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坦言相告(2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604 字 2024-05-16

“亲爱的,只要你在舞会上一亮相!”他说,“但是,不,不,最亲爱的;我觉得,我还是最喜欢你戴着遮阳软帽,穿着粗布衣衫——对,固然穿金戴银更能衬托你的高贵华美,但我还是喜欢你穿得朴实无华。”

苔丝意识到自己的惊艳美丽,不禁兴奋激动,满脸通红,却仍无幸福快乐之感。

“我还是摘下来吧,”她说,“免得乔纳森看见了。这些首饰不是我戴的,对不对?我觉得,咱们还是卖了吧,行吗?”

“再戴一会儿吧。卖了?万万不可。卖了就有违忠信。”

她转念一想,听从了他的劝告。她还有话要说,或许戴着这些首饰,更好说话。于是她戴着这些珠宝坐下来;两人又沉浸在一片猜想之中,乔纳森究竟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哪儿去了呢。他俩为他倒了杯麦芽啤酒,好让他来了喝,等得太久了,啤酒泡沫都已消散殆尽。

晚餐已经在靠墙的桌子上摆好了,稍后,他们便开始吃饭。晚饭还没有吃完,壁炉里的烟火突然跳蹿起来,一股火苗带着浓烟从壁炉里喷射出来,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好像有个巨人,用手把壁炉的烟囱一下子捂住了。却原来是有人把外面的门打开了。过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安吉儿迎了出去。

“我敲了半天门,可没有人应声,”乔纳森·凯尔抱歉地说,他终于来了,“外面下着雨,我就自己开门进来啦。我把东西送来了,先生。”

“你把东西送来了,我非常高兴。可是你来得太晚了。”

“嗯,是,先生。”

乔纳森语气里透出几分不悦,可白天还好好的,这会儿新愁又在他的前额上,耕下了几道深深的沟槽。接着,他又说道:

“今天下午你和夫人走后——现在该这样称呼了——奶牛场发生了件悲惨的事,把我们给吓坏了。或许你们还没忘,下午公鸡打鸣的事吧?”

“天哪——发生了什么事——”

“唉,白天鸡叫不吉祥,有人说要出这事,有人说要出那事;可到头来出事的竟是可怜的小莱蒂·普瑞德,她要跳水自杀。”

“啊!真的吗?为什么,她不是还和大家一起给我们送行了吗?”

“是。唉,先生,你和夫人——按照法律该这样称呼了——我是说,你和夫人坐车走了以后,莱蒂和玛丽安就戴上帽子出去了;正赶上新年前夜,又没什么事可做,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没人注意到她俩。她们先是到了露·艾维拉德酒馆,喝了点儿酒,然后又走到三臂岔路口,似乎是在那儿分的手,莱蒂就蹚过水草地,好像是要回家,玛丽安去了邻庄,那儿还有一家酒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莱蒂,也没人听到她的消息;碰巧有个水手回家,走到大水池子旁边,发现有一堆东西,走近一看,是帽子和披肩,后来才知道是莱蒂的。他在水里找到了莱蒂,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把她送回了家,以为她淹死了,但后来又慢慢苏醒过来了。”

安吉儿一下子回过神来,苔丝一定在偷听这个悲伤的故事,就立即走过去,想把过道和前厅之间的门关上,前厅直通里面的客厅,苔丝就在那里;可是他的妻子,早已披了围巾,来到前厅,听到了乔纳森的讲述,目光呆滞地看着行李和行李上闪烁的雨滴。

“这还不算,玛丽安也出事啦;有人在柳树林子边上找到了她,醉得跟死人一样——这姑娘,除了之前喝过一先令的清淡啤酒外,还从未听说她沾过一滴酒;当然,她是个大饭桶,看脸就知道。今天那些女孩子,好像个个都失魂落魄!”

“伊茨怎么样?”苔丝问。

“伊茨还是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但是她说,这些事的缘由,她都能猜得出来;她似乎也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可怜的姑娘。你看看,先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当时我们正在收拾你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包裹,还有你夫人的睡衣和梳妆的东西,再装上大车,所以,就来晚了。”

“没关系。好啦。乔纳森,把箱子搬到楼上吧,喝杯麦芽啤酒,尽快往回赶吧,万一再有需要你的地方。”

苔丝回到里间客厅,坐在炉火旁,陷入沉思。一片模糊之中,她听见乔纳森沉重的脚步声,楼上楼下搬行李,搬完了,又听见他感谢她丈夫为他准备的啤酒,还感谢她丈夫给他小费。后来乔纳森的脚步声便从门口消失,大车轱辘轱辘的响声也渐渐远去了。

安吉儿滑动笨重粗大的橡木门闩,把门闩好,然后走到苔丝坐的壁炉前,伸出双手,从后面捧住苔丝的双颊。他满心期待,她会快活地跳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期盼已久的梳妆用具,但她坐着没动,于是他也坐下来,一片炉火之前,两人相伴而坐,晚餐桌上,烛光摇曳,昏暗微薄,熊熊炉火映照之下,惨淡无力。

“真是对不起,那几个女孩子不幸的事都让你听见了,”他说,“不过,不要往心里去。莱蒂本来就疯疯癫癫的,你是知道的。”

“她一点儿都不应该那样,”苔丝说,“倒是有人应该那样痛苦,可她却在掩饰,假装没什么。”

