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初到农场(2 / 2)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3856 字 2024-05-16

“嗯,至于说奶向上流到犄角里去,”奶牛场主库瑞克接过话茬,心中满是疑问,似乎觉得巫术在生理解剖面前都讲不通,“我不敢这么说,的确不敢说。不长犄角的牛也回奶,跟长犄角的牛没啥两样,所以我可不信这个说法。你知道那个关于不长犄角的奶牛的谜语吗,乔纳森?为什么一年里头,不长犄角的奶牛没有长犄角的奶牛出奶多?”

“不知道!”那个女工插嘴道,“为什么?”

“因为不长犄角的奶牛本来就少啊!”奶牛场主说,“不过,这些混账东西今天是要回奶了。伙计们,咱们唱首歌吧,治这种毛病,唯有这法子管用。”

在这附近的奶牛场,若奶牛出现比往常产奶少的迹象,人们往往就对着牛唱歌,说是这样就能把奶引出来;既然奶牛场主要求唱,大家便扯开嗓子一起唱了起来,应付公事是真,出自情愿是假;他们带着几分自欺,相信在那歌声中,情况确实有了改观。他们唱的是一首欢快的民谣,讲的是一个杀人凶手不敢在一团黑暗中睡觉,因为一闭眼,他就会看到硫黄火焰在他周围燃烧,唱到第十四段还是第十五段时,有个男工说道——

“但愿弯着腰唱歌不会费尽一个人的气力!先生,你该拿出你的竖琴,不过我认为还是提琴最好。”

苔丝一直在默默倾听,本以为这话是说给奶牛场主的,不过她想错了。有人接着话茬,说了句“为什么”,说话声好像是从牛棚中黄牛肚子里发出的,此时,她才发现牛后面还有一个人,这话正是他说的。

“嗯,不错。什么也比不上提琴。”奶牛场主说,“我确实赞同,与母牛比起来,公牛对音乐更敏感——最起码这是我的经验。从前,在梅尔库住着一个老头,叫威廉·杜伊,家里以前是赶大车的,在那一带有不少生意,乔纳森,你还记得他吗?不妨这么说吧,我一见面就能认出他来,就像一眼能认出我的同胞兄弟一样。嗯,有一次他在人家婚礼上拉提琴,完事之后往回走,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为了近一些,他抄道穿过四十亩畦,那条路上的一块大田。说来也巧,那块地里正好有一头公牛在吃草。公牛瞧见威廉,我的老天,低头弓背,伸着两个大犄角,冲着他就追了上来。威廉二话没说,撒腿就跑,没命地跑,幸好那晚酒没喝太多(想想,那是婚宴,办喜事的人家又那么阔绰,他竟没喝多)。可他还是很清楚,要想跑到树篱跟前,再翻身跳过去,逃过这一劫,是万万来不及的。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最后关头,他急中生智,边跑边拽出提琴,转身对着公牛,拉起了一首欢快活泼的吉格舞曲,他一边拉,一边倒退着蹭向一个角落。听到舞曲,公牛放松下来,站在那里不动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威廉·杜伊。威廉丝毫不敢怠慢停歇,只得站在那里拉呀拉呀,拉到后来,公牛脸上隐隐现出一丝笑意。可是威廉刚一停手,想转身翻过树篱,公牛便立即收起笑容,又低头亮角,冲着威廉的裤裆,就要往前捅。哎,不管愿不愿意,迫于形势,威廉只得转身,继续对牛拉琴;那时才凌晨三点哪,他心里明白,再有几个钟头儿,那条路上也不会有人来,他诚惶诚恐,精疲力竭,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才好。他吱吱悠悠一直拉到四点左右,觉得着实支撑不下去了,便自言自语道:‘这是我能拉的最后一支曲子了,此曲一断,我便与这世间恒久的福祉再无缘分!上帝呀,救救我吧,您若再不出手相救,我就命丧此劫啦。’就在那时,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在圣诞前夜,他曾看到过,有些牛在夜深人静时,跪在地上的场景。现在还不是圣诞前夜,可他转念一想,计上心来,何不耍弄一把这头蠢牛。于是,他即刻转而拉起《圣诞颂》来,就好像那天真是圣诞节,在唱《圣诞颂》一样;咳,你瞧,说来也怪,那头牛不知道是在耍它,竟屈膝跪倒,真当那是耶稣基督降生的时辰了。等那位长着犄角的朋友一跪下,威廉迅速转身,还没等那头跪地祈祷的蠢牛站起来,再次追击,他便像狗一样,跳窜起来,跃过树篱,安然脱险了。每每谈起此事,威廉常说,愚傻之人,他见得多了,可像那头蠢牛那样,等它明白过来,那天不是圣诞前夜,自己虔诚受到了愚弄,那个傻样,他是从来都没见过的……是的,威廉·杜伊,那个人就叫威廉·杜伊,即便是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他埋在梅尔库教堂墓地的具体位置,分毫不差,他就埋在北廊边第二棵紫杉那儿。”

“这真是个离奇的故事;把我们带回到中古时期,那时候的信仰鲜活生动!”

