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飞蛾在路灯旁飞来飞去,路灯伴着车流的灯光,和着凉风习习,交相辉映。
“一,二,三,开始。”三股尿柱射在堤坝上,三个男人均是面色严肃,好像这比赛尿尿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样。两个姑娘坐在身后的车上,一个面红耳赤,一个却哈哈大笑:“陈爽你怎么没穿内裤?”
我嘿嘿一笑,打趣身边穿得西装革履的男人:“小凡,你是不是结了婚纵欲过度了?这什么水平?”
廖小凡脸色涨红:“你别笑我,你早晚也有今天,小耗子你是不是偷偷练了?怎么尿那么远?”
被叫作小耗子的平头男人在我身边一脸得意:“你懂啥,爷们儿当年也是顶风尿十丈的英雄好汉。”他一只袖子空空荡荡的,颇有点《神雕侠侣》里杨过的架势,神情淡然。
我念念有词:“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年啊。”
夏夜的繁星如同初秋的长河,默默不语。
一片光亮。
1
小耗子全名叫王澜,他从小性子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个头又小。我不知道是巷口那个修自行车整天赤裸着上身露出胸毛皮肤黑得跟泥鳅似的张三叔,还是常在院子里晾花椒那种干货随时叼一根红塔山的蒋伯伯他们谁最先喊出来的:“这小子,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还脸红,像个小耗子一样。”
久而久之,小耗子也就成了王澜的小名,不至于像狗蛋铁柱那样,也算让人醒耳,指不定成了卧龙岗上那散淡煮茶却睥睨天下的主儿。这般世道,河西又河东,没个三五十年瞎眼算命挽袖摸天的道行,你能看出这些平平凡凡的小娃娃二十年后成为哪路神仙?
小孩子一辈一辈也是更迭的,比我们大小一圈的哥哥姐姐们不在院子里跑了我们就来接班。那时候我算得上这一年龄段拉帮结派的带头大哥,主要是我这娃从小就折腾,话不少,主意不少,毕竟小孩子又不像现在那样看脸……哥们儿还是很有市场的。
小耗子内向,是真内向,他爸妈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他妈是个什么模样……可能见过,不知道那是他妈。
他爸是个客车司机,我记着是跑城镇短途的那种,后来跑长途了,常常不在家,他跟着爷爷奶奶过生活。王爷爷王奶奶这对老人也算得上有意思,老两口不像其他上了岁数的人那样静气,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几十年风雨熬成的柴米油盐那般随和。老两口就跟爱好是吵架似的,经常掀得他们那栋二楼小平房鸡犬不宁,摔东西,真摔,还就是不动手,这就是值得考究了不是?这情趣想来也是少有人会玩吧。
有一次,我和廖小凡在院子里玩溜溜球,正对着图谱苦练技术。
要是能完成动画片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至少能让院子里的小姑娘们刮目相看。
然后我就听见小耗子家又开始砖瓦共鸣,接着协奏曲进入了高潮,咒骂声,器物落地的声音,还有各种我描述不出来的声音。廖小凡有点害怕,小声对我说了一句:“爽子我先回去了。”扭头就跑。实在话,屁股上蛋黄还没干的小娃娃遇到这种状况,第一反应都是扭头就跑,大了些才敢去凑个热闹起个哄,再大些才是双眼一闭关我屁事。
一岁三变。
我抬起头,就看见阳台上,小耗子正撇着嘴蹲在那里,眼里有泪水打转,小脸红红的。