这件事让她的心理天平发生了偏转。她们天真纯洁,本应该受到命运的优待,却尝尽了单相思的痛苦;而她本应该受到惩罚,可命运却偏偏选中了她。她不劳而获,独享所有幸福,这就是罪恶。她应该偿情还债,一分一毫都不能亏欠。此时此地,她该和盘托出,实情相告。克莱尔握着她的手,她两眼紧盯炉火,就在这一刻,她主意已决。

壁炉里火苗逐渐消失,红彤彤的火炭仍旧发着亮光,将壁炉内侧、光滑明亮的壁炉柴架,以及合拢不到一起的那把旧铜火钳,都染得通红。壁炉架朝下的那面,还有靠近壁炉的桌子腿,也都映得火红。苔丝的脸庞与脖颈也染得暖融融、红艳艳,她佩戴的宝石也成了金牛座的毕宿五与大犬座的天狼星,映着余烬的红光,随着她脉搏的跳动,宛若群星闪烁,变幻生辉,时而雪白,时而鲜红,时而又翠绿。

“今天早上,我们都说,要把各自的过错说一说,你还记得吗?”他见她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就突然问道,“或许我们也是说着玩的,你可能是随便一说;但我是认真的。我要向你坦诚供述,我的爱人。”

这句话,恰巧说出了她的心声,这真是出乎意料,真是机缘巧合,真是天意如此。

“你要坦白什么吗?”她急忙问,语气中甚至流露出几分喜悦与宽慰。

“你没想到吧?唉,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听着。把头放在这儿,我想让你宽恕我,千万不要因为我以前没告诉你,你就生我的气,或许以前就应该告诉你的。”

真是奇怪!两人的心思竟如出一辙。她没说话,克莱尔继续说道——

“以前我没敢提这件事,因为我害怕失去你,亲爱的,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奖赏——我称你为我的奖学金。我哥哥的奖学金是从大学里获得的,而我是在泰波塞斯奶牛场获得的。我可不敢轻易冒这个险。一个月前我就想告诉你——那时你答应嫁给我,成为我的人,不过我没有告诉你;我想,那会把你从我身边吓跑的。于是,我就把这事暂时搁置;后来我想昨天告诉你,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可以弃我而去。但我还是没说。今天早晨我还是没敢说,就是你在楼梯口提出,把我们各自的错误说一说的时候——我这个罪人!现在我看见你这样严肃地坐在这儿,我一定得告诉你了。真不知道你是否会宽恕我?”

“啊,一定会!我保证——”

“好吧,希望你能宽恕我。先听我把话说完,然后你再说。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我就从头说起。我认为我可怜的父亲担心我会永远失去信仰,其实,苔丝,我与你一样,坚信高尚的道德品行。我曾经希望做个心灵导师,教化他人,可我发现,我根本无法进入教会,便失望至极。虽然我没有资格说自己十全十美,但我敬仰纯洁,痛恨污浊,我希望我现在还是如此。无论我们怎样看待‘完全灵感论’,人们必须诚心接受圣保罗说的话:‘你要做个榜样:在言语上,在谈话中,在仁慈上,在精神上,在信仰上,在纯洁上。’这才是我们可怜人类的唯一保护神。一位罗马诗人曾经说过‘正直地生活’,真让人意想不到,这与圣保罗说的完全一致——

正直高洁之士,根本无虚可乘,

摩尔人的弓箭与长矛,又有何用。

“哎,有一个地方乃是善念铺就,对此,我感悟至深。我本想救赎众人,播撒美好,可如今不等实现,我却先已堕落沉沦,说到这里,你就会明白,我是何等痛彻心扉。”

接着他告诉苔丝,他以前在伦敦漂泊过一段时间,此事,之前也暗暗提到过一星半点儿。那段时间,他颠沛流离,前途无望,就像一叶木片,在风浪中随波飘摇;当时走投无路,心志不坚,一下坠入了罪恶的深渊,跟一个陌生女人过了四十八个钟头的放荡生活。

“幸好我顿时清醒,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与荒唐,”他继续说道,“我便与她一刀两断,返回家中。从此以后,再也没犯过那种错误。我觉得我应该对你毫不隐瞒、坦白率真,不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你能饶恕我吗?”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算作是对他的回答。

“现在就此作罢,咱们永远都不谈这个话题了!——此时谈论这个,真让人痛苦不堪——让我们谈点儿轻松点儿的话题吧。”

“啊,安吉儿——听了这话,我简直有点儿高兴呢——因为现在你也能够宽恕我了!我还没向你坦白我的过错呢。我也有一桩罪过要向你坦白——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的。”

“嗯,是说过!那你说吧,你这个小坏蛋。”

“你先别说笑,其实我这事和你的一样,都很严重,或许更严重些。”

“不会比我的更严重吧,最亲爱的。”

“不会——啊,不会,不会更严重!”她觉得有希望,高兴得跳起来说,“不会,肯定不会更严重,”她大声说,“因为我的和你的差不多。我这就告诉你。”

她又坐下来。

他们的手,依然紧紧相握。炉火垂直映照下去,炉条下的灰烬,就像一片炎热干燥的荒野。炭火的红光,照在他脸上、手上,也照在她的脸上、手上,同时射进她前额蓬松的头发里,将头发下那娇嫩的皮肤照得通红。这一片红光,不由得使人想到末日来临,让人觉得阴森恐惧。她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墙上、天花板上。她身体前倾,颗颗钻石闪闪发亮,就像毒蟾蜍在凶险邪恶地眨眼。她把额头靠在他的太阳穴上,进入了她的故事,她眼帘低垂,把她认识艾力克·德伯维尔的过程,前前后后,叙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