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初夜嫌生(1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015 字 2024-05-16

故事讲完了。其中有反复的申明,也有详细的解释。自始至终,她情绪平稳,语调一致,没有一句辩解,也没有一滴眼泪。

但就在苔丝喃喃讲述之时,周围的一切,面貌好似都经历了一场变化。炉条上的残火,似妖魔鬼怪,面目狰狞,居心叵测,对她的不幸,没有丝毫的同情与关心。壁炉的栅栏,慵懒地咧着嘴,仿佛对一切痛苦与不幸都充耳不闻。水壶里反射的亮光,也自顾自沉溺于绚丽的色彩,对其他事情都视而不见。周围的一切,都在可怕地反复声明,它们与此事无关。其实,自从他第一次吻她,一切都原样如初;或者不如说,所有的东西均无本质变化。但实际上,一切都变了,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克莱尔拨弄着炉火,此情此景,这个动作显得漠不相关,不合时宜;此时此刻,他一时语塞,没能领悟其中滋味。拨完残烬,他站起身来;这时,她披露的秘闻所产生的威力,才逐渐发作。他的脸一下子苍老憔悴了。他在地上,一阵接一阵,胡蹬乱踏,奋力收拾起思绪。可无论怎样,他都理不出头绪;一时,他丢魂失魄,茫然无措。终于,他开口说话了,那副腔调,那么不合时宜,那么平淡凡庸,丝毫没有了她素日里听到的那婉转轻柔的温言软语。

“苔丝!”

“嗯,最亲爱的。”

“难道我真得相信这些话吗?看你刚才说话的神气,我又不能不信。哦!看样子,你既没疯,也没傻!你的话,该是一派胡言乱语才是!可偏偏又是……我的妻子,我的苔丝,难道你就不能证明,你的确是疯了吗?”

“我没疯。”苔丝说道。

“可是——”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她,头昏目眩,接着又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哦,我想起来啦,你本来是想告诉我的——可是我没让你说!”

克莱尔说完这番话,又说了些别的,皆不知所云,只是例行公事般潦草虚应而已,而心底深处却早已无力瘫痪了。他背转身,走开了,然后伏在一把椅子背上。苔丝尾随而至,来到屋子中间,站在那里,无声无泪,两眼紧紧盯着他。接着,瘫软倒地,跪在他脚边,而后蜷缩成一团。

“看在咱俩相爱的分儿上,你就宽恕了我吧!”她口干舌燥,低声说道,“你我犯了同样的错误,而我早已宽恕了你!”

他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道——

“像我宽恕你那样,你也宽恕我吧!安吉儿,我宽恕你了。”

“你——是,你是宽恕我了。”

“可你不宽恕我吗?”

“啊,苔丝,宽恕可不能这么简单交换!过去,你是那样的人,而现在,你却换了一个人。我的上帝——‘宽恕’两个字,怎能用于这荒诞离奇、障目欺骗的戏法之上!”

说到这儿,他闭口不语,突然又仰天大笑,那笑声,惊悚骇人,异乎寻常,恰似发自地狱一般。

“不要笑了,不要笑了!你这样会要了我的命!”她尖声喊叫道,“你就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他没有回答,她满脸煞白,跳了起来。

“安吉儿,安吉儿!你那样笑,是什么意思?”她大声喊道,“你知道,你这一笑,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他摇了摇头。

“我时时刻刻都在期望着、渴求着、祈祷着,我要让你幸福快乐!只要你幸福快乐了,我是多么地高兴,你若不快乐,我还怎能配做你的妻子!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安吉儿!”

“这个我知道。”

“安吉儿,我还以为,你真的爱我——你爱我,爱的是我这个人!如果你确实爱的是我这个人,啊,你又怎能做出刚才的样子,你又如何说出那样一番话语?这可把我吓坏了!自从爱上你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永远爱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无论将来如何忍辱受屈,因为你就是你!我不再多问。那么,你,我自己的丈夫,又怎能不再爱我了呢?”

“我再重复一遍,我一直深爱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那又是谁?”

