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不好!坏得无法形容。”
“可是,安吉儿,”她又开始辩解,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平静安详,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这完全是为你着想啊——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我,重获自由,同时又不会落下离婚的骂名。要是为了我自己,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不过,死在我自己的手上,毕竟又太便宜我了。应该是你,被我毁掉前途的丈夫,亲手把我了断才是。既然你已走投无路,要是你亲自动手,要了我的命,我觉得我会更加爱你,如果我还能更加爱你的话。我现在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我就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一块大大的绊脚石!”
“嘘!”
“好吧,既然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好啦。我绝不会跟你反着来。”
他知道这是实话。昨晚她疯狂绝望,而后重归平静,现在不必再担心她会采取轻率鲁莽的极端行为了。
苔丝又去安排早餐,好让自己忙起来,以化解尴尬与窘迫,这多少有点儿效果。他俩在餐桌同一边坐下来,这样就不至于四目相对了。一开始,他俩听见彼此吃喝的声音,感觉有些别扭,但这也在所难免;幸而他俩都吃不多。吃完早饭,克莱尔站起来,告诉苔丝什么时候回来吃午饭,就出门去了磨坊,呆滞地按照原计划去考察他的生意,这也是他来此唯一的实际理由。
他出了门,苔丝站到窗前,很快便看见他上了大石桥,朝磨坊走去。然后下桥,穿过铁路,不见了。连口气都没叹,苔丝便把注意力转向室内,开始收拾桌子,整理房间。
不久,女佣来了。有她在房间里,苔丝最初感觉很不自在,不过后来反而觉得有些许的慰藉与解脱。十二点半,她留下女佣,离开厨房,回到起居室,等着安吉儿从桥那边回来。
大约一点钟,安吉儿出现了。虽然还隔着四分之一英里,但苔丝远远地看到了他,不觉脸红心跳。她跑进厨房,吩咐说,他一进门就开饭。进门之后,他先去了前天两人一起洗手的房间;他一进起居室,餐盘的盖子正好打开,仿佛是他进来亲手打开的一样。
“真准时!”他说。
“是。我看着你过了桥。”她说。
吃饭时,他只谈些普通平常的话题,比如一上午他在寺院磨坊里都干了些什么,上螺栓的方法和老式的机械等,他还说,恐怕现代机器改良了磨面方法,恐怕那些旧机械不会给他太多启发,有些机械似乎还是当年给隔壁寺庙的和尚磨面时就用的,而现在那座寺庙早已成了一堆瓦砾。吃完饭不到一个钟头,他又出门去了磨坊,直到黄昏才回来,整个晚上都埋头忙于那些资料。她唯恐妨碍他,所以等那个老女人走了以后,她又回到厨房,尽量在那儿待着,足足忙了一个钟头。
克莱尔出现在门口。
“你不必干那么多活,”他说,“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妻子。”
她抬起眼,神色有几分开朗。“我可以自认为是你的妻子吗?”她低声说,语气中透出几分可怜与自嘲,“你指的是名义上的!唉,我也不能指望太多了。”
“你可以这样想,苔丝!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急忙回答,说话时带着哭腔,“我想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够体面。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说我不够体面……正是因为那,我才不愿嫁给你,可是……可是你偏偏逼着我!”
