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他今儿去沙斯顿看医生了,他的病好像根本不是肺痨,医生说,是心上长了层肥油。你看,就是这个样儿。”琼·德伯菲尔德一边说,一边弯曲着那泡得湿胀的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个字母C的形状,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说:“‘就目前情况看,’医生对你父亲说,‘你的心脏上包裹着一层脂肪。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哦,就这儿还没有,’医生又说,‘要是这儿也长满了,’”说着,德伯菲尔德太太把那两根手指合拢成一个圆圈,“‘你就烛灭影消啦,’他说,‘或许你还能再活上十年,或许只能活十个月,或许只有十天。’”
苔丝惊慌失措。尽管家里一下子尊贵了,可父亲可能很快就要到天上云雾缭绕的永恒世界去了。
“那,他到底去哪儿啦?”苔丝又问。
母亲面露愠色,表示反对。“先别发脾气!哎,可怜的人哪,听了牧师的话,便觉得有了身价,一时乱了方寸,这不,半个钟头前就去泺历福酒家啦。他是想提提神,歇歇脚,好明天一大早装上蜂箱赶路,身世不身世的,蜂箱总还是得送到的。路远,道又不好走,一过半夜就得动身。”
“提提神!”苔丝又气又急,满眼含泪,“哎哟,天啊!到酒馆儿去提提神!妈,亏他想得出,你竟也同意!”
苔丝的责问与愤怒充斥着整个屋子,家具、烛火、四下玩耍的孩子,还有母亲的脸,都染上了惊恐惧慑的颜色。
“我哪儿同意了,”母亲怒容再起,“我可没让他去喝酒!这不是正等你回来看家,我好出去找找他嘛。”
“我去吧。”
“不行,你别去,去了也没用。”
苔丝不再争辩。她清楚母亲不让她去的意思。德伯菲尔德太太的衣服和帽子早已悄无声息地在身旁的椅子上挂着了,这趟外出她早有预谋,且已全部准备停当。主妇此番出门的真正原因,已绝非谴责丈夫贪杯误事那么简单了。
“把这本《算命大全》拿到屋外去。”琼一边急匆匆擦手,套外衣,一边对女儿说。
《算命大全》陈旧古老,就摆在她肘边桌上。经常装在口袋里,纸张的边儿都磨没了,一直磨到有字的地方。苔丝拿书,母亲出门。
德伯菲尔德太太一年到头日夜操劳,忙着一摊子杂务,艰辛抚养着一群儿女,而跑到酒馆找那没出息的丈夫,却成了她心间仍未泯灭的一丝生活乐事。在泺历福酒家找到他,在他身边坐上一两个钟头,暂时撇开家里那摊子操心劳神服苦役的烂事,这是何等快乐惬意!光环亮丽,夕阳绚烂,生活多么美好!一切烦恼与世事都化为精神魂魄,玄虚缥缈,不可触摸,只为静心深思,再不是摧残灵魂、耗竭肉体、冰冷迫人的现实。那群孩子,只要不在跟前,是那么聪明伶俐,那么活泼可人;生活琐事也充满了幽默与欢乐。当年的感觉油然而生,坐在以身相许的丈夫身边,仿佛坐回了他向她求婚的地方,闭上双眼,对他身上的缺点看也不看,满眼满心,他都中意完美。
苔丝留下来,与弟弟妹妹做伴儿,她先把那本算命的书拿到外屋茅草棚,塞进棚子顶上的草里。母亲对这本满是灰尘污垢的书,有一种奇怪的物神崇拜式的畏惧,从不敢让它在屋里过夜,每次用完,都要把它放回外屋草棚子里。母亲迷信,笃信民间传说,说着方言,唱着口口相传的民谣,尽管这一切正在迅速消亡;女儿却是按照不断修订的新教育法典,接受了国民教育,学习了标准知识。看起来,母女的思想之间存在着两百年的差距,她俩在一起,好似是詹姆斯一世时期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并存共处。
苔丝顺着花园小径往回走,心里暗自琢磨,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母亲到底想从那本算命的书中查什么。她猜测这肯定与眼下关于祖先的新发现有关系,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事最终只关系到她一人。抛开这些猜想,她又忙着往白天晾干的亚麻布衣服上喷水除皱。此时与苔丝待在家里的,还有她九岁的弟弟,叫亚伯拉罕,以及十二岁半的妹妹伊莉莎·露伊莎,又叫莉莎·露,那些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已打发上床睡觉了。苔丝与她挨近的妹妹相差四岁多,其间还有两个孩子都死于襁褓。如此,苔丝单独和弟弟妹妹待在一起时,俨然一副母亲样态。亚伯拉罕下面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叫盼盼,一个叫谦谦;再下面还有个三岁的男孩儿,最后是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婴。
这群小家伙都是德伯菲尔德号轮船上的乘客,他们的欢乐,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健康,甚至是他们的生存,都完全取决于德伯菲尔德两口子。假如船长德伯菲尔德夫妇选择了把船开进困苦、灾难、饥饿、疾病、屈辱、死亡,这半打关在船舱里的小俘虏便别无选择,只得共命同行。六个无奈无助的小生命,没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降世为人,无论生活是苦是甜;更没人问过,若生在德伯菲尔德这样艰辛凄苦、困顿不堪之家,他们是否仍愿意降临人间。有位诗人,诗歌写得清新洒脱,最近其思想也变得深刻信服,可有人倒想请教,他所说的“自然神圣计划”是否有坚实根据与信服权威。
夜色更深了,父母都未回家。苔丝向门外望去,心也随之飞出,游走于村户田舍之间,整个小村子正慢慢闭上眼,家家灯烛次第熄灭,她分明看到了那熄烛器,还有那伸出的手。
母亲去找父亲,其实就是又多了一个需要找回来的人。一个人,身体不太好,又要在凌晨一点前出远门送货,天都这么晚了,还泡在酒馆,炫耀吹侃他那悠久高贵的血统,在苔丝看来,这太不靠谱了。
“亚伯拉罕,”苔丝对弟弟说,“戴上帽子,你不害怕的对吧?到泺历福酒家看看父亲母亲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回来。”
男孩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打开门,旋即消失在夜色中。又过了半点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也没有回来。亚伯拉罕也和父母一样,似乎让那诱人的陷阱酒馆给黏住了,捕获了。
“看来我得亲自出马了。”苔丝自言自语。
莉莎·露已上床睡觉,苔丝便将弟弟妹妹反锁在屋里,起身走进那条漆黑的篱路胡同,朝前走去。在这条路上走,急不得;当初修路时还没有寸土寸金这一说,钟表用一根时针来指示时间,便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