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又住口不唱了,喃喃自语道:“可是我或许还不太了解主呢。”
或许,这种不自觉的圣诗狂吟,是在一神教影响下,对物神的盲目崇拜。女人整天以野外大自然的形体与自然力量为伴,满脑子尽是那些未开化的遥远祖先所怀有的异教幻想,而很少有后世才教给她们的那种体统化的宗教。然而,不管怎么样,苔丝至少从那孩提时期就咿呀学唱的古圣诗《万物颂》中,找到了近乎可以宣泄她情感的词句,这就足够了。刚刚开始迈出自食其力的一小步,她就如此地满足,这正是德伯菲尔德家的脾性。苔丝倒是想挺起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人处事,可她父亲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有一点,苔丝像极了她的父亲,那就是,眼前一丁点儿的成就与进步,她就心满意足,不思进取了,头脑中从来没有想过,要付出艰辛的劳作与努力,来换得家庭社会地位的些许提升,现在她的家庭深陷极度困境之中,就像曾经盛极一时的德伯维尔家族目前的处境一样。
可以说,苔丝母亲的家族不是旧族没落之家,尚有未耗尽的精力,续传给了苔丝,虽说以前的遭遇曾经将其压制,可她毕竟青春年少,精力旺盛,现在,苔丝身上的那股力量又重新燃起,焕发出熠熠光辉。说实话,女人受了这样的耻辱,一般来说会重新打起精神,照旧活下去,也会忘掉前科,兴致勃勃地东瞧西望。那些“上当受骗”的人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种信念,那就是:活着就有希望,或者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些和蔼可亲的纯理论家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们相信这一点。
苔丝满腔热情,情绪高昂,顺着艾格顿荒原的山坡一路往下,走向她一心向往的奶牛场。
两个媲美的山谷之间差别显著,这种差别最终详尽地显现在眼前。布蕾克摩山谷的奥妙从其周围高地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而要想细细品读面前这个山谷,非得亲自下到山谷中间去不可。苔丝一路观察,一路欣赏,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谷中绿草如茵的平地上,这片平芜由东向西延展开来,一眼望不到边际。
弗卢姆河从高地悄然下流,携泥带沙,年复一年,冲积成这片广阔的山谷平地;流到这里,已是筋疲力尽,像一位老者,躺在山谷之间休憩;河水平阔缓流,蜿蜒匍匐于自己从前劫掠而来的泥沙之中。
苔丝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就静静地站在这片四面环山、碧草茵茵的平野上,就像一只飞蝇停落在一个宽大无边的台球桌上,而她对平野四周景物的影响,也如那只飞蝇落于桌面,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苔丝现身这片幽静的山谷,目前带来的唯一影响,就是惊起了一只孤独的苍鹭,苍鹭盘旋,又落在路边不远处,伸长了脖子,审视着苔丝。
突然,低地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长长的呼喊,重复不断——
“哇噢!哇噢!哇噢!”
从最东头到最西头,那呼喊声就像受到感染,次第蔓延开来,偶尔夹杂着犬吠。这并不是得知美丽的苔丝到来,山谷齐呼,表示欢迎,而是山谷惯常的号令——挤奶时间——四点半已到,挤奶工正要着手驱赶牛群回家了。
近在手边的那群红牛与白牛,早已站在那里,静待号令,一听到号令,便开始成群结队地朝着后面的田间牛舍走去,储满了奶汁的巨囊豪乳,随着脚步,在腹下摆来摆去。苔丝缓步尾随其后,走过敞开的栅栏门,来到场院里。场院四周建有狭长的草棚,倾斜的棚顶布满翠绿的苔藓,棚沿下立有木柱支撑棚顶,不计其数的奶牛与小牛犊往来于木柱之间,摩来擦去,经年累月,把柱子打磨得光滑闪亮;现如今,那些牛早已被抛入难以想象的无底深渊,湮没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之中。奶牛在柱子之间一字排开,等候挤奶;眼前这番情形,若从后面看,在一个想象力丰富且怪诞的人眼里,每一头牛就像一个圆圈儿悬在两根木桩之间,圆圈儿的正下方,挂着一件囊物,像钟摆一样,来回荡悠;夕阳西下,将这一排排从容不迫、动作缓慢的牛群的影子,精准地投射在草棚里面的墙上。每天日落时分,夕阳都将这些卑微无名、平庸无奇的形体的影子投射出来,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轮廓,都精密细致,就好像在宫殿墙壁上勾画宫廷美人的侧画像;又像是在久远的古时,把奥林匹斯神或者亚历山大、恺撒大帝与法老的轮廓刻画到大理石壁上,那样专心致志,那样孜孜不倦。
不太老实的奶牛被赶进棚子里;那些老实安静的,在院子里就被挤完了奶;还有一些表现更好的,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挤奶——那都是优质的上等奶牛,这样的奶牛在谷外十分罕见,就是在谷内也不多见。水草丰美的草场正值旺季,提供了汁多味美的鲜嫩草料,喂养出了这上等好奶牛。那些白斑奶牛皮毛光亮,反射阳光,使人目眩;牛犄角上的铜箍闪闪发亮,就像沙场阅兵一般。这些奶牛的乳房脉管粗大,就像一个个大沙袋,沉甸甸地垂在腹下,上面乳头挺拔突起,就像吉卜赛人使用的三足瓦罐的脚。奶牛逗留在那儿,等待挤奶,鲜白的奶汁早已从奶头渗出,滴滴答答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