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早晨,麝香草芬芳四溢,成年鸟孵蛋育雏。苔丝从川特里奇回来已经有两三年了,这两三年里,苔丝独自一人,逐渐抚平心灵创伤,慢慢从阴影中恢复过来。如今,她第二次离开家,到外面闯荡生活。
她收拾好行李——这些行李之后会有人给她送到住处,然后乘坐一辆雇来的双轮轻便马车,动身前往斯图尔堡小镇。斯图尔堡小镇是这次旅途的必经之地,这次外出探索新生活的走向与第一次几乎完全相反。尽管恨不得马上就能飞离这片土地,但是车子走到最近那个山丘的拐弯处时,苔丝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满腹惆怅地望着马泺村与她父亲的屋舍。
她要离家远行了,从此家里人再也看不到她的音容笑貌了,大概她的家人依旧延续着之前的生活,闲散度日,那份质朴的快乐也丝毫不会减少吧。过不了几天,孩子们就会一如既往地嬉戏欢闹,不会因为姐姐的离开而感到有所缺失。这次离开,她确是为孩子们着想,或许这样对他们最好。她自身的经历有可能潜移默化地形成一种误导,这种“榜样”的害处,已经远远超出她言语管教的好处。
她一口气儿穿过斯图尔堡,中间没有逗留,然后一直向前,走到几条大道的交会处,在那里,她就能等着换乘那客货两用的大马车,一路奔向西南。这大片区域形居腹地,铁路只是绕边界而过,从未由中心横穿。在等大马车的时候,路上碰巧来了一个农夫,赶着一辆装了弹簧减震的马车,去向大致与她要去的方向一致。即使她不认识他,但还是接受邀请,上车坐在了他身边,明知道农夫邀请自己上车完全是看着她脸蛋儿长得俊俏,她也假装不管不顾。农夫要去威泽伯瑞,她一路跟着他到了那里,就不用再坐大马车绕道卡斯特桥了,剩下的路,她步行就能走到。
苔丝坐车走了很长一段路,中午到了威泽伯瑞,赶车农夫给她推荐了一户农家,在那里,她草草吃了一顿说不上名堂的饭。苔丝不敢久留,马上又提起篮子,继续赶路。她一路步行,来到一片广袤的荒原高地,荒原高地将威泽伯瑞与远处山谷里的一片低地草场分割开来;那里,正是她一天路程的终点与目的地——奶牛场。
以前苔丝从未来到过这片乡间原野,心里却总是觉得,她与这乡村景致有着不解的渊源。在这风景如画的原野上,她发现在左手边不远处,有一块深色区域,蓊蓊郁郁,一打听,才证实了自己的推测,那里果然是绿荫庇护的金斯贝尔——就在那个教区的教堂里,埋葬着她的祖先——她那些无用的祖先——的枯骨。
现在她不再对祖先抱有敬仰之心了,甚至她还恨起了他们,怨他们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烦恼;除了那方古印和旧调羹,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留给她。“呸!我原本就是父母生养的!”她说道,“我的全部美貌也都是妈妈给的,而她也只不过是个挤牛奶的女工罢了。”
穿越艾格顿荒原高地与低地之间的路不过几英里,可到了那里才知道,这段路比起她预想的要难走得多。走了两个来钟头,七拐八拐,赶到了山顶,才知道多走了许多冤枉路。站立山头,她俯视眼前的山谷——那个寻觅多时的山谷,那个有大奶牛场的山谷。在那个山谷里,牛奶与黄油增长迅猛,虽然不比家里的味美香甜,可这条瓦尔河或者叫弗卢姆河滋润灌溉的这片青翠草原上,产出的牛奶与黄油更加丰厚富裕。
除了在川特里奇度过一段悲惨不幸的日子外,目前她所熟悉的地方也只是拥有小型奶牛场的布蕾克摩山谷,而布蕾克摩山谷与现在这个地方比起来,有着根本区别。在这里,世界以更大的规模与样式呈现在她面前:圈起来的地不再是十亩八亩,而是以五十亩为单位,农场更加宽广,牛群也不再是一个个小家庭,而是一个个大部落,散落在附近农场。极目远眺,成百上千的奶牛从东到西,望不到边际,在数目上大大超过她从前一眼所能看到的。牛群灿若星海,缀满了这绿色的草原,就像画家凡·阿尔斯卢特或萨雷尔特画布上那满满当当的市民一样。红牛与黄牛身上浓烈的色彩,与绚烂的晚霞交相辉映,而一身素装的白牛却把霞光反射,照到眼里,让人眼花缭乱,即便苔丝站在远处的山顶上,也觉得有些眼晕。
俯瞰眼前景致,虽比不上她熟知的另一处那般繁茂华美,但这片风景却更让人欢畅清爽。与能和它相媲美的那个山谷比起来,这里少了些蓝色氤氲,也没有那厚重的沃土与浓烈的气息,可这里空气清新,凉爽宜人,缥缈空灵。那条河流,滋润着青青碧草,养育着牧场奶牛,也与布蕾克摩山谷的不同。布蕾克摩山谷的溪流往往混浊不清,缓慢、平静地流过满是泥淖的河床,那些不明情形而涉水过河的人,稍不留意就会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而弗卢姆河清澈干净,像福音传教士看到的那条纯洁的生命之河,又像天上的流云,行色匆匆。浅滩遍布卵石,流水潺潺有声,对着天空,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不休不止。布蕾克摩山谷中的溪流里开满莲花,而这儿牛角花遍布两岸。
或许是空气从凝重变得清朗,或是来到了新的环境,没有了恶意的眼神,她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高涨振作起来。温柔舒爽的南风徐徐扑面,她一路雀跃前行。此时此刻,她对新生活的向往与绚丽的晚霞交相融合,幻化成一道光环,围绕在她的四周。微风阵阵,恰似飘来欢声笑语,鸟啼恰恰,犹如传达愉悦音符。
近来,她的容貌时常随着心境的变换而改变,快乐愉悦时,就变得俊俏秀丽;沉闷抑郁时,就变得相貌平平。今天小脸粉嫩娇艳,明天又变得灰白凄楚。脸色红润时,便不像脸色苍白时那样忧郁伤感;心情一舒缓,就变得楚楚动人,心情一紧张,姿容便消减几分。而此时此刻的苔丝,玉面迎风心舒畅,最是娇艳动人时。
芸芸众生,熙来攘往,皆为寻求幸福快乐,这种本能,无论卑贱还是富贵,都是自然发生、势不可当、普遍存在的,这种本能也促控着苔丝向往美好生活。即便是现在,她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在思想与情感上尚未发育成熟,无论什么事情,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印记,都不可能一入脑海、经久不变。
苔丝现在兴致高涨,充满感激,满怀希望。她尝试着哼唱了几首歌谣曲调,觉得都不足以表达当前的兴奋与激动。后来,终于回想起她品尝智慧树上的禁果前,在周天的早晨,那本眼睛曾经无数次从上面划过的《圣咏集》,于是她开口唱道:“啊,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啊,还有那满天的星斗……世间绿意盎然的植被万物……空中的飞禽,地上的走兽……世间的子民……你们应当赞美主,称颂主,至高无上,永世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