我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他摇摇头,不作声。我听到协奏曲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没完,就对他喊道:“跟我到我家去,等下他们不吵了你再回来。”
那时候他和我关系还没那么好,这次算得上我和他第一次说话了。
他犹豫了一下,我又喊道:“快点啊。”
他咬咬牙,跑进屋,下楼,站在我面前。
我一把牵了他的手就往我家跑,回到家我奶奶正在做饭,看见小耗子,愣了一下。我生怕奶奶赶他走,把小耗子往身后拉,说道:“王爷爷和王奶奶吵……吵架了,我叫小耗子来我家吃午饭。”
我奶奶微微一笑,走到我面前摸了一下我的头,又摸了一下小耗子的头,对着小耗子说道:“好孩子。”
结果那天小耗子把我最心爱的奥特曼玩具给弄坏了……我到现在都有掐死他的心……
那天晚上他和我睡在我的小床上,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思考人生,他双眼也瞪着天花板思考人生。毕竟那时候没手机玩,长夜还是很漫漫的。
“爽子哥,你睡着没有?”他的声音传来。
“没呢!”我没好气地说道。
我的雷欧奥特曼啊,我英俊不凡身手超人能揍怪兽还能飞的雷欧啊,你死得好惨啊。我心里在哀号。
“爽子哥,我不是故意的。”这是他今天第七十四遍说这个话了。
“嗯,我知道。”这是我今天第七十四遍说这个话了。
“爽子哥,你说为什么大人喜欢吵架呢?每次我都好害怕。”小耗子隔了一会儿又说道。
“因为你不听话吧。”鬼晓得那个年纪我嘴里能说什么不走心的话。
“可是,可是我都没有吵着要我奶奶给我买冰激凌了啊,他们为什么还是要吵?”小耗子有了哭腔,可见这个问题绝对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雷欧奥特曼的夭折,我不告诉你,我就不告诉你,我偏不告诉你,我知道都不告诉你,好吧,我承认我也不知道。
隔了一会儿,我忽然听到哭声,一下子慌了。我小时候常常被我爸爸揍,但还就是不哭,咬牙也要受着,因为我爸说只有委屈的人才能哭,我每次都不委屈,我爸揍我我每次其实都挺服气的。
我狠狠地说道:“不许哭。”小耗子似乎被我吓着了,就没有呜咽声,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老抽抽。
我伸出手摸摸他头:“别怕,小耗子,乖乖睡觉。”
我在窗口投进来的苍白的月光中赫然看到小耗子又撇了一下嘴,隔了几秒钟才重重点头:“嗯。”
2
从那天开始我和小耗子就熟悉了起来,我经常去他家叫他出来玩。院子里十多个同龄小孩里,我和李皎、廖小凡关系最好,李皎像个爷们儿一样,能打架能爬树,还能和男生一起玩玩具枪战,被打得嗷嗷叫的时候也不流马尿,提根斑竹棍子就敢上前揍人,除了穿得像个姑娘这姐们儿还真的不像个姐们儿。我现在想起来其实李皎长得挺漂亮的,但那时候小啊,虽然后头有些懵懵懂懂想引起女孩子注意的心思,但整天形影不离的时候哪能想到这些?
花容月貌的玉观音提了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你怕不怕?我反正挺服的。
小耗子融入了我们的小团体,经常被我鼓动着去做些淘气事,比如用弹弓去打别人家的玻璃。巴掌大个地方,大家都认识,所以往往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在我家被我爸揍,小耗子在他家被王爷爷揍。
只是每次李皎和廖小凡去找小耗子的时候他都不出来,只有我去找,回回他都跑得很快。廖小凡有时候不乐意,问小耗子,小耗子就知道傻笑。哪个小男孩不希望有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小弟?所以当时我还是挺高兴的,一定是因为我比廖小凡长——得——好——看!
