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两个钟头的样子,其实这两个钟头也就是我估计的,反正等得我都快坐不住了的时候,他走了出来,步伐很慢,真的很慢,他大腿上挨了一刀,其余全在后背上,有四五刀的样子。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医生叮嘱道:“辛辣要忌,不要剧烈运动。”医药费一共一百五十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情,最后医生兴许是太困了,挥挥手打发我们走。
我们刚走出这个私人小诊所,我赫然听到那个医生轻声说了句:“现在的小孩子啊……”
我没有理他,片刻之后卷帘门哗啦一下拉了下来,就好像赶完厌恶的苍蝇一样。
那个时候夜里1点已经过了,我才知道在我遇到他的前十多分钟的事情。
他跟着他认的一个混子大哥去收水钱,小城没什么兴风作浪的帮会,有组织这是瞎扯淡,一般也就是小混混混久了变成大混混,大混混收点人做点灰黑参半的勾当从中牟利。
江湖?半大点孩子以为打两场群架吆喝一群狗友就是了?屁!
当然,能从“水公司”借钱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大多都是赌鬼或者是屁股后面有债的,你是妖怪,我也是魔鬼。
他们着了道,被另外一伙跟他们不和的人堵在楼道里,他和另外一个十九岁的小弟顶了上去。小耗子打架是凶猛,完全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罗刹,不然也不可能入了那些三十来岁的大哥的法眼,毕竟那条道儿最重要的还是好勇斗狠,不拿人当人,不拿命当命。
但现实不是小说,小耗子也没有主角光环。他说他就撂倒了一个人就被砍了一刀,是被“牙刷”那种刀砍的,就是大腿那刀。他们仨身上都有弹簧刀,但这场面怎么跟拿长刀的人对砍?混子大哥从楼道边扯了一根钢管开了个道,他们一共三个人就玩了命地跑,这是真的拿命在跑。
在跑的过程中,小耗子又挨了几刀,就是背上那几刀。
我静静地听他说,深夜的街道除了跑晚班的出租车也没有什么人,显得极为空旷,偶尔有风吹过,吹起他的衣角,我扭头看看他,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还就是那双眸子,明亮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跟我去我家?”我轻声说道,好像大一丁点儿的声音太阳就会出来一样。
他转过头,看着我。
“明早你要早点走,我奶奶六点半就会起来做早饭,在那之前你要离开,现在……我爸妈不许我和你来往。”我越说越不知道怎么说,酒早就醒得不能再醒了。
“爽子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王澜不需要别人看得起,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对了。”他忽然就有些恼怒。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一巴掌就拍在他脸上,十成力,他脸上一凶恶,似乎就要冲上来打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肯定柔和不了,至少也得是狰狞的,上前一步就吼道:“我呸,自己看得起自己?你有这个资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院子里是什么名声?我知道身边有很多人怕你,我不怕,我也没想过要怕你。我爸上次叫我不要理你,见着你就走得远远的,是,我是才初中毕业,小得很,进个网吧还得是黑网吧不用身份证的。但我陈爽知道一点,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家。你现在还敢回家吗?你还有家吗?”
我越说越生气,就想又一巴掌打上去,小耗子不闪不避,就这么看着我,平静如水。
我惦念着他身上的伤,又收回了手:“算了,这些话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过,以后也别说认识我了,今天还是去我家吧。”
说完这话我率先转身,小耗子跟在我后面一声不吭,沉默了好久过后。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哥。”
“嗯?”
“就是叫下。”
……
我忽然很想哭,深呼吸几口气又把泪意憋回去了,都怪酒喝得太多了。
9
那晚过后我不知道小耗子有没有所谓浪子回头,我在高二的时候转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毫不夸张地说我见他的次数少得可怜,尽管他家就在我家旁边。
长吁短叹说不上,我自己也不是随时随地伤春悲秋的人,每每背着背包回家的时候,可能更多的时间会选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唠唠,陪奶奶买买菜什么的,那段时间不值钱,但是兀自匆匆不休。
有一次回家,恰好遇到廖小凡,他梳着一个很奇怪的发型,背着把吉他从我家门前走过,我正牵着一条狗准备出门。
“小凡。”我欣喜地叫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见到是我,表情变得愉悦,走上前来捶了我胸口一拳:“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那条狗以为他是侵犯者,护卫犬的凶性使然,龇牙咧嘴有点吓人,特别是这哥们儿天生爱流口水,看上去神似以前燕赵北魏的草寇好汉,浑身上下都是对世道不公的杀气。
“你……你牵好……”他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我哈哈大笑,紧紧牵引带,喝了一声,笑着说:“你还怕狗?”
