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婚礼多舛(2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120 字 2024-05-16

“那么你是不愿意让我现在说了,最亲爱的?”

“不愿意,苔丝,真的不愿意。”

匆匆忙忙换衣服,急急火火要动身,谈话只得到此结束。听了他刚才的话,又想了想,苔丝感到些许的安慰。她对克莱尔一片赤诚忠心,这股鬼设神使的强大浪潮,裹挟着她,在接下来的关键时刻里,跌宕激漩,浩荡前行,无暇思索。那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做他的人,他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的丈夫——如有必要,可为他而死——这个愿望,她苦苦抵抗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一路艰苦卓绝、愁思忧虑,而今终于从那绝径之中跋涉出来,一飞冲天了。梳妆铜镜之前,她便漫步于五光十色的精神幻境之中,这片绚烂的云霞,将一切不祥之物完全压制下去了。

教堂很远,又是冬天,大家只得坐车去。他们在路边一家客栈定了一辆轿式马车,是从前的一辆驿车,很久以前,全国的交通运输都是靠这种驿站马车,自从淘汰下来,就一直存放在客栈。那辆车轮辐粗壮,轮瓦厚重,车架宽大,形似桥拱,皮带又宽又厚,弹簧粗大结实,车辕就像攻城夺寨时用的粗大撞木。驾车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顽童”,年轻时赶车,风里来雨里去,饱受自然之苦,加之贪杯嗜酒,老来深受风湿痛风的折磨。自从驿车淘汰,老者便无事可做,整日立在客栈门口,二十五年如一日,仿佛在翘首期盼,昨日之事会重现,以便重操旧业。位于卡斯特桥的“王之重器”客栈,长期雇用他驾驭豪华马车接送客人;驾车时,他右腿外侧受到车辕的磕碰摩擦,日久年深,便留下了一道长年不愈的瘀伤。

新郎、新娘,库瑞克先生与太太,一干人等上了这辆古老笨重、吱嘎作响的大家伙,坐在了那位老朽不堪的驾车夫身后。安吉儿其实非常盼望,两个哥哥至少能来一个,给他做个伴郎。他在信中曾委婉地暗示过此事,可两人却音信皆无,沉默不应。这说明,他们根本无心前来。他们本就反对这门婚事,更不要指望给个面子,到场帮忙了。或许不来更好。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且不说对这门亲事的看法,就是在奶牛场里,与大伙儿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就他俩那一副酸臭相,也一定会让人觉得不自在。

当时的情势,推促着苔丝一路前行,把她架到了云端,对周围事情一概不知,也视而不见,甚至连去教堂的路也不知道是走的哪一条了。她只知道她的安吉儿就坐在身旁,除此以外,其他一切尽是一团雾霭,发着光辉。她仿佛成了诗歌里描绘的那种天上的人物,成了古典天神中的一个,那些天神,安吉儿和她一块儿散步时,常常给她讲起。

婚姻既然是采用领结婚证的方式,教堂里也就只有十二三个人,不过纵然有一千个人在那儿,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这些人离她现在的世界,简直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遥远。她庄严郑重地宣誓,一生忠心待他,那是一种何等的痴狂与欣喜,人世凡间的男欢女悦,与之相比,都成了轻薄佻达。婚礼仪式的间隙,两人跪在一起,苔丝不知不觉倾向安吉儿一边,肩膀触到了他的胳膊。刚才,她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又恐惧起来,于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肩膀,以确保她真真正正地是在那儿,也好巩固一下她的信心,他的忠诚可以抵抗世间一切信心。

苔丝爱他,这一点克莱尔非常清楚,她浑身上下,每一处玲珑的曲线都尽显深情,但当时他却仍旧不知,她的爱之深、情之专、意之柔;他还不知道,她在多少个日日夜夜,忍受了多少煎熬折磨,她的爱又是怎样的矢志不渝、忠贞不悔、死心塌地。

他们走出教堂,撞钟人正荡起铜钟,于是三种音调和谐共鸣,钟声响起,质朴悠扬。这个教区不大,教堂建造者认为,有三架钟,足以让区上教民津津享乐了。苔丝挽着丈夫,一起经过钟楼,走向大门;钟楼百叶窗中传出钟声阵阵,嗡嗡作响,洪亮悠长;钟声震荡着空气,扑面而来,触碰着肌肤,清晰可辨。钟声萦回环绕,伴其左右,此情此景正与她满腔的激情吻合一致。

在这种心境之下,她觉得自己沐浴在一片光辉之中,宛如圣约翰看到的日光中的天使一般;钟声缓缓消逝,婚礼引发的激动也逐渐平静下来。至此,她才回过神来,双眼落到周边事物上,看清了细枝末节;库瑞克先生和库瑞克太太安排人把他们那辆小马车赶来,自己乘坐,而把那辆大马车腾出来,留给这一对新人,此时她才第一次看清这辆马车的构造和特点。良久,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响,自顾自打量着那辆马车。

“我看着你好像心情不好,苔丝。”克莱尔说。

“是,”她一边回答说,一边用手摸着额头,“好多东西,我一见着就胆战心惊。一切都那么严肃,安吉儿。别的不说,就这辆马车,我似乎从前见过,仿佛很熟悉。真是怪啦,一定是我梦见过。”