李皎比我和廖小凡大一个年级,小耗子又比我们小一个年级。
廖小凡家里是那种书香门第,一家子不是老师就是研究学问的学者,我去过他家不少次,他家有个书架子,上面摆放着数目很是庞大的书籍,从《初刻拍案惊奇》到《水稻的种植技术》,有时候也得小心翼翼地满足一下好奇心,看了两页不是觉得生僻就是觉得没有什么趣味。
后来想想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觉得书中有颜如玉的。
这些先哲摸爬滚打熬出来的大智慧也不是现在泛滥各个社交软件的心灵鸡汤能够望其项背的。每次廖爷爷和廖叔叔端坐在那张不知道什么材料的椅子上安静看书的时候,比遇到街上那些不成器的小混混小痞子来得有震慑得多。
那么一大架子书总也觉得凛然生威,自然就觉得廖小凡家和我八字相冲,每次进去浑身不自在。廖小凡是标准的乖乖娃,不惹事儿不闹事,每次我爸揍我的时候他就是那种标准的邻居家的小孩。
细细想来也觉得这娃能和我关系这么近也是有点让我想不通。
那时候我记得我每次有了打发时间的坏主意的时候,廖小凡总是不怎么愿意参与,我也不勉强,李皎就会在旁边大喝一声:“你个没把儿的。”
一句话激得他面红耳赤就跟着我们去做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事情,至于小耗子……这个小屁孩儿绝对是要做大事的,什么都闷不吭声,默默地做事情,还挺仗义。
有一回我看到一个邻居檐下有个鸟窝,估摸着是燕子,当时正是春天来着,我听着有叽叽喳喳的小鸟叫,就琢磨着要把它弄下来玩。
我给李皎一说,李皎皱皱眉头:“这……怎么弄下来?用竹竿捅?”我环顾四周也没有找到那么长的竹竿,正发愁。小耗子说他家有,然后就兴冲冲地跑回家了。
我到现在二十来岁也没想明白他家为什么有这么长的竹竿。
于是场景变成了我和李皎小耗子玩命地捅那个鸟窝,廖小凡在院子口盯着大人。
分工明确。
结果这下篓子捅大了,里面有几只小燕子。
出人命了……出鸟命了。
晚上那个邻居来我家告状的时候我正在看电视,被我爸像老鹰抓小鸡儿一样拎到客厅。我正一脸茫然,一看到邻居那看到熊孩子的模样,我就心里一咯噔。
“说,是不是你?”我爸平静地问道。
一看我爸的反应,我就知道这要是被知道了肯定是一顿胖揍。说实在话,半大点儿孩子,还真没有说心里有多大的恶念,就单纯觉得有趣好玩,只是不知道无巢的幼鸟会一命呜呼。幼儿多性子纯良,念个三四年级能有多邪恶?那时候为个小兽物抹眼泪的事情都很正常,哪像长大以后听到穷凶极恶的勾当还能一笑置之?屁话!
但我肯定是不会承认的,撒谎的孩子……会晚一点挨打。
“不是我不是我。”我连忙说道。邻居嘴角挂起冷笑,看得人毛骨悚然,轻声说道:“下午有人看到廖小凡在我家院子口,你、廖小凡和小耗子和李家那个小女孩儿整天都在一起玩,我不信没你。我这就去找老王头。”
我爸在一旁拧着眉头,颇有黑云压城的架势,不吭声,点了支烟。
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王爷爷就到了我家,小耗子跟在他后头,看不出来怕还是不怕。
我心里是有些虚的,主意是我出的,而且刚刚还撒了谎。
邻居又跟王爷爷说了这事,最后轻声说道:“我回家看到燕子窝没了,小燕子约莫着有四五个,都在院子里,死得不能再死了,这些小孩真的太可恶了。”
小耗子站在我身边,瞥了我一眼,我正盘算着要不主动认错算了,不然等下被盘问出来指不定又是被揍个春光灿烂的大阵仗。王爷爷坐在我家沙发上,阴沉着脸:“谁的主意?还有谁?”
我嘴角嗫嚅,正准备慷慨就义。
小耗子忽然很平静地说道:“是我做的。”
两个大人愣了一下,我一脸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小耗子点点头,眼睛和站起身走过来的王爷爷对视,我分明看见小耗子已经双腿有点发抖了。
“我叫爽子哥捅,他不让,竹竿还是我从家里拿来的。”
王爷爷跟我爸知会了一声,上来就给了小耗子一个耳光:“跟我回家。”小耗子急忙往他家跑。
我爸盯着我,也不说话,看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挨打,但我听到王爷爷的叫骂声,只是没有听到小耗子的声音,以往这小子被打嚎得厉害,也就是今天忽然就哑了,我当时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我去上学,看到鼻青脸肿的小耗子,有点心疼,走上前去,把身上一共是三块五毛钱还是两块五毛钱都掏给他,想让他去买点药膏。我轻声说道:“不好意思啊。”
他咧了咧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我没事的。”
实在话,这次背黑锅可能是让我把小耗子当亲弟弟看的主要原因,我到现在都能想起他当时忽然冒出话时我的震惊和那个难看的笑容,是真难看,但我还真就没见过多少能比这个暖心的笑容了。
我们四个也一直没吵过架,说起来是真奇怪,包括李皎也觉得奇怪,小孩子心思敏感,像是林间走鹿,山间睡狐一样,容不得半粒沙子。我不高兴了我就会噘嘴,我开心了我就会哈哈大笑,你让我难受了我就想哭,你让我愉悦了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分你一半,无关祸福,无关财富。
3
我们唯一一次闹得比较大的别扭是李皎收到一封情书的那回。
那时我和廖小凡念五年级,小耗子念四年级,李皎念六年级。那天放学我和廖小凡正琢磨着要不去街机厅玩几个币才回家,就看到一个男生正拦着李皎,李皎想走,男生不让她走。
五年级的时候,早熟一点儿的男娃这个时候开始有了雄性动物的本能,包括打架,包括好勇斗狠,包括跃跃欲试地去“拱水灵小白菜”。
我正盘算着如果晚回家的话该怎么跟爸妈说,就看到廖小凡扯了扯我,指了指前面。
我看着李皎被那个男生扯着衣袖,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我轻声道:“走,上去看看。”
廖小凡和我像两个见义勇为的大侠一样出现在李皎面前,李皎叫道:“爽子,小凡。”
我没有理李皎,推了一把那个六年级的男生,吼了一句:“你干什么?”
