儿,这里离她的故乡和离泰波塞斯一样远,春夏两季就这么轻松度过,没干过什么重活儿。她宁愿这样自食其力,也不肯靠克莱尔给她的钱过日子。在精神上,她仍旧呆滞,她做的那些机械性的工作不但没有使这种状态减轻,反而使之更加严重。她的心思还在从前那个奶牛场里,还在从前那个季节里,还在从前她在那儿遇到的温柔情人那里——这个情人,她刚要伸手抓住,独自享有,却又似镜中花、水中月,消失不见了。

奶牛场里奶量减少时,就不需要那么多零工了,因为苔丝没有找到和在泰波塞斯奶牛场一样的第二份正式工作,所以她只能当临时工,做些零活儿。不过,秋收将至,只要她从牧场转到庄稼地,工作就遍地都是,而且将会一直持续到秋收结束。

克莱尔原先给了她五十英镑,她拿出一半给了父母,算是报答他们多年来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剩下的二十五英镑,她还没怎么用。但不幸的是,雨季来临,工作无望,她也只好动用剩下的金币了。

她真舍不得用那些金币,因为那些金币,崭新锃亮,是安吉儿亲手为她从银行取出来,又亲自交到她手上;那些金币经过他抚摩,便成了圣物般的纪念品——这些金币除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接传递,似乎还没有别的历史——花掉金币,就如同把圣物扔掉。可她别无选择,只好让这些金币一枚一枚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

她不得不经常写信,告诉母亲她的地址,但她却隐瞒了自己的境遇。正当钱快用完时,母亲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她们家陷入了非常窘迫的境地,秋雨把茅草屋顶淋透了,需要全部翻修,可上次修葺的旧账还没付清,就累及这次也不能动工了。还说,楼上的椽子和天花板也都需要重新修缮,这些花费,加之上一次的欠账,一共得需要二十英镑。她丈夫是个有钱人,不用说,现在肯定也已经回来了,那她能不能给他们寄去这笔钱,以解燃眉之急呢?

就在这时,克莱尔委托的银行刚好给苔丝寄来三十英镑,她看家境如此窘迫,一拿到钱就如数给母亲寄了二十英镑。剩下的十英镑,她又花了一些,置办了几件冬季的棉衣,寒冬在即,她剩下的钱实在不多了,只是账上的空名儿了。以前克莱尔告诉过她,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父亲。用完最后一枚金币,她只得考虑安吉儿对她说的这番话了。

但是苔丝越想越不情愿,为了克莱尔,她谨言慎行,自尊自重,生怕给他丢脸,能做的都做了,就连自己和丈夫分居的事,她都隐瞒了父母,也就更不能去找丈夫的父亲,告诉老人家自己已经花光了丈夫留下的一大笔钱,现在手头拮据,需要救济。他父母大概早就瞧不起她了,若她如今再像乞丐一样伸手要钱,岂不更讨人厌、招人烦。鉴于此,这位牧师的儿媳妇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这位公父亲知道自己目前的窘况。

她心想,她不愿与丈夫的父亲通信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会逐渐减弱,可对于她自己的父母,情况却正相反。她结婚后,回到父母家住了几天,接着就离开了,父母始终认为她最终还是追随丈夫,恩爱度日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一直都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也就一直认为,苔丝过着舒服日子,在那儿等丈夫回来;她也从无望中找寻希望,盼望着丈夫到巴西去,只是短暂停留,很快就会回来接她,或者写信让她去找他;总而言之,她盼望着有朝一日,他们携手共同努力,很快就会和好如初,也好给家人一个交代。至今,她仍抱有这样的希望。她的父母本想通过这次婚姻来光耀门楣,掩盖头一次糗事家丑,现在再让他们知道她成了一个弃妇,在接济了父母后,现在全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岂不是太让人难堪?