说到这里,她背过身去,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要是换了别人,看到这种情况,都会回心转意,然而安吉儿·克莱尔做不到。别看他平时温柔多情,但在内心深处,却隐藏着长久以来沉淀下的一条顽固逻辑定律,就像松软的土壤里埋藏着的金属矿脉,无论什么东西,想要横穿而过,都得折锋断刃。正是这一脾性,阻碍了他接受教会;也正是这一脾性,阻碍了他接受苔丝。而且,他的情爱看似光彩照人,其实并非熊火烈焰;对于女性,一旦失去信任,他便放弃追求;在这方面,他与那些感情柔弱的人,形成了鲜明对照,那些人,虽然在理智上鄙视一个女人,但是往往在情感上,却迷恋不舍。他就在那儿袖手等待,一直等到她哭够了。
“我真希望,英格兰的女人,能有一半像你一样,这么体面高尚。”对普通女性,他莫名地发了一阵牢骚,接着又说道,“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问题,而是一个原则问题。”
他对苔丝说了如此一番话,还补充了些类似的;当时,他仍旧深受反感浪潮的冲荡与支配;一个人,原本直率坦荡,可一旦发现自己被华丽的外部表象所欺骗愚弄,他必然要产生反感,这种反感也就必然导致扭曲的看法。其实,在这股浪潮之中,还潜藏着一股同情的暗流,一个通达精明的女人本可以利用这一点重新将其俘获。但是苔丝不会想到这些;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应该接受的惩罚,只是默默独自吞下,几乎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对安吉儿忠心耿耿、坚定不移,这简直让人觉得可怜;虽然苔丝天生脾气急躁,但是无论安吉儿说什么,她从未发怒失态;她完全不顾自己,任由冒犯,从不恼怒;无论安吉儿怎样对待她,她都不愠不火。苔丝就像圣徒宣扬的博爱,又回了这自私自利的现代人间。
这一天从傍晚到夜间,从夜间再到早晨,都和前一天一样,分毫不差地蹉跎而过。有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苔丝,犹如从前自由独立的苔丝,曾经勇敢地尝试去改善关系。那是他吃完饭,第三次动身前往面粉厂。他起身离开餐桌,对苔丝说了一声再见,她也起身道别,与此同时,将那唇朝着他的唇,微微倾去。苔丝投来的情,他却未能报之以意,就匆忙转身,扭向一边,嘴里只是说——
“我会准时回来。”
如同挨了当头一棒,苔丝立即缩了回来。曾经有多少次,他不顾她的同意,想去吻这两片唇,曾经有多少次,他快活地说,她的嘴唇,她的呼吸,有黄油、鸡蛋、牛奶、蜂蜜的味道,他可以从那儿得到滋养,还有诸如此类的傻话。而现在,这两片唇,对他而言,已是索然无味。克莱尔见她突然退去,便温和地说——
“你要知道,我得想个办法。现在咱俩不得不待在一起,住上几天,要是很快就分居,会给你带来流言蜚语。不过你要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完全是为了顾全面子。”
“是。”苔丝心不在焉地说。
克莱尔出门走了,在去磨坊的路上,偶然停下来,站了一会儿,心里后悔,刚才没对她温柔一些,最起码应该吻她一下。
苦闷绝望之中,他俩熬了一两天。不错,他俩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可是两人的关系还不如两情相悦之前,现在是那么疏远,那么陌生。她心里明白,正如他自己所说,他的生活,已完全瘫痪,正绞尽脑汁,努力想出一条妥善之策化解眼前的僵局。苔丝发现,他外表柔风细雨,心中却坚如磐石,每想到此,她都胆战心惊。他这份坚定,的确太残酷,太伤人心。现在她不再奢望宽恕。她不止一次地想,克莱尔出门去磨坊时,就狠下心来,离开他,一走了之;但苔丝又担心,此事一旦张扬出去,不仅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反倒给他带来诸多麻烦与羞辱。
同时,克莱尔也陷入沉思。其实,他的沉思一直就没有间断过;冥思伤心,让他病倒;苦想劳神,使他消瘦;思虑过度,令他憔悴;冥思苦想,把他折磨得没了家庭生活的情趣。他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苔丝一直对两人的未来保持沉默,偶然听见他的话,便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
“我想——你是不打算长久——和我住在一起了,是吗,安吉儿?”她问道,说话时脸上保持镇静,但是嘴角一直向下耷拉着,这说明,她脸上的镇静完全是机械地装出来的。
“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他说,“要是那样做了,我会瞧不起我自己,更糟的是,或许我也会瞧不起你。当然,我是说,我不能按照通常的理解和你生活在一起。目前,无论我感受如何,我都不会鄙视你。明说了吧,要不然恐怕你还是不明白我所有的难处。只要那个男人还活着,我怎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呢?——实际上,他才是你丈夫,不是我。要是他死了,还可另当别论——还有,这并非问题的全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也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我们两个人,它还关系到其他人的前途。想一想,几年以后,我们有了孩子,这件事要是让人知道了——当然,人家肯定会知道的。纵然是天涯海角,也总有人从那里来,有人到那里去。唉,想一想吧,我们的亲生骨肉,那些小家伙儿,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长大,随着年龄增加,逐渐懂事,他们该有多痛苦!等他们明白过来,该有多难堪!他们的前途该有多黑暗!要是你仔细考虑过这些问题,凭良心说,咱们还能生活在一起吗?难道你不觉得,咱俩最好还是忍受这一切痛苦与屈辱,不要再累及他人了?”