廖小凡翻了一个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很正常不是?”
我和他肩并肩顺路一起走,我去我家门外那个广场,我问他干啥去,他说他要去一个音乐教室上课。
“没念了?”我皱皱眉头。他摇摇头:“那咋可能,我和我爸谈妥了,本科就成,我练我的琴。”
我拍拍他肩膀:“成啊,你小子不是一直就爱这个吗?”
就在这个当口,我看见一个姑娘正站在一个路口,而廖小凡很自然地走过去。
我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这是要虐狗了吗?
“爽子,我姑娘,叫林念念。”他倒是很大方。
我搓搓手,准备来个很高大上的见面,一时间忘了我还牵着狗呢,牵引带一往上提,狗兄不乐意了,一甩头就是一口水甩到我脸上。
廖小凡瞠目结舌,姑娘哈哈大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廖小凡牵着林念念,我牵着……狗,一起走。
多和谐的场面。
我满是好奇:“你俩咋好上的?”廖小凡眼神一亮:“那还真不怕你笑,哥们儿魅力无敌啊,成片成片的小姑娘迷倒在我的牛仔裤下面。”林念念模样很清秀,齐刘海儿,笑起来右脸上还有个酒窝:“真的吗?”
我假装没有看到廖小凡腰上林念念带着怨念的手正在拧他,直直暗笑,叫你装。
说起李皎,廖小凡看上去好像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味道,最后只说了一句:“她和吴哲分手了过后……”我打断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廖小凡侧头想了想:“还能什么时候,真以为初中牵牵手就能白头了?她好像高一的时候就分手了吧,那时候你应该还没转校,可能只是没遇见她,有一次我碰着她的时候给我说的。”
沉默了半晌后,我又问道:“那她现在呢?”
廖小凡叹了口气:“她念了个专科,听我爸说好像她不想读,要去沿海吧好像。爽子……”我正沉思着,听言抬头,满是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以这么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林念念在他身边乖乖巧巧,我的狗在我身边……流着哈喇子。
“前段时间我遇见她几次……可能……有点……我觉得吧……”
“有屁快放,咱兄弟有什么不好说话的?”
廖小凡咬咬牙:“你没看到,浓妆艳抹的,很浓那种,你知道我现在偶尔也和夜场里那些哥哥姐姐接触……”
他没说完。
我一愣,瞬间就明白了,但却不知道说什么,隔了半天才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各安天命吧。”
分别时,我看见他们手牵手走开的样子,有点羡慕,更多的是一种祝愿,我不信任林念念,因为我知道现在小姑娘看上去年龄小打扮清纯,但是举手投足点点目光都是荡气回肠的故事来着。
但我得要信我兄弟啊。
至于我……我还是老老实实念我的书准备我的高考吧。
啊,真是一派祥和啊,好想去那朵白云上睡个午觉。
10
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我开始着手准备我的第一次旅行,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憧憬,比如我会遇到什么“水灵小白菜”呢?比如我会遇到什么奇葩室友呢?比如我会遇到什么狗血事件呢?
有一天我钓鱼回来,心里正在咒骂为什么这天气就像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呢?刚刚还晴空万里,瞬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也有可能是盆泼大雨,反正我觉得挺大的。
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天桥下面,我一边骂骂咧咧地拧着衣服,一边等雨停。
这个时候冲进来一个姑娘,应该是姑娘吧,反正感觉也淋到不行。万一妆花了怎么办?我恶毒地想道。
“爽子?”那姑娘忽然开口。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乐了:“皎皎?”
