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做完家庭祈祷,安吉儿才瞅准机会,把心头的那一两件要紧的事,说给父亲听。晚祷时,他跪在两个哥哥背后的地毯上,打量着他俩靴子后跟上的小铁钉,研究了半天,心里也暗自有了主意。晚祷一结束,两个哥哥跟着母亲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父亲和他自己。
年轻人先是同父亲侃侃而谈,说将来自己如何当大农场主——要么留在英格兰,要么到殖民地去,经营大片大片的农场。后来父亲告诉他说,之前没能拿出钱来把安吉儿送到剑桥读书,心里亏欠,老是认为自己该每年攒一笔钱,将来有一天,或买或租,给他谋一些地产,这样便可找补些心理平衡,不会因为厚此薄彼,而心里过意不去了。
“就金钱财富而言,”父亲接着说,“用不了几年,你就会身价倍增,比两个哥哥,高出的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见老克莱尔先生如此周全体谅,安吉儿赶紧趁机提出另一个更关心的事。他跟父亲说,他现在都二十六岁了,将来真要开办了农场,身后不得多双眼睛,帮着照看一下这里里外外的一摊子事吗?——他到外面巡察农场,家里总得有个人儿,帮他料理监管家中事务。如此说来,他不该娶个媳妇吗?
父亲似乎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安吉儿顺势摆出了关键问题——
“反正我将来要做一个勤劳俭朴的农场主,那你觉得,我最好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做贤内助呢?”
“一定得找个真正的基督教徒,你这里里外外,来来去去的,她得既能给你搭把手,又能安慰宽抚你。除此之外,怎么都行。这样的姑娘,也不难找;其实,眼前就有一个。我那热心诚恳的老朋友、老邻居,昌特博士——”
“可是,这个姑娘首先不得会挤牛奶,善搅黄油,能做奶酪吗?首先不得懂得教母鸡和火鸡孵蛋,懂得喂养小鸡,关键时候还得能带领工人下地干活儿,能做市估价,售卖牛羊什么的吗?”
“是的,农场主的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是的,肯定得是这样的。能这样最好不过了。”很显然,老克莱尔先生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我再说一点,”他补充道,“要找一个纯贞圣洁的姑娘,既真正对你好,又投你母亲和我的眼缘,除了梅茜小姐,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人来啦。原先你不是也对她有点儿意思吗?的确,我这位邻居昌特的女儿,近来也追风逐尚,学着周边一些年轻牧师,逢场过节,竟拿一些花儿朵儿的,来装饰圣餐桌——有一天,我竟然听见,她把圣餐桌叫成祭坛,着实把我惊了一跳。不过,她父亲和我一样,也反对这种俗套,说这个好治。我相信,这只不过是女孩子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会长久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梅茜小姐品行端庄,虔诚敬畏。可是,父亲,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位年轻姑娘,和昌特小姐一样纯洁贤淑,尽管比不上她那样饱读《圣经》、精通宗教,但是农场里的活计,她拿得起放得下,样样是把好手,这样的姑娘,是不是要强之百倍,是不是更适合我呢?”
父亲坚持己见,依然认为一个农场主的妻子,首先得有保罗看待人类的眼光,其次才是下地种庄稼的本事。安吉儿本是血气方刚,易于冲动,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想着既要尊重父亲的感情,同时又要促成自己心中的婚姻大事,于是他煞有介事地说起来。他说,命运或者上帝已经给他选定了一个姑娘,放在了他面前,那个姑娘,精于农场,善于持家,无论哪方面,都配得上做一个农业家的伴侣和帮手,而且端庄稳重,这一点更是确定无疑。他不知道她信奉的是不是他父亲笃信的那个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的低教派,但是她思想开明,大概会接受低教派信仰的。她信仰单纯,去教堂从来都按时不误;她诚实善良,乐于倾听,头脑聪慧敏锐,举止优雅大方,忠贞纯洁,天生丽质,美貌冠群芳。
“她的门第出身,是不是投你的心,合你的意?简单地说,她是不是一位大家闺秀?”在他们谈话间,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轻轻走进了书房,听了这番话,不觉大吃一惊,忙插话问道。
“按照那些世俗说法,她是不能被称为大家闺秀的,”安吉儿直言不讳,“可以骄傲地说,她是一个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儿。但就情感与天性而言,她可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
“梅茜·昌特出身高贵。”
“哎呀——那又有什么好处,母亲?”安吉儿急忙说,“像我这样的人,在田间草场过着粗糙野蛮的生活,现在这样,将来更是如此,做我的妻子,出身再好,又有何用?”
“梅茜可是才华横溢,才华横溢自是魅力袭人。”母亲透过银丝眼镜看着他,进一步提醒。
“外在的才华,只是用来装饰门面,对我要过的生活,有什么用处?要说读书,我可以手把手地教她。她聪敏好学,要是你了解她,你肯定会这么说的。她浑身上下,充满了诗意——她本身就是首诗,举手投足,诗意无限,我想,我可以打这么个比方。诗人的诗,流于笔端,现于纸面;她的诗,一切尽在生活……而且,我敢保证,她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完美圣洁,无可指摘;或许还正好是你们想要广为宣扬的那一类,那一种,那样的呢!”
“哎呀,安吉儿,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母亲,请原谅。她确实是几乎每个周天早晨,都去教堂,她淑雅虔诚,我敢肯定,就凭这一点,您就不会再嫌弃她社会出身不好了,而且还会认为,要是我不娶她,才不对呢。”他心爱的苔丝身上那点正统信仰,完全是自发产生,当时看见苔丝和别的挤奶女工遵礼守俗,按时做礼拜,心里还有些瞧不起,认为她们本质上是自然崇拜,显然不是诚心皈依。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点对他帮助会是如此之大,竟然堂而皇之地成了夸奖苔丝的理由,而且还越夸越起劲儿,越来越兴奋了。
他俩和那位年轻姑娘素未谋面,安吉儿却一个劲儿地为她大唱赞歌,说她如何如何好,克莱尔先生老两口很是怀疑,这些优点,他们的儿子是否具有,想到此,不觉有些伤感。既然如此,克莱尔先生和太太开始觉得,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别的不说,至少她在思想观念上是让人放心的,这一点不可忽视。而且他们尤其感觉,这一对儿的结合,一定是上帝的安排,以前克莱尔可从未把正统思想信仰作为择偶的标准。最后他们说,这事最好不要太过仓促,慎重一些为好,但是并不反对见见她。
其他细节问题,安吉儿目前一概避而不谈。他认为,父母心地单纯,常为他人着想,可作为中产阶级,心中不免潜藏着某些偏见,这得需要机智灵活地处理,才能达成美事。在法律上他是有自由作主的权利,而且他们将来很可能要与父母天各一方,因此媳妇的出身地位,实际上不会对父母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希望在决定自己终身大事时,不能伤害父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