原本已是千愁万绪,压得她的眼皮重重下垂,闻听此言,她的眼皮垂得更低了。
“我不会要求和你生活在一起,”她回答说,“我不会这样要求;以前我从来没想这么远。”
我们不得不说,苔丝到底是个女人,一直巴望着两人的爱能破镜重圆,这种企盼是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心中不觉暗自生出一丝幻象:只要同处一室,整天耳鬓厮磨,相依相伴,时间久了,他那份理性的冷淡便会消融,感性的温柔便会升腾。即便苔丝像平常说的那样,天真纯朴,不谙世故,但也不至于智力发育不全;要是她不再凭本能就知道亲密接触的力量,那她真的就枉做女人了。苔丝心里明白,如果这样做再不行,那别的法子就更没用了。她曾对自己说,用计谋、耍手腕,万万不可,但是那份希望与企盼在她心中却未曾熄灭。克莱尔已经做了最后表态,正如她所说,那是一个全新的观点,以前从未想到。她实在没想那么远,也没考虑那么周全;他描绘的图画,一下展现在她面前,清晰明了:他们会生儿育女,儿女将来会瞧不起她;她本就心地善良、忠厚老实,听了这一番话,便觉得合情合理。全凭经验,她已经懂得,有时候,无论好歹,放弃生活,比美好生活更美好。如同受过磨难、预知未来的人一样,她听到了苏里·普鲁敦说的话“你要下世为人”,这是以命令宣读的判决书,尤其是,这判决书,是对着她未来的儿女宣读的。
自然女神就是这样,有时候像狐狸一样狡猾;苔丝深深爱着克莱尔,这份爱蒙蔽了苔丝的双眼,竟让她忘了,两人生活在一起,可以诞生新生命,还可以把自己悲叹的不幸施加到别人身上。
因此,苔丝觉得,克莱尔的观点无可辩驳。然而克莱尔生性敏感,天生有自我争论的癖性,这时他自己心中,却生出了一种辩驳之词,几乎害怕苔丝真的会拿这种辩词来反驳他。这种辩词仰仗的是苔丝完美丰韵的身材;苔丝若利用这一点,完全可能力挽狂澜。除此以外,她还可以说:“我们可以远远地离开这里,去澳大利亚的高原,或者得克萨斯的平原,这样一来,谁会认识我们?谁会在乎我的不幸?谁还会来责备你我?”但是,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苔丝接受了克莱尔当下的观点,认为那是一种必然,无法避免。或许她做得对。靠直觉,女人不仅能感知自己的苦楚,而且也能感知丈夫的苦楚;陌生人或许指责克莱尔,或许指责他的儿女,这些指指点点单凭想象就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即使外人不说,克莱尔那敏感怪癖的头脑里也满是责备,充斥双耳,久久不绝。
这是他俩产生隔阂而彼此分居的第三天。或许有人可以冒昧地这样说,这句话既自相矛盾又怪异反常:他的兽性越强烈,他的人格就更高尚。我们可不这么说。然而毫无疑问,克莱尔的爱情虚幻缥缈,空灵超凡,偏于想象,脱离现实。天性如斯,有时候深爱之人近在眼前倒不如远在天边更具吸引力;爱人远在天边,他可以发挥想象,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将真实的缺点抹去。苔丝发现,她的人格魅力,已经不像她期望的那样,成为她强有力的辩解了。那个比喻的说法真是生动形象:她是另外一个女人了,已不再是激起他的爱欲的那一个女人了。
“你说的,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苔丝说,食指在桌布上比画着,另一只手托着额头,手上的戒指,仿佛在嘲笑他们两个,“你说得完全对,肯定是那样的。你是得离开我。”