她又想起了那副珠宝。克莱尔把它们存在哪儿,她并不知道,这也无关紧要,即使在她手里,她也只是有权使用,无权变卖。即便那些东西完全属她所有,她也只是有其名,无其实,变卖实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得钱财,变富裕,这未免也太卑鄙了。

与此同时,她丈夫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就在这时,他在巴西的库瑞提巴附近的黏土地里,遭了几场雷雨,淋得像落汤鸡,又受了许多磨难,如今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和他一起遭罪受难的还有许多其他的英国农场主和农场工人,他们也都是被巴西政府的种种许诺哄骗到这儿来的。他们觉得,既然在英国高原上耕田种地,身体能够抵抗得了所有的天气时令,那在巴西平原,自然也同样能够抵抗一切天气时令了,他们却不知道,英国高原的天气时令是他们生来便习以为常的,而巴西平原的天气时令是突如其来、以前未曾经历过的,所以那种想法,实在毫无根据。

我们返回来,继续讲苔丝。就在此时,她花完了最后一个金镑,也没有另外的金镑来填补空缺,同时由于季节关系,她发现,找个工作极其困难。她没有想过去找个室内的工作,因为她不知道有智力、有体力,又健康又肯干的人,无论在生活中哪个行当里,总是缺少的;她只知道她害怕都市城镇,害怕大户人家,害怕富于钱财、谙于世故的人家,害怕礼仪举止不同于乡下的所有人。那黑色忧患都是从彬彬有礼、出身高贵的上流社会来的。

那个社会,也许比她用自己那点儿经验想象出来的要好,但对此,她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本能的反应是远离,甚至连这个社会的边缘四郊,她都避而远之、不敢触碰。

布莱迪港以西有几个小奶牛场,春夏两季苔丝都在那儿做过临时挤奶工,现在也不再雇她了。到泰波塞斯去,即便不缺人手,奶牛场主仅仅出于同情,大概也不会不给她一个栖身之所;从前那里的生活虽然舒服,但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如今的生活一落千丈,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她回去,可能也会给她崇拜的丈夫带来羞耻。她不愿忍受他们的同情怜悯,更不愿看到他们相互耳语,议论她的奇怪境遇;要是那些知情人,把事情都埋在心里,她觉得自己差不多是可以面对这一切的。正是那些背后议论,把她这生性敏感的人吓退了。苔丝无法解释这中间的区别,但是她知道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现在,苔丝正在赶往本郡中部一个高地农场。她收到玛丽安的信,这封信几经辗转才送到她手上,信中推荐她到那个农场去。玛丽安不知怎么知道了她同丈夫分居的消息——大概是从伊茨·休特那儿听说的——这个好心肠的姑娘,现在染上了酒瘾,以为苔丝陷入了困境、遇到了麻烦,就急忙写信给她从前的这位老朋友,告诉苔丝说,她离开奶牛场后就到了这个高原农场上,现在这里还有几个人手的空缺,如果苔丝真的还是像从前一样出来工作的话,她倒是很乐意在那儿见到她。

冬日来临,白昼渐短,能得到丈夫原谅的一切希望也逐渐破灭消亡。她心中有了几分野兽的习性,走起路来全凭本能,不假思索——她正一步一步,一点儿一点儿,斩断自己与那历经磨难的过去之间的联系,她隐姓埋名,免得别人认出她,但她从来都没想过,有时候因为意外事件,会让人迅速发现其踪迹所在,即使这种发现对发现她的那些人的幸福无关紧要,然而对她自己的幸福却有可能息息相关。

苔丝这样孤身一人外出,自然会遇到许多困难,而其中最让她厌烦的,是她自己的容貌所招引来的殷勤。她原本天生丽质,魅力无限,如今又受到克莱尔的熏陶濡染,不觉平添了几分优雅气质。最初她穿着结婚时的华美服装,那些垂涎者尚不敢有放肆之举,但后来这些服装都穿破了,她不得不换上农妇的衣服,就不止一次有人当面对她说些粗鲁野蛮的话。不过,一直到十一月一个特别的下午,还没发生过对她实际有害的事。

她宁愿到布莱迪河的西部农村去,也不愿到她现在要去的那个高地农场,别的不说,西部农村离她丈夫的父母家要近些。她在那儿往来徘徊,没有人认识她;她还想,也许有一天她打定了主意,会去拜访牧师公馆,一想到这些她就高兴。不过一旦决定了要到更高、更干燥的地方去,她就转身向东,一直朝那个叫粉新屯的村子走去,并打算在那儿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