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以前在家跟着父母住时,就有过这种痛苦的经历。今晚皓月当空,走在这皎洁的月色中,原本是无比惬意,可眼下的情形,苔丝无论如何也惬意不起来。不管怎样,鉴于前面所说的缘由,她还是走在人群里,不敢落单。
逢开阔大道,队伍便散落凌乱;而现在他们要过一道栅栏门,前面的人一时打不开门,队伍又聚拢起来。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黑桃女王”卡尔,她挎着一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为母亲买的杂货,她自己买的布料,以及本周要用的一些物品。篮子又大又重,为了方便走路,她索性把篮子顶在头上,两手叉腰,继续前行,篮子在她头顶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哎呀,卡尔·妲琦,你背上是什么东西,还往下爬呢?!”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喊道。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卡尔,她穿着薄印花布的长裙,有条像绳子一样的东西,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间,就像古代中国人的大辫子。
“是头发散落下来啦。”另一人说道。
不对,不是头发,那是从头顶上篮子里流下来的,一道黑黢黢的东西,好像一条黏糊糊的大蛇,在清冷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是糖浆!”一个目光敏锐的妇女说。
那的确是糖浆。卡尔那可怜的老祖母,嗜甜如命。自家的蜂巢里从来都不缺蜂蜜,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却是那甜甜的糖浆。由此,卡尔今天特意买了糖浆,打算给她个意外惊喜。黑姑娘赶紧放下篮子,发现盛糖浆的罐子已经在篮子里打碎了。
此刻,大家看到卡尔背上的怪相,不由得一哄而笑;那笑声刺疼了黑桃女王,她想自己动手,用眼下能想到的法子,即刻将身上的糖浆弄掉。她情绪激动,猛冲到刚才要走过的田间,仰面朝天,倒在草丛上,开始平地打转,又用胳膊肘撑地,在草里搓来擦去,极尽所能,想除去长裙上的污渍。
看到卡尔的怪态,大家捧腹笑抽,一个个笑得没了气力,有的倚在栅栏门上笑,有的靠在门柱上笑,有的拄在手杖上笑,笑态各异。我们的那位女主角苔丝,先前还保持克制,可在这疯狂势态下,终于忍俊不禁,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这下可倒了霉,接下来的事情都变了味。在下力做工的人群中,黑桃女王听到苔丝那持重冷静、优美深沉的笑声,心里长期积压的醋意一下子爆发,她怒火中烧,一跃而起,疯了似的冲到仇人面前。
“你这个女人,竟也来笑话我!”她大声嚷道。
“大家都在笑,我实在忍不住了。”苔丝道歉说,嘴里还在哧哧地笑着。
“你眼下是他的新宠,就觉得比别人都厉害啦?打住,我的大小姐,你先打住,我一个就能顶你俩!来,过来试试!”
黑桃女王边说边开始脱上衣,这使苔丝有些惊恐,其实她脱衣服的真正原因,就是想借机尽快摆脱眼下的窘境。她脱得露出了饱满的脖颈,丰腴的双肩和浑圆的胳膊,月光下,看起来就像古希腊著名雕刻家蒲拉克西蒂利创造的作品,圆润丰满,健硕强壮,完美无瑕。
她紧握双拳,拉起架势,准备进攻。
“我可不想和你动手!”苔丝神色严肃地说道,“早知你是这路货色,我才不自甘下贱,与你们这群女人走在一起!”
这话虽是实情,却无意间扩大了敌对势力,劈头盖脸,给可怜的苔丝招来一阵谩骂。“方块女王”骂得更是厉害,人们猜疑卡尔与德伯维尔关系暧昧,其实南茜与德伯维尔也不清不楚,于是她与卡尔统一战线,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其他几个妇女也随声附和,恶语相加。要不是晚上都厮混在一起,寻欢作乐,她们也不至于冲昏了头脑,愚昧地乱骂一气。然而,几个男人觉得这有失公允,帮苔丝说了几句公道话,却适得其反,一下子激化了矛盾,扩大了战事。
苔丝恼羞成怒,再也顾不上形单影只与时间已晚了,此时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快摆脱这群人。她心里清楚,这群人中,心地稍善良的,第二天一定悔恨今晚的所作所为。人群已经走进田地之中,她慢慢向后,朝人群边缘移动,想找机会独自走开,就在这时,路边树篱一角,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人一马,马上之人正是艾力克·德伯维尔,他正四下端详着人群。
“嗨,你们这些下大力的,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他大声喝道。
没人接他的话茬,其实,他也不需要谁来回答。他骑马悄悄跟踪队伍偷听,早就知道了他们为何争吵,心中不觉暗自高兴。
苔丝已离开人群,独自站在栅栏门附近。他俯下身,低声对她说道:“跳上来,骑在我后面,咱们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把这群狗撕猫咬的贱人抛在脑后。”
这突发的情势,给了苔丝莫大的刺激,她甚至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要晕过去了。要换作其他任何时刻,她肯定都会像之前那样,婉言谢绝这份帮助与陪伴;即便是现在,要是单单面临孤单无伴,她也会一如既往,张口拒绝。可这份邀请恰恰出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要她双脚一跳,眼前的恐惧与愤怒便可瞬间转化为胜利与优越,无情地碾压这群泼妇的嚣张气焰。最终,冲动战胜了一切,她攀上栅栏,脚尖一点他的脚面,飞身上马,坐到他身后。还没等这群吵闹好斗的狂欢者明白过来,他俩便打马飞奔,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黑桃女王”也顾不上身后的污垢,站在“方块女王”和那个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新婚少妇身旁——三人就这样愣愣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们仨在看啥呢?”一个男人,没看清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奇地问道。
“哈——哈——哈!”黑卡尔笑了。
“嘿——嘿——嘿!”醉酒的新娘子靠在心爱的丈夫臂弯里,跟着笑了。
“呵——呵——呵!”黑卡尔的母亲也笑了,她摸着小胡子,言简意浓,缓缓地说道,“才出煎锅,又入火坑!”
这群露天劳作的儿女又走上了那条田间小路,即便饮酒过量,很快也就消散殆尽,无伤大碍;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地面一层晶莹的露珠,闪闪发光,这样一来,每个人头部的影子周围,便出现了一圈乳白色的光环,人往前走,光环便伴影随行,无论影子怎么颠簸歪斜,光环始终都不离不弃,使影子变得唯美浪漫;逐渐地,似乎是那光环本身颠簸摇晃起来了,他们呼出的白气也与夜间雾霭融为一体;景象的灵气、月光的灵气、大自然的灵气,也似乎与美酒的灵气和谐相融,氤氲一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