廖小凡也一脸戒备地挡在李皎的面前,虽然李皎在院子里能说上是一方豪杰,但毕竟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人,知根知底,她才雄得起来。哪像现在这种阵仗?
“哟,还有护花使者来着。”那个比我高一头的男生一脸不屑,片刻之间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四个男生,都是高一个年级的,把我们围了起来。
要揍我和廖小凡。
说不害怕就是标准的扯犊子了。我往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想到李皎还在背后,咬咬牙闭着眼睛就冲上去了。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李皎跟我一起喝酒的时候,我问她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最帅?她一口干了二两梅子酒,哈了口气,再啃了一口肉串:“就小时候你第一次帮我打架那次,帅,特帅。”
其实当时是真有点狼狈来着,特别是我被踹了几脚后根本不知道怎么还手,痛都没觉得有啥痛,心里挺慌的。
李皎泪眼汪汪地挡在我面前,叫他们滚。那男生舍不得对李皎动手,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恶狠狠地盯着我:“周一见,小朋友。”
然后转身哈哈而去。
我想要不是因为路上有恰好路过的老师,我指不定得留下啥心理阴影儿。
末了我不敢回家了,廖小凡龇牙咧嘴地走过来,没吭声,接过纸巾擦身上的污垢。李皎看着我,去街边买了几个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往我脸上贴。
“他为什么要拦住你?”我问道。
“他说要让我当他女朋友,下午还给了我一封信。爽子,你回去怎么说?你怎么这么冲动啊?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李皎的语气似乎有些埋怨。
我登时邪火就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李皎埋怨的语气,还是因为被揍了,或是因为有人喜欢她,嚷嚷起来:“你真没良心,我为了你挨了顿打,你还这么说!”
天地良心,那时候再急也不怎么说脏话,也没有后来那一身臭毛病。
李皎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廖小凡上来打圆场:“爽子别急,皎皎也是担心你。”我瞪着眼睛,眼睛旁边还有乌青,我一把扯过刚扔给李皎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就只有这样了,后来六年级的那个男生也没有找过我。我记得隔几天好像是因为她请我吃了一块蛋糕还是什么,反正关系才破冰,其实回到家我就后悔了,但是总觉得自己委屈,是真委屈,不然按我的犟脾气可能真的就和她决裂了,就算是十块蛋糕都不行。
孩童亦是仙佛。
我一直觉得一个男娃要成长为一个男人,总免不得两件事情,揍别人和被别人揍,比顺风顺水的乖乖男可能多一分戾气,但对于后者,我一直是不怎么愿意结交的。
男人的斗性和他的责任感是一样重要的,你是豹子,是豺狼,或者是那秃鹫,都无所谓,我们知晓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男人着实魅力不小,但若是心里只有病猫的男人,哪怕他嗅的是牡丹是莲花也算是不完整的。
无力撑起天算不得男人。
那时我的成绩算是最好,主要……应该是我爸揍我揍得比较勤快。
4
我一直都记得我高高兴兴去初中学校报到的那天,就看见有学长翻墙逃课出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原来初中……还可以这样?