李皎穿着一身吊带,踩着一双人字拖,身材凹凸有致,也是青春正年少,让她脸上涂了东西被雨淋花了过后也不难看,多了一丝惊惶和清纯。她甩甩头发,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是这么丑。”
我本来正觉得有些好友重逢的尴尬,这话一出我差点暴走,我怎么就丑了,我帅也不能让雨停下来啊。
她看到我怨念十足的眼神,一蹦三跳地走到我面前:“玩笑玩笑,怎么,好久不见还开不起玩笑了?”我瞅见她像一湖莲花一般婀娜的笑容,正想说话,赫然看见她的锁骨位置有一朵妖艳异常的玫瑰刺青,一个“W”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在这妮子身上却有着那么一丝浑然天成本该如此的味道。
“什么时候去文的?”我问道。她翻了个白眼,隔了半晌才说道:“早就文了,去年的事情了。”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她过来坐在我的旁边,示意我将装鱼的那个小桶放在一边,说道:“你把那个桶放远些,好腥。”
我撇撇嘴,按照她说的做了。
“你现在干什么呢?”我问道。李皎说道:“打工呗,开始在厦门,后来在成都,这段时间不想上班了,就又回来了。”
“那不是挣了大钱回来了?皎姐,最近穷,接济下呗。”我笑着说道。
她在裤兜里摸了半包软玉溪出来,可惜受了潮,过滤嘴那里被淋湿了没法抽,她叹口气一把扔掉,抿抿嘴:“接济?接济个屁,老娘一个月才两千多一点,打工能挣什么钱?”
我还在盯着她扔掉那半盒烟发愣,听着这话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小时候的李皎虽然豪爽像个假小子,也不至于现在嘴里一开口就颇有江湖气焰。
“爽子,你要好好念书,说真的,出来了我还真后悔当初没好好念成天瞎玩。”李皎语气听不出悲喜情绪。我有点啼笑皆非:“怎么?还给我上起思想教育课了?”
李皎撇撇嘴:“屁话。你知道吗?我工作那一个破商场,想要升职都得要个专科,不然得在收银台守一辈子,谁受得了那个气啊?你不一样,从小你就聪明,院子里的大人都说你能读书,别困在这个小地方。”
我拨弄着鱼竿,说道:“别介,别给我戴帽子,我现在成绩也就那样,你以为还是原来年级前三那会儿?我也爱玩,成绩自然也就下来了,怨不得别人。”
李皎忽然哈哈一笑:“我就记得你初中开始英语就没及过格。”
我忽然想起那天廖小凡跟我说的八卦,就开口说道:“你后头咋跟吴哲分的?没有寻死觅活?”
李皎脸一黑,对着我胸口就是一拳……谁跟我说姑娘家没有气力的?
“两个学校呗,星期天还能见见面,平时也就发发短信,后头我就觉得实在是没意思了。”李皎平静道。我一瞧她侧脸,精致而漂亮,只是眼神有点儿不好说。
本来我还想问深一点儿,但人家把话这么一堵,我也不好问了。真的是,一点儿都不会聊天。
雨停后,难得出现了彩虹,挂在天边,就像在前面几步路一样。李皎挽着我的胳膊,我还有点不习惯,她打趣道:“你还是这么瘦?怎么?你爸妈虐待你?”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腔。
李皎说道:“小耗子现在都买车了你知道吗?”我震惊道:“真的?”
