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路漫长,景色单调,十里同天。冬日白昼迅速缩短,不知不觉黄昏将至。她走到一个山顶,再往前去,只见那条下山的篱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这时,她忽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一个人来到了跟前。那人走到苔丝身旁,说:“晚上好,姑娘,你长得真漂亮啊!”
苔丝客客气气地做了回答。
尽管景物已经黑暗模糊,天空中的余晖仍然照亮了她的脸。那个男人转过身,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苔丝看。
“哎呀,没错,这不是那个在川特里奇住过一段时间的大姑娘吗——德伯维尔少爷的女朋友,是不是?那时我也住在那儿,不过现在不了。”
苔丝认出来了,他正是那个在酒店里对她说粗话,后来被克莱尔打倒在地的有钱村夫。想到此,她心头一颤,暗自袭来一阵揪心的疼痛,她默不答话。
“你就老老实实承认吧,那天我在镇子上说的话都是真的,尽管你那个小情郎听了会发脾气——怎么啦,鬼机灵的小妞?那天我挨了打,你是不是应该替他求我原谅才对啊?你想想吧!”
苔丝仍旧一言不发。近来诸事不顺,到处都有恶人围追堵截,此时此刻,想要逃离险境,别无他法。冷不防,她抬腿便跑,头也不回,顺着那条路一直跑到一个栅栏门前,栅栏门敞开着,通往一块人造林地,她一头钻进树林,片刻不停,一直跑到林地深处,觉得安全了,不会被发现了,方才停下。
脚底一片落叶,干燥枯焦,落叶林中间生长着一片冬青,树叶稠密,足以挡风。苔丝把枯叶拢在一起,聚成一大堆,在中间做了个窝,爬了进去。
这样睡觉自然是断断续续,睡不踏实。耳畔总有奇异的声响,她暗自劝说自己,那只不过是夜半风起,穿林过木而已。此时,她又想起丈夫:她在这里忍冻受怕,而他大概在地球的另一边,享受煦日暖阳吧。苔丝不禁自问,天地间,还有像她这么可怜的人吗?她还想到了那些被自己虚度荒废的光阴,说道:“凡事皆虚空。”她反复机械地念叨着这句话,后来,她反应过来,这话早已不适合现代社会了。两千多年前,所罗门已经想到这一点;她自己虽然不是思想家,但想的却似乎更加深刻一些。如果万事皆空,那谁还在乎呢?唉,一切比虚空还要悲切——不公、惩罚、苛求、死亡。想到这儿,安吉儿·克莱尔的妻子把手放在前额上,感觉额上的曲线,摸过眉梢眼角,停留在眼眶的边缘,感知柔嫩皮肤下的骨头,她边摸边想,总有一天,这里也只剩下一块白骨。“真希望现在就如此啊!”她说。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她突然听见,树叶中传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这也许是风声;可当时几乎一丝风都没有。这声音时而颤抖,时而扑棱,时而倒抽气,时而咯咯叫。很快,她便断定,这些声音是某种野生动物发出的,后来发现,声音是从头顶树枝里传出来的,伴随着叫声,还有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响。但凡当时所处的境遇稍好一点儿,或换个场景,她一定会惊慌失措、恐惧万分;但是现在,只要不是人类,她什么都不怕。
一丝曙光划破天际,天空逐渐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树林里的一切也明晰可辨了。
不一会儿,那令人安心而又平常无奇的光逐渐强烈起来,万物复苏,林间活跃,苔丝立刻从那堆小丘似的树叶中爬了出来,胆大无畏地四周查看一番,后来她终于查明了昨晚惊扰她的罪魁祸首。原来,她暂借栖身的这片树林子,从山上绵延下来,到这里形成了一个突出的角,是树林的尽头,林子边上的树篱外,便是庄稼地。那些树下,散落着几只山鸡,华丽的羽翼上沾满了斑斑血迹;有的死了,有的奄奄一息,翅膀还在抽搐,有的翻着白眼,有的扑打搏动,有的扭曲旋转,有的僵卧挺直——所有这些山鸡都在抽搐挣扎、痛苦万状;几只流血过多,无力坚持,夜里就死了,算是幸运。
苔丝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来这群山鸡是在昨天被打猎队赶到了这个角落;有些被枪弹打中的,或者掉在地上死了,或者天黑前才断了气,被打猎的找着拿走了;有些受了重伤的,或者逃走躲藏起来,或者飞进浓密树枝,夜里勉强坚持,直到流血过多,无力抓附,一只一只掉到地上;苔丝听见的,就是它们掉下来的声音。
小时候,苔丝曾偶尔瞥见过那些猎鸟之人,他们在树篱中搜寻,在灌木丛里窥视,穿戴着奇异装束,比画着猎枪,眼露凶光,满脸杀气。听人说,那些猎人狩猎时粗鲁野蛮,但并不是一年到头都这样,其实他们都是文明人,只是在秋冬季节那几个礼拜,才像马来半岛上的土著居民那样,一时疯狂残暴,杀气腾腾,并以杀生害命为己任,荼毒生灵。他们猎杀的,全是与人无害的羽毛动物,这些都是为了满足他们杀生嗜好,预先人工繁殖培育出来的。一时间,他们对大自然芸芸众生之中、比他们弱小的同伴,竟是如此粗野,如此残酷,丝毫没有教养礼貌,根本不顾侠义道德。
见此情景,苔丝一时觉得,这些可怜的鸟儿和自己一样,受苦受难,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首先想到的,是为那些还活着的山鸡解除痛苦,于是她就一只一只,把那些她能找到的山鸡,都亲手拧断了脖子,免得它们活受罪;然后将这些鸟儿放在原地,等那些打猎的再来找寻——他们大概还会回来的——回来进行第二轮搜查。
“可怜的小家伙,看到你们受了这样的罪,我怎能再说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人呢?”她一面轻轻地把它们弄死,一面泪流满面,同时大声说道,“我可是一点儿皮肉之苦也没受过啊!我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血流不止,而且我还有双手可以挣饭吃,挣衣服穿。”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颓丧,苔丝不觉倍感羞愧。那种颓丧,无凭无据,只不过是在毫无自然基础的人类社会礼法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该受谴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