这个学校,李皎也在里面。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廖小凡去了城西一所初中,好像一下子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事实上确实是除了李皎我都不认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爽子。”我扭头一看,那棵硕大的榕树之下或蹲或站着几个男女生,其中一个男生手中还夹着一根点着的烟。
李皎正微笑着向我招手。
我走近,打量着这几个男生,清一色的碎发,上身套了个校服外套,下身都是紧身牛仔裤,脚上蹬着布鞋。
其中一个男生笑着说道:“皎皎,这是你弟弟?”李皎摇摇头:“我发小儿,比我小一年级。”
那个男生弹掉烟头,做了完美的平抛运动,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走近我,没说伸出手那种很大人的做法,就轻声说道:“我叫吴哲,皎皎的男朋友。”
我正定睛看着那个不远处的烟头,听到这话赫然转过头来,吴哲顶着一头细碎的头发,模样清秀到不行,我又带着疑惑的目光朝李皎看过去,只见她正一脸娇羞。
我敢发誓,我陈爽认识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她这个样子。
我反应不慢,堆起笑容主动说道:“我叫陈爽。”
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吴哲转过身准备走,李皎指着一栋楼说道:“那边就是你们初一,对了记得不要乱讲。”我木讷地点点头,看着李皎快走几步跟上吴哲的样子,始终就像是云雾没有散开的天空一样,看上去满满当当又空落落的。
直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我恍然间才想起好像这个男孩之前我在我们巷子口看到过几次。对于李皎,后来我也想过,那大概是觉得有些青梅竹马的样子却没那份感情,也就是在看到李皎面若桃花的样子后,我也开始承认其实李皎也真是个水灵灵的小白菜来着。
时间真的是很快的。
特别是对于我这种相对于还算外向的男生来说,那个时候我的转变很大,是真的很大,第一次抽烟是在初一那栋楼三楼男厕所,是真呛得眼泪直流,但偏偏还真就学会了。读小学的时候进街机厅,念初中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城开始有了第一家网吧,有了CS和War3,有了所有零用钱都往里面砸只为一两个小时的歇斯底里而高兴的奔头。
最主要的一点是,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和女孩终于开始朝性进军了。也就是真的开始出现早恋环节了,那时候挺傻的,和老师对着干偏偏又怕自家家长。
荒唐的日子可能在你开始摸爬滚打的时候觉得有些后悔,但时时想来,更多的觉得那些不顾一切的年月,夹带着浩浩荡荡的虚伪,穿过长大的烦恼,笑容都是真诚的。
初二的时候,小耗子也到了这所学校。
他一来就惹了事。
5
他不小心撞到了初三的一个女生,还没来得及道歉,那女生就直接破口大骂,把小耗子整得有些茫然。那女生好像和校外的混混有来往,在初中学校这种大多都是乖乖学生的地方,自然是飞扬跋扈。
那女生见小耗子不吭声,觉得自己的独角戏有些难堪,直接上前,一巴掌就往小耗子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
潇洒离开。
他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那天放学我、李皎、吴哲和小耗子四个人坐在一个烧烤摊吃烧烤。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明亮,能看到车子开过扬起的灰尘,冷清又不至于萧然。
“你跟我说名字是啥?”李皎听到小耗子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登时就把嗓门放开了。
小耗子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李皎,没有吭声。吴哲因为偶尔和我一起打篮球,有时候我被老师抓进德育办他也在,彼此也算个眼熟。
他确实是成熟不少,说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也总让我们这些小一级的学弟信服。
“爽子哥,你说我真的又没惹她,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呢?”小耗子端着一听可乐,低着头,还是像以前那样。
“谁说想收拾你一定需要理由了?羡慕你算不算?看不惯你算不算?”吴哲歪着脑袋,一边拨弄着李皎的刘海儿,一边对着小耗子说道。
我没吭声,脑子里只有小耗子被欺负了的火气,撕着一把韭菜。
“你不揍他,不代表他不会揍你;你不惹事,不代表他不惹你。”吴哲站起身结了账,准备送李皎回家。
学生时代懵懵懂懂的恋情可能最大的好处就是晚上有个男生送回家吧。
我和小耗子并肩走在一起,有些沉默。
“小耗子,你别怕事,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狠狠欺负回去再说。我初一的时候也被高年级的欺负过,没啥,你硬气了他们就都不敢欺负你了。”我掏出一根烟,“抽完再回家。”
中学生没啥钱,一根烟你抽几口我抽几口的。至于为什么不担心卫生不卫生,也没想过这件事情。
他摆摆手:“我不抽我不抽,哥你回去要被闻到了烟味咋整?”
