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德伯菲尔德却久久不能把此事从脑海里赶走。许久,她都无心再去跳舞,即使她不缺舞伴,但是,这些舞伴说起话来哪像那位陌生青年那样悦耳动听。直到那陌生青年的身影一点儿一点儿没入斜阳的余晖中,她才摆脱一时惆怅,同意了刚才邀约共舞的请求。
她与同伴一直舞到天色渐黑,也舞出了几分热情与兴致。她情窦未开,纯真质朴,只知道快乐单纯地踩着节奏欢舞,有时看到被人追求、为情征服的那些姑娘所经历的“柔情的折磨,苦涩的甜蜜,幸福的伤痛,欢情的悲伤”,她心里几乎没有泛起过哪怕是细微的涟漪,去窥猜要是她自己身处此境,又当如何。看到小伙子为求得拥她欢舞而争吵斗闹,她只是觉得好玩儿,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有时他们争吵太凶,她还对其责骂一番。
原本她还可以再多玩一会儿,但想到今天下午父亲稀奇古怪的模样,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不知道父亲现在怎样了,于是她抛开舞伴,转身朝村头自家小屋走去。
离家还有几十米,小屋里便传来节奏鲜明的曲调,与刚才舞场的不同,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屋里的摇篮在石板地面上猛烈地来回摆动,发出了一连串有规律的嘭噔之声;伴着摇篮的摆动,一个女人正用欢快舞曲的节奏低声吟唱着自己钟爱的《花斑奶牛》小调:
我看见她——正卧在——那片葱绿的——小树林;
亲爱的人哪——你快些来!——我要告诉你——她在哪里!——
摇篮声与哼唱声时而会齐步而止,片刻,传来一阵尖叫,声音拔到最高:
上帝保佑你钻石一般的大眼睛哟!保佑你鲜嫩的粉脸蛋儿啊!保佑你那樱桃小嘴儿哟!还有那小爱神样儿的小胖腿儿啊!上帝保佑我的小宝贝儿哟,身上每一块小鲜肉啊!
高亢尖亮的祈福过后,摇篮声与吟唱声恢复如初,《花斑奶牛》小调再度唱起。苔丝推门而入,展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番情境。
即便有这曲调,屋里的境况还是让苔丝心间生出一份莫可名状的悲凄。刚才还是一派野外节日狂欢——洁白的长袍,芬芳的花束,鲜嫩的柳枝,碧草之上轻快的舞步,萍水相逢闪过的一丝柔情,而现在却是孤灯独烛,昏黄黯然,只留一屋凄凉惨淡,竟是天壤之别。除却这强烈对照而产生的一份怅惘,她心里也生出几分自责,责怪自己不懂事,在外贪玩享乐,没及早回来,帮母亲照料家务。
母亲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这和苔丝出门时一样,正弯腰浣洗一盆衣服,那盆衣服周一就该洗完,却一直浸泡到周末,这已经是常态了。昨天,就是从这个盆里,母亲才刚刚把苔丝身上的这件白裙亲手洗净、拧干、熨平;而自己却熟视无睹,跳舞时不管不顾毫不珍惜,在湿漉漉的青草间,染绿了裙子的下摆。想到这里,苔丝内心不觉针扎一般悔恨。
德伯菲尔德太太跟往常一样,一只脚放在洗衣盆一侧来平衡身子,腾出另一只脚,忙活着刚才说的事——蹬着摇篮摇摆,哄着里面最小的娃儿。摇篮底部的弧形摇杆在石板铺的地面上苦苦支撑了多年,承受了太多孩子的重负,历经了太多岁月的碾磨,现在几乎磨平了,这样一来,摇篮每次摆动,其实就是猛烈一抖,摇篮里的孩子就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从一边抛到另一边。德伯菲尔德太太已经在肥皂沫里泡了一整天,在自己歌声的激励下,用尽浑身余力,使劲蹬着摇篮。
摇篮嘭——噔、嘭——噔的声音响彻小屋,烛焰拉长上蹿,上下跳跃不止;洗衣水顺着妇人的胳膊肘滴滴答答往下流,《花斑奶牛》小调也已唱到尾声,德伯菲尔德太太凝视女儿良久。即使现在日夜操劳,拉扯养活着一大群孩子,琼·德伯菲尔德对音乐依然痴情不改。只要有小曲小调从外面的世界飘入黑原谷,不出一个礼拜,苔丝的母亲准能通晓曲调,哼唱自如。
妇人眉宇间仍然依稀残存着年轻时的鲜靓,由此大致可断定苔丝的美貌遗传自母亲,与骑士血统、族氏渊源毫无干系。
“妈,我来照看小家伙吧,”女儿柔声说道,“要不,我换下长裙,帮你拧衣服。我还以为你早就洗完了呢!”
母亲并没有嗔怨苔丝把家务活儿一股脑儿都推给她一人,而自己在外玩耍这么久。事实上,琼极少因此责怪女儿。没有苔丝帮忙,她要是想在繁杂家务中喘口气,歇一歇,便自然而然地将活儿往后推一推。然而,今晚她似乎比往常还愉悦。母亲脸上透出几分期幻、些许沉思,还有一丝兴奋,这让女儿着实摸不着头脑。
“哦,你回来得正好,”母亲刚唱完最后一个音符,继而开口说道,“我正想着要出去找找你父亲,不只这个,还有个好事要跟你说,我的小乖乖,听了管保你欢喜得不得了!”(德伯菲尔德太太说惯了当地方言,而她女儿在英国国立学校读过书,受教于一位伦敦毕业的女教师,并通过了六级考核,所以会讲两种语言:在家或多或少说方言,在外或对有教养的人说普通话。)
“是我不在家时发生的吗?”苔丝问。
“是的!”
“今天下午我父亲坐在大马车里耀武扬威,招摇过街,和这事有关系吧?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当时我可是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算什么,好事在后面呢!有人考证说,咱家原本是郡里的世族大户,一直往上,能数到奥利弗·格拉布时代,再往上还能到土耳其异教徒时期呢,立了碑,修了陵,祖宗都顶盔穿甲,佩着盾徽,这个那个的,说也说不完。到了圣·查理国王那会儿,咱家还封了侯,晋了爵,好像叫什么皇家御橡爵士,其实咱家原本姓德伯维尔!……我的小乖乖,听到这里,难道你心窝子里不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吗?照这么看,你父亲肯定是为了这个才坐着大马车回来的,别人家说他馋酒贪杯,才不是呢!”
“听了这些,我自然高兴,可是,妈,这对咱有啥好处呢?”
“哎哟,当然有啦!照理说,大好事马上就要来啦。这消息一传出去,像咱们一样有身份的人家,准要成群结伙儿地坐着大马车,来咱家拜望拜望。这事是你父亲从沙斯顿回来的路上听说的,他已经把咱的家世谱系,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全说给我听了。”
“父亲呢?”苔丝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