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间隙潜生(1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4578 字 2024-05-16

傍晚来临,克莱尔坐立不安,索性走出门外,来到苍茫的暮色里,而那征服了他的苔丝,则早回了寝室。

晚上和白天一样地闷热。大太阳虽然落山了,但除了草地上,还是没有凉快的地方。道路、庭院中的小径,房屋前墙,还有围墙,都热得像壁炉一样,而且还把正午的热浪,反射到夜行人的脸上。

他坐在奶牛场庭院东侧栅栏门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莫名其妙。今天白天,他的感情的确压倒了他的理智。

自从三个小时前那突如其来的拥抱,这对小情侣就一直没再碰面。她好像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惊恐万状。而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从未有过,来的不容思索,完全是鬼使神差所致。这使他心神不宁,他本就是那种忧虑多思、瞻前顾后的脾性。到现在他还不大清楚他们彼此之间真正的关系,也不知道,今后在第三者面前,两人应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彼此。

安吉儿来到这个奶牛场当学徒,本想在这儿短暂停留,这也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不久就过去了,很快就忘掉了。他来到这里,就像到了一个隐蔽的洞室,可以从里面冷静地观察外面的花花世界,并且同沃尔特·惠特曼一起欢呼——

你们这群男男女女,身着惯常服饰,

在我眼里,是多么的古怪稀奇!

同时心里盘算着,再以新的姿态重新返回那个世俗世界。可是你看,那迷人的光景已经在这里展现。那曾经引人入胜、妙趣横生的世界,如今却变成一幕索然无味的哑剧;而这儿,表面暗淡沉闷,缺少激情,现在却像火山一样,猛然喷出空前的新异景象,这番景象,他之前在别处从未体验欣赏。

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庭院中每个房间里,人们安歇时发出的每一种细小微弱的声音,克莱尔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座奶牛场,破旧简陋,不值一提,他纯粹是迫不得已才暂时寄居于此,也就从来没有重视它,更没觉得它在这片景致里有什么意义,值得让人流连忘返。但现在又是怎样一番模样呢?那些年深日久、长满青苔的山墙,都倾诉衷肠——“莫走,我的情郎!”窗含笑,门挽留,常春藤也因为曾是暗中同谋,而今变得绯红娇羞。这都是因为屋内藏佳人,她魔法无边,穿墙入室,直冲云天,燃起激情烈焰,心潮剧烈搏动。这万能的人儿究竟是谁?是一个挤奶的姑娘!

这个偏僻幽静、鲜为人知的奶牛场里的生活,对安吉儿来说,变得如此重要,这确实让人惊讶不已。新生之爱,固然是部分缘由,却不尽然。克莱尔和众多人士都明白,生命的伟大与藐小并不在于它对客观外界影响的大小,而在于主观个体对外界的阅历与体悟。一个性情敏感的农人,与一个厚颜迟钝的国王相比,还是那个农人过得更丰富、更广阔、更多姿神奇、激动人心。以此看来,此处的生活,也同别处的生活一样,意义非凡,多姿多彩。

尽管克莱尔不顾世俗,反对正统,有许多缺点、许多毛病,但他却是个有良知的人。苔丝也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是随便玩弄之后就可以任意丢弃的,而是过着珍奇宝贵的生活——这种生活,无论是忍受苦难,还是享用欢乐,对她来讲,也像那最伟大人物的生活一样广阔无边、诗意无限。苔丝的天地,尽在她自己的感知;世间万物,皆因她的存在而存在。对苔丝而言,她于某年某月某日诞出之时,便是混沌初开,寰宇形成之日。

他已经闯入了这个感知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无情的造物主赐给苔丝的唯一生存机会——她的一切,这是她所有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那么,他怎能把她看得不如自己金贵重要呢?怎能把她当作一件漂亮的小玩偶,把她戏弄把玩于股掌,而后再厌倦抛弃呢?怎能不以最严肃、最认真的态度对待他在她身上唤起的感情呢?——她看起来沉静内敛,实则激情热烈、敏感多情。因此他又怎能忍心去折磨她,让她痛苦呢?

要是还像过去那样,天天见面,那已开启的爱恋,必然向前发展。两人的关系既是这样亲密,那见面就意味着温存缠绵,血肉之躯又怎能抗拒?这种趋势要发展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他也说不定,于是他决定,目前先避开两人共同参与的工作。现在疏远,伤害还不会太大。

但是不再同她接近的决定,执行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他的脉搏每跳动一次,都把他向她推进一步。

他想要离开这儿,去看一下他的家人,还可以探探他们对此事的口风。还有不到五个月,他在这儿学习的期限就要到了,再到其他农场学几个月,他就学会了全部农业知识,可以独立创办经营了。一个农场主不该娶个贤内助吗?农场主的内助,是客厅内摆设的蜡像,还是个懂庄稼活儿的女人?沉默即是默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到家里走一趟。

一天早晨,大家在泰波塞斯奶牛场坐下来吃早饭时,有位姑娘说,那天他连克莱尔先生的人影都没见着。

“啊,不错,”奶牛场主库瑞克说,“克莱尔先生回爱敏斯特看望父母去了,得待些日子才回来。”