李皎点点头:“也就一面包车,但总也是自己买的不是?”我努努嘴,没有说话。
李皎一看我的样子,就对我心思了如指掌,撤开手,说道:“你还别看不起人家,我还真就觉得能挣着钱的人就是好样的,何况他人本来就心眼儿不坏,爽子,我们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可不能看不起小耗子。”我忽然感到一阵厌烦,李皎继续开口说道:“现在就你和小凡在念书,早出来早挣钱,你也要知道这个道理。钱是王八蛋啊,但谁不爱啊。”
这道理我能懂,但是这话里透着的无奈和其他情绪我也就体会不到了。
雨后的街道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清新,也觉得明亮,我第一次觉得我和这些认识十年以上的人有了一些疏离,不是距离或者见面次数上的疏离,而是一种你努力想抓却像是深陷泥潭那般越来越远,让你无法呼吸,让你无可逃脱。
11
大二的时候有段时间因为失恋的关系,我有点烦躁,又不乐意跟室友说,暑假我计划了一场从西安出发终点是新疆库尔勒的背包旅行。
社交软件上全是我的旅行照,有人羡慕,有人点赞,有人关心。
我在那条路上收获了不少,听了不少,喝了不少,吃了不少。直到我在西宁塔尔寺那天,廖小凡忽然给我发了个短信:“小耗子问你借钱,你千万别借。”
我这人肚子里藏不住什么事,特别是我在意的人,我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
廖小凡欲言又止,最后就说了一句:“他现在在戒毒所……”我当时就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你要说真就和小耗子成两路人了我自己都不信,但那个时候确实觉得这家伙是又不要脸又不要命了。廖小凡见我没吭声,主动开口说道:“你现在怎么样?”
我叹口气:“玩得还不错,正准备等几天去环青海湖。”
廖小凡和我开着玩笑:“怎么?还准备骗个青海姑娘回来当媳妇儿不成?”
我笑道:“那肯定啊,爷们儿得要为咱四川男人长面子啊。”
廖小凡继续说道:“我准备过年跟念念结婚了。”就这一句话,我差点把过滤嘴点了,说道:“你脑子没烧坏吧?你和我同年的,20岁?你就要结婚了啊?先说好,没钱包红包。”
他乐呵呵地说道:“不用不用,你记得来就行。”
我满腹感慨:“也是,你和你那姑娘那么多年了。”
廖小凡的话语透着无奈:“你不知道,后来我还是只有往公务员这个方向考,她家和我家一样,也是很传统的家庭,一开始听我是个小音乐教室的老师,又没有念书。反对得我都要疯了,最开始是禁足,然后是她妈直接跪在她面前,然后我爸妈也开始觉得那家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也开始反对了。”
我蹲在塔尔寺前那个小坡上,问道:“那后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死扛呗,他爸妈才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得拿到成人大学的本科,考个公务员,我琢磨着直接把酒席办了,证到了年龄就领,一年考不上我考两年,总不能那个时候来说离婚吧?”廖小凡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仔细想想,这里头没有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牛鬼蛇神我自己都不信。
“死扛”两个字得成多少情侣的拦路虎啊?
挂了电话,我翻着手机,在小耗子的电话号码上停留了好久,我尝试着拨了过去,却出现空号的提醒。我愣了大概十几秒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有删去他的电话号码。
仰起头,塔尔寺在青海空旷的蓝天下显得气势磅礴,信徒、旅客、喇嘛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轨迹。
经幡飘动,轻轻埋葬了无数人的朝圣之路。
回去过后我就开学了。
而我最近一次见小耗子却是在我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见的。
那天我放了个小长假,晚上和朋友在夜市吃烧烤。我正打趣道:“现在那种初中痞子我是远远看了就得绕着道走。”
朋友笑我胆子小,我喝一口啤酒打了个酒嗝:“还真不是我胆子小。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暴躁,不顾后果,不计一切,这种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主儿你可真别惹,连自己是瓷器还是瓦罐都不知道。”
朋友点点头:“这话是没错。”
然后隔了半小时,场面就变成了一群看着就很年轻却个个凶神恶煞的娃围着我俩要揍我们,只是因为朋友起身的时候把隔壁桌立在地上的酒瓶子不小心踢倒了。
朋友道歉,而那边一个声音冒出来:“你没长眼睛啊?”
然后那群人就直接站起来,只能说男孩们的脸上飞扬跋扈,而一身学生清纯打扮的姑娘均是面色兴奋,想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
我脑子里首先后悔的是怎么没牵狗出来,杜高或者加纳利那种级别的护卫犬往那里一放,别说一堆男孩,就是一堆成人也肯定能震慑住。
然后想的是赶快跑,但是啤酒虽然寡淡也是有酒意的,而且我还真的得承认我有点害怕,哪怕对面是一群小男孩,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匕首甩刀之类的玩意儿?