我一副江湖术士对信徒洗脑的猥琐模样:“嘿嘿嘿,我还有一块口香糖来着。”
他倚靠着路灯,校服分外扎眼,抬起头看着天上。天上的星星倒是不管地上的孩子有什么多愁善感的眸子,继续亮晶晶地在天上闪耀。
我瞅着他的模样,笑着道:“怎么还学会思考起人生了?”
沉默半晌,他忽然说道:“哥,我以后不会让人欺负了,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抬起头,他正盯着我,漆黑的眼珠有几丝坚定。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是除开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我又被烟呛着了。
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路牙子边,我坐着,小耗子站着,都没有说话。这个场面反复在我脑中出现了很多次,可能比第一次跟同桌那个手长得好看的女生说我喜欢你的场景多几次,也可能比第一次看到初恋微笑着的场景多几次。
接下来的一学期,也就是我忽然觉得“耗子哥”这三个字在我旁边的同学中越来越响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小耗子真的好像有点陌生了。但我没开口,周末混迹球场和网吧的时间比较多,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了,充其量就是上学路上或者在学校里遇着一回。
他有他的朋友,我也有我的朋友。
6
廖小凡过生日那天。
他把我们仨还有他学校里的一个朋友请到他家玩。
廖叔叔见到我们,还是挺热情的,虽然他那个朋友看不出来,但我们仨都知道廖叔叔是真的算热情了,还主动招呼了我们。他问了期中考试的成绩,我依然还算很不错,只是李皎的成绩一直很烂,小耗子倒是嘿嘿两句不动声色地就转移了话题。
这小子怎么现在这么多话了?我一时还没把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耗子和现在这个长袖善舞的男生转换完毕。
廖小凡把我们招呼进房间,廖叔叔一把拉住我,把我扯到一旁:“小爽,你记得帮我说说小凡。”
我皱着眉头,问道:“小凡怎么了?”廖叔叔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这浑小子从初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吉他,本来我们觉得这个挺陶冶情操也没管,结果这小子成绩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老师说他一天到晚就是抱着练琴。”
我脑子里第一反应:这小子这招肯定招姑娘喜欢,有机会得让他教我。
廖叔叔见我不开口,就继续说道:“从小小凡就听你的话,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知道,现在他是敢和我们赌气对嘴什么都来。”我木讷地点点头,琢磨着该不该让廖小凡教我这个。
一进房间,就看到他们正围着廖小凡,他正抱着吉他弹琴。
真帅。我心里想到。
“你这没破事儿练什么吉他?”我嘴上说道。
李皎瞪了我一眼:“你别说话,小凡弹得多好,你不觉得很帅吗?你就是嫉妒他比你好看。”小耗子躺在廖小凡床上嘿嘿直笑:“我也觉得好,这玩意儿比那些成天就一头非主流小碎发的小痞子来得更能吸引‘水灵小白菜’。”
我看到他从兜里掏出半包红塔山,眉头一皱,条件反射地看看门口,低声喝道:“你别在这抽,被廖叔叔知道了大家都没好儿。”小耗子本来把烟都叼到嘴上了,闻言嘿嘿一笑又拿了下来。李皎似乎和小耗子现在一身的痞子样挺合拍,一拍小耗子的肩膀,问道:“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
小耗子抓抓头:“一两个月以前吧,在外面玩得比较多,也就觉得不抽烟也不是个事儿,至少男人一点儿了呗。”
我笑着说道:“男人,前天你又挨打了?我听得你鬼哭狼嚎的。”小耗子脸一红,没吭声,几个人都齐齐大笑。
晚上我和廖小凡、小耗子还有了李皎在廖小凡家天台上,四个人躺在一张席子上。
抬头不算文艺电影中那种漫天的繁星,有几颗小星星,有几片云朵看不出来是乌云还是白云,偶尔有谁家的狗吠了两声。
“好久都没跟你们这样了。”我满是感慨。
四下宁静而祥和。
“小耗子你脚真臭,把鞋子穿上。”廖小凡阴阳怪气地说道。李皎应和道:“就是就是。”小耗子一撇嘴,忽然嘿嘿一笑,把脚径直伸到廖小凡面前:“你再仔细闻闻。”
“你是不是找打?”廖小凡大吼一声,就扑到小耗子面前。
李皎在一旁煽阴风点鬼火,道:“小凡揍他,小耗子你个水货,廖小凡你都丢不翻,不是都说你能打吗?”