“可是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回家。”
这一点,克莱尔倒真没想到。
“真的吗?”他问。
“千真万确。既然要分,何不早做了断。你曾经说过,我很容易讨男人欢心,让他们失去理智;要是我总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会把持不住,违背理智与愿望,改变主意;真要那样,你的悔恨,我的悲伤,将来会更加惨痛。”
“你愿意回家吗?”他问。
“我愿意离开你,回家。”
“那就这么办吧。”
闻听此言,苔丝虽没有抬头看克莱尔,但心头不觉一颤。提出建议是一回事,而应允实行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她觉得,他答应得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吧。
“我早就担心会走到这步田地,”她嘟囔着说,不动声色,一脸顺从,“我不抱怨,安吉儿。我……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你的话,完全在理,我完全信服。你说得对,如果我们住在一起,尽管不会有外人谴责我,但是日子久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可能会因为生活琐事生我的气,说不准就把过去的事情抖搂出来,有可能让外人听见,也有可能让咱们的孩子听见。啊,现在我只是伤心悲痛,可到那时,我一定会受尽折磨,凄苦丧命!我得走——明天就走。”
“我也不在这儿住了。尽管我不愿意先提这件事,但是我看得出来,我们还是分手得好——至少分开一段时间,等我把情势看清楚,我会给你写信的。”
苔丝偷偷看了一眼丈夫,只见他脸色苍白,身子颤抖;见此情景,苔丝与往常一样,不由得惊恐万状,因为她嫁的这个温柔绅士,心底深处隐藏着坚毅决断——这种坚强意志,让感情由粗俗鄙陋变为细致微妙,由物质实体转为抽象概念,由鲜活肉欲化为空灵精神。他的想象支配着一切,犹如暴虐的狂风扫卷枯叶,一切癖好、倾向、习惯都一扫而光。
克莱尔或许注意到苔丝看他,转而又解释道——
“熟人亲友,一旦不在身边的人,我就会更加想起他们的好,”接着又玩世不恭地补充道,“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都过腻了,就又凑合到一块儿过日子啦。这芸芸众生,不都是这样吗!”
克莱尔当天便开始打点行囊,她也上楼收拾行李。两人都知道,彼此心中都明白,明早一别,便后会无期。两人收拾行李时,头脑中闪过种种猜想臆测,来宽慰自己,他俩都认为,永久别离就意味着痛苦折磨。他知道,她也知道,彼此吸引对方的魅力——对苔丝来讲可不是靠博学多才——在刚分开的前几天,或许比以往更强烈,可日久天长,时间一定会慢慢将其消磨殆尽;一旦分离,克莱尔头脑就会更冷静,眼光也会更长远,那些务实真切的想法——不能与苔丝同居一室,也就会更加清晰明了。而且,两个人一旦分离,那就意味着抛弃了共同的居所与共同的环境——新的蓓蕾便会在不知不觉间生长,将彼此腾出的空白填补占据;意外之事,始料不及,妨碍着原本的打算,自然而然,旧日的计划,也就渐渐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