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苔丝生活中一些偶然发生的细枝末节,当成了至关重要的优势,自己也觉得前后矛盾。他爱苔丝,完全是出于苔丝自己。为了她的灵魂,她的心性,她的本质,并不是因为她奶牛场里娴熟的技艺,读书的才能,更不是因为她有纯洁正统的宗教信仰。她天性自然纯朴,无须世俗规约来矫饰,自然就叫他倾慕爱恋。他认为家庭幸福依靠的是感情笃深和激情搏动,教育对此的影响微乎其微。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道德培育体系和知识培育体系会有所改善,到时候或许是略微,也或许是大大提高人类那油然天生,甚至是自然本能的天性;但是在他看来,直到今天,文化对那些置身于其影响之下的芸芸众生,也只不过是在他们的心灵表皮上留下了一丁点儿的触动而已。他这种信念,从他与女性接触的经验中得到证实,而他与女性的接触,近来也已经从受教育、有修养的中产阶级发展到了乡村社会了,并从中得出一个真理:一个社会阶层中聪慧贤淑的女子和另一个社会阶层中聪慧贤淑的女子,本质差异微乎其微,而同一个阶层或阶级中贤淑与恶毒、聪慧与愚蠢的女子比起来,其本质便是大相径庭了。
那天早晨,他告别父母,离开家门。两个哥哥早已离开牧师公馆,一路往北,徒步旅行去了。旅行完了,就一个回大学,一个回到副牧师职位上去。安吉儿本来可以同去,但他一心想返回泰波塞斯,与心上人见面。要是这三个人同行,他一定会觉得很别扭,因为在他们三个人里面,虽然他是最令人赞赏的人文主义者,最有理想的宗教家,甚至是三人中对基督最有研究的学者,但是三人立身立命的思想已是天壤之别,与两位哥哥已是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因此,无论是对菲利克斯还是对卡斯伯特,苔丝的事情,他只字未提。
母亲下厨给他做了三明治,父亲骑上自己的马送他一程。既然自己的事情进展得顺心顺意,他也就保持沉默,心甘情愿地听父亲唠叨。篱路树影婆娑,他们沿路颠簸前行,父亲也就一路诉苦,说着在教区上遇到的困难,说他对同行牧师情同手足,而他们却报之以冷若冰霜,原因是他按照加尔文主义的原则去解释《圣经·新约》,而他的同行们则认为这样做有百害而无一利。
“百害无利!”老克莱尔先生语气温和,却带有几分鄙夷;紧接着,他又历数了种种经历,来说明这种思想是多么的荒谬。他还列举了许多令人惊奇的例子,说他如何把迷途的羔羊劝化回来,这些人当中,不仅有穷人,也有富人和中产,同时他也坦率地承认,还有许多羔羊仍然执迷不悟。
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当中,他举了一个例子,那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姓德伯维尔,就住在川特里奇,离这儿大约四十英里的样子。
“您说的这个人,是不是金斯贝尔或是什么地方,那个古老的德伯维尔世家的人?”儿子问,“这户人家可是跌宕离奇,历史曾经辉煌,可现在衰败没落了,其间还有一段四轮大马车的离奇传说呢。”
“哦,不是。那原本的德伯维尔家族,早在六十年前或者八十年前就衰败了,湮没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这一户人家似乎是新来的,应该是冒名顶替的,为了前面所说的那个骑士家族的荣誉,但愿他们是假的。可是居然听到你对古老世家感兴趣,真是奇怪。我原本以为,你会对他们嗤之以鼻,比起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您误解我了,父亲,您总是这样。”安吉儿说着,有几分不耐烦,“政治上,我怀疑他们,以家史悠长而自夸炫耀。就像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家族中也有贤达之士,‘大声疾呼,反对因袭旧业’,但要是谈到诗词的意境,戏剧的韵致,甚或是历史的厚重,我倒是深深地迷恋上了那些古老世家。”
这种特别的评说,绝对称不上玄妙,但对老克莱尔先生来说就不可捉摸了,于是他继续刚才的故事。故事里说,那个所谓的老德伯维尔死后,年轻的德伯维尔就开始放荡不羁,做了许多天理不容的风流冤孽,他还有个瞎眼的母亲,本应该从中吸取警诫,有所忌惮。有一次克莱尔先生到那个地方去布道,对德伯维尔的罪行有所耳闻,就借机把此人灵魂状况大胆地直言宣讲出来。他是一个外来牧师,是借用别人的讲坛布道,但是又总觉劝诫此人,他义不容辞,于是就引用圣徒路加的话做了自己布道的题目:“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这个青年痛恨他单刀直入、鲜血淋淋的攻击批评,后来碰见老克莱尔先生,就和他激烈地争辩起来,毫不顾忌他已头发灰白,年近花甲,当众把克莱尔先生侮辱了一顿。
安吉儿闻听此言,脸色大变,难过异常。
“亲爱的父亲,”他心痛万分,“希望你以后不要自寻痛苦,去招惹这种恶棍流氓!”
“痛苦?”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耀着激情的光辉,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我之所以痛苦,全都是因为替他着想,可怜愚蠢的家伙!你以为他那凶态恶语,甚至要动手打人,就能够使我痛苦吗?‘有人咒骂我们,我们就祝福;有人迫害我们,我们就忍受;有人毁谤我们,我们就劝善;时至今日,人们依然把我们看作世间污秽,万物渣滓。’这几句对科林斯人说的古语格言,用到眼下情形,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没动手吧,父亲?他没动手打您吧?”
“没有,他倒是没动手。不过我还真让借酒发疯的醉汉打过。”
“不会吧!”
“都十几次啦,孩子。那又怎样呢?我虽然挨了打,可他们得救了,从杀害他们自己亲骨肉的罪恶中拯救出来了。自此,他们对我感恩戴德,终生不忘,对上帝,更是赞美颂扬。”
“但愿这个年轻人也能如此!”安吉儿情绪高涨,言辞热烈,“但从你的话音里,我听出来,这恐怕做不到。”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希望能把他感化过来,”老克莱尔先生说,“虽然在有生之年,我俩也许再也见不着面了。可我还是不断地为他祈祷,说不定我对他苦口婆心所说的那些话,也许有一句会像一粒种子那样,突然有一天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呢。”
直到现在,克莱尔的父亲还一如既往,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什么事情都乐观向上,信心满满。尽管儿子不能接受他那套狭隘的教条,却还是真心崇敬他身体力行的精神,也由衷承认他的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是内心强大、勇往直前的英雄。或许他现在更加敬仰父亲了,在讨论要娶苔丝为妻的问题上,父亲压根儿就没想到,还要问一问她是富足优裕还是身无分文。正是这份超凡脱俗,安吉儿才走上了要当农场主的人生之路,而他的两个哥哥,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在年富力强之时,抱定穷职,甘当牧师。然而安吉儿对父亲的钦佩却分毫未减,说实在的,尽管安吉儿满脑子异端邪说,但他常常觉得,在人性上,还是他和父亲更像,两个哥哥要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