“是另外一个女人,只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闻听此言,她便知道,自己从前惧怕的不祥预感,如今终究变成了现实。现在他认为,她就是个骗子;一个貌似清纯、实则龌龊的荡妇。她看清了现实,脸色苍白,面露惧色,双颊松弛下垂,一张嘴看起来也变成了一个小圆洞。他竟然如此看待她,她心中骤然生起无名的恐惧,站立不稳,摇摇欲倒;克莱尔走上前,害怕她跌倒。

“快坐下,快坐下,”他温和地说,“你不舒服,当然了,你也舒服不了。”

她倒是坐下了,却不知道自己坐在了哪里。她脸色憔悴,面部紧绷,她那副眼神令克莱尔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如此说来,我已不再是你的人了,是不是,安吉儿?”她问道,一脸的无助,“他说,他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一想到此,自怜之心油然而生,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细思自己的境况,不觉眼泪盈眶;一转身,委屈自怜之泪如决堤洪水,奔流不止。

见状,克莱尔心头一阵轻松。刚才发生的一切,对苔丝刺激极大,而她却呆滞不发,这让克莱尔担惊受怕,这份担忧,比起揭穿真相的那份苦恼,也差不到哪里。他漠然冷对,在一旁袖手等待,一直等到她那满腔的悲愤发泄出来,又独自消缓,直至那泪水狂奔的恸哭变为哭哭停停的抽噎。

“安吉儿,”她突然开口道,音调自然平缓,没有了疯狂可怕的干号恸哭,“安吉儿,我道德败坏,咱俩不可能在一起过了,是吗?”

“我还没来得及想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非得和我一起生活,安吉儿,现在我已无权这样做!也不会写信给母亲和几个妹妹,告诉她们咱俩已结婚,之前本想写来着;我已裁好了一个针线包,本打算在这里暂住的几天,把它缝好,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不缝了?”

“不缝了,我什么都不干了,除非有你的吩咐——要是你抛下我,独自离去,我绝不会死缠烂打,即便你永远都不再搭理我,我也绝不会问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我可以问。”

“假如我要真吩咐你做什么事呢?”

“我愿为奴,对你言听计从,无论多么悲惨可怜,甚至你让我倒地不起,舍生丧命,我都愿意。”

“你能这样说,很好。可是你现在的忘我牺牲精神与之前的自我保护态度,这两者之间,未免少了些协调,多了些矛盾吧!”

这是冲突发生之后他俩第一次说话。这些巧思妙想的挖苦讽刺,一股脑儿地扔在苔丝脸上,就像扔给狗猫一般冷酷无情,而其中微妙的尖酸刻薄滋味,她一概不能领会,只有那话语中满满的敌意,让她明白,他已是怒不可遏。她待在那里沉默不语,却不知,此刻他正将内心的爱情之火绝情熄灭。她也丝毫没有觉察,一滴泪水慢慢从他脸颊滑落,泪滴硕大,好似一架显微镜的物镜,将流过皮肤的毛孔清晰放大。与此同时,他回过味来,她的自白已经完全把他的生活、他的宇宙统统翻转过来,他拼命挣扎,试图在这全新的处境里前行。日子总得过,接下来总得做点儿什么;可做什么呢?

“苔丝,”他说道,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轻柔,“现在——这间屋子——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到外面走走。”

他悄然离开房间,斟好的两杯红酒,本打算晚餐助兴,一杯予她,一杯自饮,现在两杯酒放在那里,无情无趣,无人触碰。两人婚后第一次晚餐就这样草草收场。就两三个钟头前,两人还亲亲热热,别出心裁地共用一杯,同享香茗。

他轻轻地将房门带上,就像当初轻柔地拉开一样,但这还是将苔丝从昏沉中惊醒。他走了;她也待不下去了,便匆匆裹了大衣,开了门,跟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将蜡烛吹灭,仿佛此一去,永不回还一般。雨停了,夜清月朗。

克莱尔信步前行,走得很慢;苔丝很快就赶上来,跟在他身后。朗夜之中,她一身浅灰,而身旁的他,通体漆黑,阴沉怕人。苔丝佩戴的珠宝,曾让她有过短暂的骄傲,现在却叫她感到莫名的讽刺与羞辱。克莱尔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虽然知道是她赶了上来,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走过屋前那座五孔拱桥,拱洞高阔,就像几张大张着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