这句话是那头黄牛身后那个人嘟嘟囔囔说出来的,在这个奶牛场小院里,也算得上是不同寻常了;这句话里的意味,没人能解悟的开,也就没引起注意,只是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这句话是对他所讲故事的怀疑。

“哦,这事可是千真万确,先生,不管你信不信,那个人我可是熟得很。”

“哦,是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黄牛背后那人说。

苔丝这才将注意力转向那个与奶牛场主说话的人,他的头紧紧抵在牛肚子上,脸深深埋在里面,看不着,仅仅看到身体的一小部分。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奶牛场主都称呼他“先生”,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解释。他蹲坐在奶牛身子下面,老长时间不出来,这么长时间都足够挤完三头牛的奶了,还时不时地发出急促低沉的叫喊喘息声,好像坚持不住了似的。

“温柔着点儿,先生,你得温柔着点儿。”奶牛场主说,“挤奶得用巧劲儿,使蛮力不成。”

“我觉得也是如此,”那个人说着,终于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我想我最终还是把奶挤完了,尽管挤得我手指头生疼。”

直到现在,苔丝才看清了他的真面貌。他系一条普通的白围裙,打着挤奶工才打的皮绑腿,靴子上沾满了院子里的烂草泥;不过,只有这身装束打扮有几分乡土气息,在这装束之下,看得出此人身上透着几分教养、内向、敏感、忧郁,以及不可辩说的与众不同。

但这些外表的细节转瞬就被抛到一边,因为苔丝发现,她曾经见过这个人。打那次谋面之后,苔丝经历了几多人生沧桑沉浮,竟一下子说不出到底在哪儿见过。接着她心间一亮,想起他就是当年那个徒步旅者,路过马泺村,还在村社舞会上跳了舞;那个陌生过客,不知从何处而来,撇下她,与别的女孩儿跳舞,临走对她不理不睬,甩下她又匆匆与同伴上路。

这桩小事发生在她遭受不幸之前,却引发了苔丝无尽的思潮,往事不觉历历在目,继而心生忧郁,唯恐此人一旦认出她,就会想方设法,打听她的身世。可从他身上一点儿都看不出还记得她的迹象,这种担忧旋即消失。她也逐渐看清楚,自从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遇后,他那张活泼的脸,变得更加深沉,嘴上已经长出了小青年有型帅气的八字胡与颌下须——下巴上的须毛,逐渐扩展至两颊,刚长出的地方,还是淡淡的麦秸色,离根儿渐远,颜色渐深,逐步变成了棕红色。他外面围着麻布围裙,围裙里面,上身穿一件深色天鹅绒夹克,内套浆洗过的白衬衫,下身配了一条灯芯绒裤子,脚上穿着一双绑腿长筒皮靴。要是没有那件挤奶时戴的围裙,没人能猜出他是干什么的。或许他是一个古怪异常的地主,或是一个身份体面的农夫,两者皆有可能。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挤完一头牛的奶,苔丝由此一下断定,他也只不过是这奶牛场的一个新手而已。

与此同时,好多女工已经开始彼此谈论起初来乍到的新人,“看,她长得真漂亮!”这话里确有几分真心的慷慨赞美与些许实意的欣赏羡慕,却也有五成的期许,希望旁听者对这句评论加以审视限定。其实,严格来讲,姑娘们或许早已做出了限定,因为漂亮本不足以形容苔丝那份打眼吸睛的美。当晚挤奶工作完成,大家陆陆续续走进屋内。库瑞克太太正在屋里照看着装牛奶的铅桶,做些杂务,她不肯自贬身份,到外面亲自动手挤奶,也不像女工们都穿着印花布衣服,即便天气暖和,她也总是身穿长袍大褂,一点儿不嫌捂得慌。

苔丝了解到,除她以外,还有两三个女工在奶牛场住,大多数雇工都各自回家。晚饭时,她没看到那个对故事评头论足的上等工人,她也没向别人打听。饭后,她一直在寝室忙着安排整理床铺。寝室在牛奶房上面,房间很大,大约有三十英尺长;另外三个在奶牛场睡觉的女工,和她同住在这间寝室。她们都是花季少女,年轻貌美,只有一个比她年龄小,其余两个比她稍大些。苔丝已经筋疲力尽,睡觉的时候一到,她倒头便睡。

不过,与她邻床的一个女孩子可不像苔丝那样困意浓厚,她坚持要给苔丝普及一下她刚加入进来的这户农庄的一些详情细事。那个女孩子嘁嘁喳喳,喃喃细语与深沉夜色混合成一片。苔丝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那些话语时隐时现,宛若游丝,在无尽的黑暗中飘来飘去。

“安吉儿·克莱尔先生,是来这儿学挤奶的,还会弹竖琴,从来都不大和我们说话。他父亲是牧师,他心里想的事太多,无暇理会我们这些女孩子。他跟着奶牛场主做学徒,学习办农场的各种手艺。在别的地方学会了养羊,现在又来这儿学着养牛……哦,他确实是个天生的绅士。他父亲老克莱尔先生,在爱敏斯特教堂做牧师——离这儿有好多好多英里呢。”

“哦,我也听说过他,”她的小伙伴睡醒一觉,接着她的话茬说,“一位热心的牧师,是不是?”

“是的,他是很热心,可以说是全威塞克斯最热心的人啦!他们都说,他是古老的低教派最后一个了,这一带,差不多都是他们所说的高教派了。他那几个儿子,除了咱这位克莱尔先生,都是要当牧师的。”

此时此刻,苔丝没了好奇心,也无心追问为什么眼前这位克莱尔先生不学他的哥哥,也去做牧师;她迷迷糊糊,又进入了梦乡。她的信息播报员依旧不舍不弃,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语和着隔壁奶酪房里传出的奶酪气味与楼下榨奶房里乳清滴滴答答的韵律,一齐向她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