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儿克莱尔从尘封的过去逐渐浮现出来,目前整体的形象尚不明朗,唯一可感触的只有那满是赏识的声音,长久凝视而专注的眼神,和生动活泼的嘴唇,这张嘴唇对一个男人来说,确有些过于小巧,线条稍显纤细,不太像是男人的嘴唇,幸而下唇还时不时地紧闭,不会让人觉得他有失果断,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尽管如此,他还是隐隐地现出一些心神模糊、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叫人一看就感觉,他这个人大概对前途与未来,没什么明确的目标,也不怎么上心。可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人们都说,他想做什么,必能成什么。
安吉儿的父亲是本郡另一边的一位穷牧师,安吉儿是他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来泰波塞斯奶牛场待六个月,跟着学徒。他之前已经到过其他几个农场,目的是要掌握管理农场的各种实用本领,以便将来根据情况,要么到殖民地,要么在国内开办农场。
现在深入农场或牧场学习,只是这个年轻人事业的第一步,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人都没预料到他会走这一步。
老克莱尔的前妻,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到了晚年,他又娶了一房太太,没想到,这位太太一口气儿给他生了三个儿子,所以在小儿子与老父亲之间,好像是隔了一辈人似的。在三个儿子当中,我们刚刚提到的安吉儿,是牧师老来得子,也只有他没拿到大学学位,尽管从早年的天资来看,只有他才真正配得上接受大学教育。
就在安吉儿路过马泺村并且参加舞会的两三年前,他就弃学回家,自我研读。有一天,家里来了份包裹,是当地书店寄来的,直接交到了詹姆士·克莱尔手上。牧师打开一看,是一本书,翻开看了几页,一下子站起来,夹着书,直奔书店。
“为什么把这本书寄到我家?”他拿着书,不容分说,劈头便问。
“是您订购的,先生。”
“不是我订的,也不是我家人订的,我确切地告诉你。”
店主查了查订单。
“哦,寄错了,先生。”他说,“是安吉儿·克莱尔先生订的,本来应该寄给他的。”
老克莱尔先生听后猛一倒退,皱眉蹙眼,仿佛本人被戳了一下。他匆匆回到家,满脸苍白,一脸懊丧,即刻将安吉儿叫到书房。
“你看看这本书,我的儿,”他说,“你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吗?”
“这是我订的。”安吉儿回答得简洁了当。
“订它做什么?”
“读哇。”
“你怎么会想到读这种书?”
“我怎么会想到?这怎么啦?这是一本论哲学体系的书。在已公开出版的书里头,再没有比这本更合乎道德,更合乎宗教的了。”
“没错,它是很合乎道德,这不可否认。但这也能说是合乎宗教!尤其是对你来说,一个要做牧师来宣扬福音的你来说,它合乎宗教?”
“既然您提到了这件事,父亲,”儿子一脸焦虑,说道,“我想最后再重申一遍,我还是不做牧师的好。良知告诉我,不能去做牧师。我爱教会,就像一个人爱他的父母双亲,而且我会一直激情热烈地爱她。整个人类历史上,再也找不到另外一种制度令我如此仰慕;但是,我却不能像我的两个哥哥那样,真诚地接受圣职,来做牧师,因为她的思想无法从那些根本站不住脚的‘信奉上帝,以期救赎’的观念中解放出来。”
这位性情直率、思想单纯的牧师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竟会是这番样子!一瞬间,他吓傻了,惊呆了,瘫痪了。要是安吉儿不愿进入教会,那把他送到剑桥,还有何用处?对这个因循守旧、死不开窍的老头子来说,剑桥只是圣职授任的阶梯,否则便是一篇空荡荡的序言,后面没有任何正文。他这个人不但信教,而且笃信不疑,是个坚定虔诚的信徒——这个字眼,可不是目前那些在教堂内外闪烁其词、玩神学把戏的骗子用来欺世盗名的,而是福音教派一个古老、热诚的讲法。他能够:
真正笃信
上帝与造物主
十八个世纪以前
那开天辟地的圣举
乃是千真万确,万确千真
接下来,安吉儿的父亲使出浑身解数,细细分辩,谆谆教导,苦苦哀求。
“不,父亲!单单第四条(其他条文暂且不论),我就不能按照《宣言》的要求,从‘字面与文法的意义’上去接受采纳,更不能在下面签字画押,以示心悦诚服;鉴于此种情况,我是不能做牧师的。”安吉儿说,“对宗教,我的观点是改革重构,这种想法与生俱来;引用你钟爱的《希伯来书》里的话说,就是‘万事万物皆由创造而来,皆由震颤而去;不堪震颤者,必皆除之;不畏震颤者,方得存留’。”
父亲伤痛万分,儿子见状,心中无比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