然后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周围桌旁的人都是坐着看热闹。夜市、夜店、夜场,凡是这种地方怎么着也有些争斗,他们也都见惯不惯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耳光就打在说话那个小男孩的身上,反手一脚又踢在另一个小男孩的肚子上,然后拍拍手,轻声说道:“你说我长眼睛没有?”
猛将无双。
12
黑色背心,肌肉还算漂亮,短裤人字拖,短平头,一身戾气。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向来可以多打打顺风架,这种架势还是应付不过来。那个最开始说话然后被扇了耳光的男生被男人左臂上精致的般若和背心遮不住的伤疤给震慑得话都说不出来,腿都是软的。
我阴沉着脸不说话,一见他还要动手,开口道:“小耗子,算了。”
他扬起的拳头定在了空中。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扭头就走。
我那朋友不认识小耗子,正想过去道个谢,但一看我这态度,踌躇两下也就跟了上来。小耗子却追了出来:“爽子哥,爽子哥。”我站定,没有说话。
他有些气喘地追上来。我叹口气,主动问道:“你开的?”他点点头:“隔壁的爆炒是我在帮别人守的摊子,这种事情本来这种地方就很正常,我一看是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我盯着他,本来想问他戒毒没有,但考虑到我朋友还在我旁边,而且哪个吸毒的会说自己吸毒?我努力地想要从他的眼神动作中考虑到是不是还沾染,但实在话我还真不是什么道行高深的人。
“爽子哥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他忽然开口。
沉默了几秒,我一字一句地从嘴里蹦出字来:“没有!”
斩钉截铁。
然后是真的转身就走,走过转角,我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没有追来。我朋友追上来问我,我只说了两句这是我发小儿,不成器,烂人一个。
然后就彻底不想说话了。回到家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其实手里还有个万把块的样子,三四线城市,大学生做兼职能有几个存款?但我怎么可能把钱给他?我一直觉得小耗子哪怕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坑到我身上来,但是今儿发生的事情又让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虽然今晚会挨揍。
“哥,我是想找点路费去广州我爸那边,家里人不管我……以前认识的也没有……我找不到别人了。你会相信我,我是真的去准备去做事的。”
他用一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来,有四五个错别字。
“滚。”
我回了一条短信,没有错别字。
他没有再回。
那天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我都没有睡着,终于一咬牙暗骂了一句,然后再发过去两个字:“账号。”
隔了四五十分钟,他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哥……”他声音很小。
“王澜,我只有一万块,其他的就没了,你给我账号,我给你转过去。”我说道。
“我等下发给你……哥……对不起。”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却整得我更有点不是滋味。我借钱还真不是因为相信他,我只是怕他狗急跳墙去水公司借钱甚至更深一步去抢。
狗急跳墙四个字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可怕的四个字。
“别说那么多。赶紧发来。”我挂了电话。
算我欠他的。我心里想到,掐灭了烟头。
13
廖小凡结婚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场面很热闹,两家人也就是普通人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廖小凡一直人缘不错,而且因为廖叔叔的原因,除了在吉他这个方面太执拗其他方面也是循规蹈矩的。
从接新娘子到敬酒到布置婚房引红褥头,环环下来还是看得我瞠目结舌。伴娘是林念念的闺蜜,伴郎是廖小凡一个同龄的堂弟。我没见到小耗子,他拿了钱后我也联系不上了,我最开始给他钱真就没指望能还上,也就没去打电话。
李皎坐在我旁边,打扮入时,模样成熟,浑身还透着香水味儿,我闻不出来到底是廉价的还是昂贵的,也没主动去问她这两年过得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是?只是她从包包里摸出钱夹子放红包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一把,她那一叠钱有点刺眼,卡用一根胶圈绑住,这我倒是相信不可能全是金卡,只是烟的档次我可懂,大重九,也不是前两年的软玉溪了。
距离闹洞房还早,末了我和她走在涪江边上,我调笑着问她现在在干什么?