“啊——你一定听说过德伯维尔大马车的传说——那时,你们家族兴旺发达,那个迷信的传说,在郡上尽人皆知;一定是见着这辆古老笨重的大家伙,你就想起那个传说来了吧。”

“我记得,从来都没人给我说过这事,”苔丝说,“是什么传说?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啊——眼下还是不详细给你讲的好。大约在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德伯维尔家族里有一户,在自家的马车里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自此以后,那辆马车就总是显现在你们家族的人眼前,还能听到吱扭吱扭往前走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不过还是改天再讲给你听吧——这件事,阴森恐怖,听了害怕。一定是你从前曾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一点点儿,现在又看到了这辆古老笨重的大车,你才想起了那些传说故事。”

“我记得以前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她嘟囔着,“安吉儿,你说,我们家族的人是在临死前看见马车出现呢,还是在他们犯罪时看见马车出现呢?”

“别说啦,苔丝!”他吻了她一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一回到家,她便懊悔恼恨,没精打采。名义上,她是安吉儿·克莱尔夫人,这已是既定事实,可在道义上,她有权享用这个称号吗?说她是亚历山大·德伯维尔夫人,不是更确切吗?她保持沉默,没有实情相告,正直纯洁的灵魂一定会认为这应该受到谴责,难道这份强烈浓郁的爱情就能够免其谴责,去其罪过?她不知道,女人遇到这种情形该怎样办?也没有人帮她拿个主意。

不过,有那么片刻的工夫,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这是她最后一天,也是最后一次,待在这间屋里了——于是她跪倒在地,默默祈祷。她祷告上帝,不过她真正恳求的,却是她丈夫。她对这个男人崇拜得五体投地,同时,这也使她生出莫名的恐惧,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也想起了,托钵修士劳伦斯的观念:“乐极,必生悲。”她对他的崇拜已达忘我境界,孤注疯狂,极端狂热,不顾一切。

“啊,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为什么我这般爱你!”她独自低声说,“你爱的那个她,并不是真正的我,而只是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只是一个我原本有可能是,而现在不是的人。”

下午如期而至,他俩该走了。他们早就定好了计划,在井桥磨坊附近有一座古老的农舍,他们在那儿租了住处,打算住些时日,同时克莱尔也想在那儿调研一下磨面的情况。下午两点钟,一切收拾妥当,只准备动身了。奶牛场的男男女女都站在红砖门房那儿为他俩送行,奶牛场主和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苔丝看见和她同吃同住的三个小伙伴,都靠墙站成一排,郁郁寡欢,低头沉思着什么。她曾怀疑,不知道在临别时刻,她们会不会出来送行。可是她们都来了,坚忍自持、尽力克制,一直到最后。她知道娇小玲珑的莱蒂为什么看上去那样脆弱无力,伊茨为什么那样伤心痛苦,玛丽安又为什么那样面无表情。她一心想着她们的痛苦,倒一时把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阴影给忘了。

凭着一阵冲动,她低声对丈夫说——

“你看那三个可怜的人儿,去吻一下她们,每人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行吗?”

对这种告别方式,克莱尔丝毫不反对——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告别而已——走过她们身边时,他就一个接一个地吻了,一边吻一边说着“再见”。他们走到门口时,女性的敏感与细腻又使苔丝回眸顾盼,看看那个同情之吻产生了何等效果;她本可以趾高气扬,自鸣得意,可她目光中却没有丝毫获胜的得意与欣喜,即便有,在看到三个姑娘深深感动的神情之时,也会悄然消失的。显而易见,那一吻又唤起了她们心头难以压制的情感,给她们带来了几多的伤害。

所有的这一切,克莱尔丝毫没有觉察。走到边门,克莱尔与奶牛场主及其夫人握手道别,感谢多日来的照顾与爱护,此后便是一片沉寂。突然,一声啼鸣,高亢嘹亮,打破了这片沉寂。不知何时,一只白羽公鸡,顶着鲜红的肉冠,飞到房前,落到几码开外的栅栏上。那声长鸣,尖锐刺耳,震荡耳膜,而后渐次式微消逝,宛若山石嶙峋的幽谷中荡漾的回声一般。

“啊?”库瑞克太太说,“下午怎么打鸣!”

有两个人分立门边,为他们开着场院的门。

“真晦气。”一个低声对另一个说,没想到这句话被站在边门那儿的一群人,听得一清二楚。

公鸡径直朝着克莱尔,又叫了一声。

“呃。”奶牛场主说。

“这只鸡,真烦人!”苔丝对丈夫说,“快叫车夫赶车走吧。再见,再见!”

公鸡又叫了一声。

“嘘!还不快滚,再叫,我拧断你的脖子!”奶牛场主有些恼怒,转身把公鸡赶走了。进门时,他冲着太太说:“唉,你瞧今天这事!真是奇了怪了,一年到头,我还从没听见过,公鸡在下午打鸣。”

“那只不过是说,要变天了,”她说,“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