餐桌旁坐着四位爱意绵绵的姑娘,闻听此言,早晨的太阳,在她们眼里刹那间变得暗淡无光,鸟儿的歌唱,也变得沉闷不堪。但没有一位在言谈与体态上表露出一丝惆怅茫然。

“他在这儿跟我学习的时间,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奶牛场主冷静沉着,镇定自若,却不知,他这份冷静就是残酷。他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他已经着手考虑到其他地方继续学习的计划了。”

“他在这儿还要住多久?”伊茨·休特问,满怀忧郁、黯然神伤的姑娘中间也只有她还敢相信,自己说话的声音,不会背叛,不会泄露自己的情感。

其他姑娘等待农场主回答,仿佛她们的生命,全部悬于他将要给出的答案。莱蒂张着嘴,盯着桌布,玛丽安脸颊又热又红,苔丝心里怦怦直跳,两眼望着窗外草地。

“哎呀,那我得查一下备忘录,确切日子,我也记不准了。”库瑞克回答,同样语气冷淡,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让人无法忍受,“即便这样,日子也会有些变动。一时半会儿,他准走不了,他还得待在这儿,见习见习干草院里产崽、生小牛的事呢。我觉得,不到年底,他走不了。”

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只剩下大约四个月了。四个月,痛苦围困的快乐,四个月,折磨人的狂喜极乐。四个月以后,便是那无以言表的漫漫黑夜。

而此时此刻,安吉儿已经离开他们,来到十英里开外了,他正骑马沿着一条狭长的篱路,朝爱敏斯特他父亲的牧师公馆走着。马上挂着个篮子,里面塞满了库瑞克太太准备的一些黑香肠和一瓶蜂蜜酒,以示对他父母的友好与尊敬。白色的篱路在他面前延伸,他两眼盯着路面,无心观赏途中的风景,而是暗自盘算着来年。他爱苔丝,可他该不该娶她呢?他敢不敢娶她?他母亲和两个哥哥会说什么呢?结婚几年后,他自己又会怎么想呢?那就要看这份暂时的情感之下埋藏的那颗忠贞坚强,志同道合的种子,是否能生根发芽,抑或那只不过是迷恋她的美貌而生出的一种肉欲的贪恋,根本没有生死不渝的土壤与基石。

走着走着,父亲所在的那个四面环山的小镇,用红色石头建造的都铎王朝时期的教堂塔楼及牧师公馆附近的一片树林终于得以展现,于是他催马朝那个熟知的门口走去。进家门以前,他朝教堂方向瞥了一眼,看见有一群女孩子站在教堂的法衣室门口,年龄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显然是在那里等什么人。不一会儿,那人果然来了,来人看样子比那些女学生年长一点,戴一顶宽边软帽,穿一件浆洗得笔挺的细棉布长裙,手里拿着几本书。

克莱尔与她很熟。他也拿不准她是不是看到他了。她本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孩子,可他却还是希望她没有看见他,这样就不用上前与她打招呼了。他极不愿与她打招呼,所以就认定她没看见自己。那个年轻姑娘叫梅茜·昌特,是父亲的老邻居、老朋友的独生女儿。他父母暗自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会娶了她。她精通反律法主义,对《圣经》教义了如指掌,现在显然是来讲课的。但克莱尔的心,却又飞回到瓦尔谷中,那一群激情热烈、浸泡在酷暑中,却又热情似火的异教徒那里了。想起了她们那玫瑰色双颊上的美人斑——那只不过是不小心沾在脸上的一小块牛粪,他还特别想起了她们当中最热情奔放、最情深意浓的那一位。

克莱尔这次回爱敏斯特本是出于一时冲动,事先也没写信告知父母,原打算在早餐时分到家,那时父母还没出门去处理教区事务,也就能见到他们了。但他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些,到家时,一家人已经坐下来用早餐了。一见他进来,一桌子人都跳起来欢迎他。父亲、母亲、哥哥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已是邻近郡里一个镇上的助理牧师,正好请了不到两个礼拜的假回家;另一个哥哥,卡斯伯特,也是一位牧师,还是一位古典学者,母校剑桥大学一个学院的院长、董事,现在放暑假,回家消夏。母亲头戴一顶软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眼镜;父亲还是老样子,貌如其人,热心、诚恳、敬仰上帝,只是有些憔悴,年纪在六十五岁上下,苍白的脸上已爬满了思想与意志的印迹。他们头顶的墙上挂着姐姐的画像,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比安吉儿大十六岁,嫁给了一个传教牧师,跟着到非洲去了。

在最近二十年里,老克莱尔先生这样的牧师几乎从现代生活中消失了。他是从威克利夫、胡斯、路德、加尔文一脉相传的真正嫡派,是福音教派里的福音教徒,一个劝人信教、教人从善的传教士。他像耶稣门徒一样,生活俭朴,思想单纯,在未谙世事的年轻时候,对深奥的存在问题就拿定了主意,并且一朝认定、笃信终生。同时代的人,还有与他同一宗派的人,都认为他思想极端;同时,那些极力反对他的人,看到他那样执着如一,看到他力排众议,坚守原则所表现出的非凡毅力,也不得不表示尊敬佩服。他爱塔尔苏斯的保罗,喜欢圣约翰,痛恨圣詹姆斯,极尽所能,对提摩西、提多、腓利门,则感情复杂、爱恨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