这个看不出来年龄却有着川陕姑娘独有的俊俏和甩我这个土包子十里街的时尚女子抽了一口烟,过滤嘴上还有淡淡的口红,说有儿时的清纯是扯淡,也不再像前几年那么市侩和精明,却有一种精致到矜贵的静气。
这才多长时间?这娘们儿,成妖了?
然后她迎着江风看着江上的游船,呼出的烟里还有中午吃饭时的酒气,轻声说道:“现在?做婊子。”
石破天惊。
她说完这句话又转头继续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场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在阳光照耀下的河堤边踱步。
我以为会尴尬,但李皎那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好像刚刚说出那字眼的人不是她一样,慢慢地我也觉得有些无所谓了。
晚上闹完洞房,饶是以白水换了白酒的廖小凡,也有些晕乎乎的,一群同龄孩子又是喜欢玩的主儿,但是李皎那么一个气场强大的女王站在那里,愣是让这些平时无法无天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说不出什么话来。
没喝酒的一个姑娘开车送我们回去,最开始因为后面坐着李皎,都有些不敢开腔说话。我当时喝了不少,坐在副驾上,开口道:“你最高能开多少码?”
那姑娘对于酒疯子可能也是有点无奈,没大声,倒是我这话语却瞬间点燃了车上一群人的激情,这个说国道开个金杯都能往200上走,那个说高速感觉人都是飘的,也就真是可劲儿吹。
李皎忽然道:“前面路口放我下来。”那姑娘先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李皎,没敢违背地点点头,我一愣:“这么晚了这口子人都没有,你也不怕出事?”
李皎继续说道:“嗯,那你下车,陪我走走。”
14
二十分钟以后,李皎领我到了一个很神秘的小酒吧。
本来这个点酒吧开着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个小酒吧居然开在一条全是卖衣服的街上,冷清得没法。我跟着李皎进门,很小,大概也就是一个门店,有几组沙发,大概有个酒吧的样子,酒保是个很娘的男人,让我有些出于本能的反感。
“这个地方是我几个姐们儿开的。平时没人,他叫六子。”她指了指那个……妩媚的男人,我朝他点头示意。我半躺在沙发上,不吭声,反正我知道按我这状态是续不了摊子了,开口说道:“你把我领到这来干吗?滚床单也不是在这里滚啊?”
李皎白了我一眼,无视我略显得轻薄的玩笑话,喝了一口我反正没喝过的啤酒,那上面的外文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然后说道:“想找人说说话,恰好你又回来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被小凡刺激到了?”
沉默半晌,李皎点点头:“你知道吗,我为小耗子流过孩子……”我正捧着一杯白水,噗的一口就喷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学会一点,这姐们儿说话的时候不要喝水,不然容易呛着。我侧头看看带着大耳机嗨到不行的六子,又看着李皎。
“三年前吧大概。”她努力歪头想了一下,给了一个不知道正不正确的答案。
我一愣,三年前?
“那上次我们一起躲雨那会儿……”我疑惑道。她很直接地点点头:“就那段时间。”
知道什么心情吗当时?自己养的猪拱自己养的白菜,关键主人还不知道。
“我咋不知道?”我又去倒了一杯水。
“小耗子说叫我别告诉你,别招你烦。”李皎蹬掉鞋子,赤着脚偎进沙发深处,“吴哲当时是劈腿了,我知道后就去找他,被他当众给了一耳光,小耗子知道了,把吴哲肋骨打断了两根。”
我有点烦躁,本来这个自上次借钱就消失了的男人已经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今又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确实不知道他的情感生活。男人之间本身也就很少聊这个话题,知道有没有或者是谁就行了,哪管你和姑娘风花雪月恩怨纠葛?
又不是那些坐在门槛上专门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子婆子。
“我以为我很爱吴哲,没有了他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知道,原来就是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玩罢了,对了,还有晚上送我回家后偷偷亲个嘴。”李皎从包里掏出烟,丢给我一根,“也对,那段时间的那种喜欢就像呼吸一样,没觉得会有什么特别,失去了还真受不了。爽子你交过几个女朋友了?”