我看着他们三个,嘴角抽搐,文艺感荡然无存,说好的美好呢……
两人闹了一通,小耗子整整衣服,还是将有点妖娆味道的脚放进了鞋子,看了看亮着楼道灯的门口,小声问道:“可以抽烟吗?憋死我了。”
廖小凡跑到下楼的口子那里看了看,小声说道:“你把烟灰弹到外面去。”
我精神一振:“给我一根。”
小耗子点点头,把烟摸出来,我一瞅乐了,半包烟被刚才那一番闹压坏了。
廖小凡哈哈大笑,小耗子从那半包里找出仅剩的两根没断的烟,狠狠地剜了廖小凡一眼,苦着脸对我说道:“转着抽吧。”
廖小凡不会抽,没吸进去,倒是我从没见过李皎抽烟,不知道她怎么会的,我们四个小心翼翼地抽完了两根烟,重新又躺到一起。
“爽子,我想以后当个流行歌手,你觉得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长得丑,你还来得陡。”
“你……”
廖小凡一脸我真是无语的样子。李皎和小耗子倒是很积极:“去啊,万一成名了我就去跟别人说我认识你。”“就是就是,那样我们多风光啊。”
我插话道:“我估计你爸得揍死你。”廖小凡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李皎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廖小凡,小耗子在收拾那包断烟的尸体,一脸心疼。
我忽然觉得有些烦躁:“皎皎说说谈恋爱什么感觉呗?”李皎坐起来,微笑着说道:“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啊。我就觉得离开吴哲我指不定得去跳个楼,他对我多好啊。”
“怎样算好?”我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李皎似乎也被这话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傻愣愣地看着手腕上一个看上去就很廉价的手链,手工制品。小耗子轻声问道:“吴哲送的?”
李皎点点头,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好,只是觉得看到他就好了,在他身边就好了,其他的我说不上来。”
我点点头,开始不着边际地乱想,幻想自己以后也有个漂亮姑娘。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实在话我现在二十二岁也没参悟透,且不说感情之事本就是门玄学,心思单纯的时候不会去思考,会思考的时候心思又不单纯了。
造物主也是很神奇的。
等我从夜幕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廖小凡和李皎已经睡得死死的了,倒是小耗子睁着个眼睛也在怔怔发神。
“在想什么?”我小声问道。
小耗子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看了看廖小凡和李皎,扯了个笑容,摇摇头:“没想什么。”我欲言又止,小耗子主动说道:“哥,我不想念书了。”
“为什……么?”我一听陡然提高声音,忽然想起那俩人都睡了,又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小耗子叹口气,似乎想摸烟:“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坐在教室里我难受得很。”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不读书了能干啥?去做个混子?你就是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王八羔子搅和到一起了才有这种想法。”
小耗子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愤怒,急忙说道:“爽子哥,你别急,我心里有数,真有数。”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就很单纯地觉得必须得要读书,也不会有后来花有百样红的豁达,何况现在看来,就算是人有千万种,花有百样红,书这玩意儿是必须要念的。
小耗子又叹口气,我喝道:“还叹气,男人的叹息等于太监的呐喊你懂不懂?你要是没念了,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夜空中再也看不见那些星宿,漆黑一片。
小耗子忽然轻声说道:“爽子哥,我喜欢皎皎。”
这句话导致我的表情变化是这个样子的,先是刚刚谈话的出奇愤怒,再到这画风突转的惯性停顿,最后定格在理解了这个惊天内容的震惊无比。
哪有刚才还是雪天北漠,转眼便是星辰大海的事情?