我正顺着她的话语回想我的初恋,被她一问,愣了几下:“有几个吧。”
她耸耸肩:“小耗子其实算和我很久很久了,你不知道,小凡也不知道。他那人傻得很,不知道哄姑娘开心,就拿他混黑的那一套来对付姑娘,谁惹了你可以揍谁,也不知道纪念日什么的去买个礼物,就是递给你一把钱叫你自己去玩。”
“只是有一回我爸冠心病犯了,我妈叫我的时候我恰好和小耗子在吃米粉儿,是他背着我爸去的医院,我家没医药费,是小耗子扑通给医生跪下来说能不能缓缓他去筹钱。后来院子里谁说起小耗子的不好我爸也得跟人呛声,面红脖子粗的,跟谁都说小耗子只是误入了歧途,心眼儿不坏。是啊,我还能说啥?这样的男人什么女孩子能拒绝?”
“我去厦门那段时间他是去厦门跑路,重伤害吧好像,具体的他也没跟我细讲。在那边我们过得很惨,廉价的房子,我在餐厅当服务员,他在一个工地上扛包,只是大手大脚的日子过得习惯了,感情再浓也要啃面包啊,为了钱,我背着他和我们老板上了床。”
我面无表情,静静听她说。她没有再喝酒,只是烟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好像一旦断了这口气就接不上来一样。
“小耗子聪明,而且混了那么久你要说他不敏感?屁的不敏感。他没隔多久就知道了,也没揍我,甚至到最后也没给我句重话,只是让我走。恰好那个时候风波好像平息得差不多了,我回了成都,他等了两个月去了宜宾。”
“那时他弄不到钱,去偷去抢也能搞到钱,只是这还能当饭吃?他有一回偷电瓶,被工地上一群人围着打,往死里打,我看着他跪在中间,一看见围观的有熟人就上前求救,只不过就算是熟人这也能救你?我站在人群外围,心疼得直抽抽都没敢上前。”李皎说这段话的时候说得很慢,似乎一闭眼就能看见当时的情景一样。
“我真的好在乎小耗子,我以前给他惹事,在迪吧和别人打架,惹到了他也惹不起的人,他二话没说就替我挨打,头破血流的,我给他包扎的时候他也不吭声,血淋淋地还傻乎乎冲我笑,说没啥,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我当时只想抽自己十几二十个耳光。”李皎和我对视着,讲着我们彼此都很熟悉的同一个男人,只是熟悉的方面可能不一样。
“他是个浑球啊,六亲不认无法无天。他去戒毒所的时候,我经常去看他,他开始不见,有次我发了狠,问他就算做不成两口子是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才见的我。”李皎双眼泛起水雾,声音有点哽咽。
就算我不想承认,这个王八羔子对自己在乎的人是真的好得没话说。
李皎把外套围在胸前,蜷缩着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昏暗的环境下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
“你有好好念书没?”似乎觉得聊的内容有点沉重,李皎笑着问我。
“我?没怎么好好念,绩点都不够,指不定能不能拿到学位证。”我抓抓脑袋,“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从男人身上赚钱呗。”李皎云淡风轻。
我差点又把水吐了出来。
“在成都一个高级一点儿的会所,男人取乐,我卖笑,后来跟了一个建筑老板,有家室的那种。”李皎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不是良家了啊,越来越大手大脚,但是越来越怕自己不漂亮了,为了美容我一个月就要花好多在这上面。”
我哑口无言。
“以前我羡慕那些白富美,现在我自己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门门道道。但我能做什么?”她抿了一口酒,轻声细语,“我实在找不出比在男人身上赚钱更容易的事情了。男人走错无数步都可以浪子回头,姑娘不一样,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荡气回肠。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信吗?你信的话……你是傻吗?
“没人逼我,自愿的,一步一步就这么过来了。今天不是看了小凡的婚礼受了刺激,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小凡在我这拿了一笔钱,不算小数目,我当时就给了,也没问原因,我李皎没出息,是婊子,但我就是不愿意看到自己朋友在钱上受委屈。”她说到这里似乎情绪又激动了起来,“不要像我们一样受委屈了,你知道吗爽子,以前小耗子说要娶我的。”
她胸口起伏大口喘气,眼眶泛红,我盯着她的文身,那个“W”哪里是吴哲的吴,分明是王澜的王。
文字八万六千个,情字笔笔杀人心。
我瞟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站起身来:“我回去了,要不要送送我?”
她摇摇头:“你回去吧,对了跟你说个事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小耗子在工地上出了事,他……他手断了。”
我大惊:“什么情况?你具体说说。”李皎说道:“好像是脚手架砸了下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本来想飞一趟广州,但我不知道他工地在哪,他不肯说。”
“严不严重?”我轻声道。
李皎摇头:“不知道。”
我转身出门。
一阵冷风像姑娘的巴掌一样打在我脸上。我紧紧衣裳,扭头看了一眼,依旧在烟雾里的李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但是却仍旧面无表情,好像流泪的并不是她一样,我弹掉烟头,迈开步子开始走。
走过几条街终于还是打了电话。
“哥,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来着,小凡电话打通了没人接,他是不是喝多了?”他看上去情绪还很高涨。
“嗯。”
“哥,那钱我马上就存够了,你也知道我花钱不靠谱,能存点钱有点难嘿嘿。你急不急,不急用就再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工地上本来是按年来结,这工地工头跟我熟。”他语气有点牵强。
“嗯。”
“哥……”他似乎察觉我语气不对。
我站在路灯下面:“你是不是受伤了?”
一阵沉默。
“哥,不碍事的,我开搅拌机的,一个手也能开,这年头只要你愿意做事,怎么都能挣着钱。”他说这话的感觉像是断手的是我不是他一样,“以前我混账,这不想开了,我以前认识的好多人当初不也那么牛现在也吃牢饭去了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存够钱带爷爷奶奶过来玩一次。”
只言片语,哪是凤凰涅槃能得出的真理?我这人信命,他从前造的孽总要还上的,这还真不是什么因果循环唯心论。有时候,人做事还得求个心安才好。
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看着院子里最外面人家的围墙上写了一个“拆”字,举着手机怔怔愣神没有说话,半天说了一句:“早点回来,请我喝酒。”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没问题。”
15
挂掉电话,赫然想起我爸告诉我现在我们这片规划,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家就被拆了,我一边走一边在路灯下打量每家每户的房子。
李皎家的,我家的,廖小凡家的,王澜家的……紧紧挨着就像风雨中的浮萍一样,各自分散后重又团聚,被浪花侵蚀得改变了最初的样子,但总也捋不平千丝万缕的联系。
拆了过后,还能再建,那散了呢?
就像大学最神奇的是分寝室一样,因为会分给你那些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性格什么秉性什么故事的室友,却要和你一起度过这四年。
循规蹈矩的廖小凡第一个结了婚,李皎成了她之前羡慕的那种满眼都是沧桑的女人,小耗子在广州的工地上,可能也想不起以前当小混混时的感受吧。
我坐在我家门口,看着这万家灯火,泪流满面,却又莫名心安,一如我第一次和小耗子睡到我的小床上的时候,我告诉他不许哭,告诉他别怕一样,其实我也怕,但我心里踏实。
人各有命。
16
很多很多天以前,星辰满天,夏虫不语。
街坊邻居都在院子的空地上乘凉,一群小孩子满院子跑。
有捧着西瓜穿着背心裤衩的大叔爽朗一笑:“来,跟叔说说长大了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得好的有西瓜吃。”
“成为科学家!”流着鼻涕的廖小凡这样说。
“成为大明星!”马尾辫的李皎这样说。
“成为游戏厅老板和烧烤摊老板!”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呢,小耗子?”大叔被我逗乐了,扭头问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我……”穿着塑胶凉鞋小背心小短裤身材很瘦小的男孩似乎有些紧张,“我……我想成为一个好人。”
夏夜的繁星如同初秋的长河,默默不语。
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