我嘴角嗫嚅,有点难以置信:“真的?”小耗子看了一眼李皎,点点头,说道:“嗯,不过也没打算越轨做个啥,就现在这状态挺好的。哥,不过我倒知道一件事情。”
我正看着熟睡的李皎,蜷曲的身子,秀发绑成个辫子,巴掌大的脸确实有几分花容月貌的清丽和秀气,听到小耗子的话,我抬起头看着他:“嗯?”
“吴哲背着她和另一个小姑娘不清不楚的,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校外一混子早就住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想来还是让她自己去发现吧,只要别吃什么亏就好。”小耗子眼神清明,只是第一次我从他的眸子里看到的不再是怯弱和单薄。
这些少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我、他、她,都不知道。权柄滔天,万夫莫敌,倾国倾城,抑或是平凡庸碌?
天知道,命数知道,鬼神知道。
7
我在念初三下学期的时候,小耗子真的就没有再念书了,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每次王爷爷和街坊四邻说起他的时候都是咬牙切齿得恨不得把他当土匪枪毙了,而王奶奶则是说着说着就想流眼泪。
小耗子成了我们院子里典型的反面教材。
就连我爸妈都不止一次叮嘱我少跟小耗子来往,说他加入了黑社会,还是那种很不入流的黑社会,没成什么叱咤风云的巨擘大枭,充其量也就是人见人烦的小混混。我没跟小耗子来往的原因可能多一点儿只是因为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交集变得特别特别少。
有几次我远远地看见他和一群看上去就不怎么纯善的人蹲在路边嬉笑,我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怎么他就变成这样了呢?初中那段每个男生都是热血小青年的时候,觉得挺酷,英雄主义,还真不是什么投机倒把伤天害理的勾当,但是那段时间一过,对于这种之前甚至还有些崇拜的痞子又是嗤之以鼻,反倒对于廖小凡这种不惹事安安静静的人有了三分特别的欢喜。
真以为看个黑帮电影就一路江湖儿女了?我呸。
初中毕业那天晚上聚餐,我和初中那一群哥们儿一个一个醉在大街上,倒是其中一个打架打得差点退学的哥们儿醉醺醺地说得挺好:“我初二的时候真觉得那些黑社会大哥帅,自己也崇拜,想想除了认识一大帮不该认识的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背了几个处分,还真没学个啥,高中都考不上。后悔不至于,时光重来我还是会去抽烟打架翘课。只是没落个好处,爸妈讨厌,同学讨厌,老师也厌恶,我有时候总在想,这要是所谓的青春,我宁愿不要。”
说到最后竟然嘤嘤哭了起来。
我们一大帮人挨个坐在路边,排排坐,只是没有果果吃。
另一个哥们儿环住我的肩,轻声说道:“爽子,好好念书,你是我们这群人里唯一能念出来的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喝得不怎么能听清话了,但还是点点头。事实上现在我念大三,而初中我走得近一点儿的那些人早已经踏入社会,大多初中毕业就没有念了,写到这里倒是觉得当时那哥们儿有些瞎眼算命的天赋,指不定上辈子是哪里走江湖的半仙儿来着。
而我为什么对于那天晚上记得那么清楚,可能主要是因为那天晚上我遇到了小耗子。
回家路上有一段挺黑的路,只有两盏路灯,其中一盏还不知道被哪个调皮捣蛋的娃给打碎了。
我正走着,吐了过后倒是觉得清醒了不少,夜风吹得脸生疼,顺带着也有醒酒的功效吧。
“爽……爽哥……”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这份宁静里显得极为突兀,把我吓了一大跳,还是那盏路灯下面,我看见小耗子坐在那下面。
说我幼稚也好,说我做作也好,那个时候我看见是小耗子就压根儿没想搭理他,说听爸妈话有点扯淡,但是刚刚正和一群哥们儿讨论了对于地痞流氓的厌恶,这个时候小耗子再出现,明显是撞了枪口的。
8
那年,我也才刚满16岁来着。
我看了他一眼,甚至还露出一个觉得自己好像是电影里面很酷的男主角一样的做作的冷漠的眼神。
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哥……”他又喊了一句。
我站定,轻声道:“王爷爷王奶奶很担心你,你怎么不回家?”小耗子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我受伤了。”
闻言我一惊,还演什么黑白电影,急忙跑过去,蹲下来问他怎么回事。
小耗子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疲惫不堪,还扯出了一个笑容。
我见他不说话,就准备硬拽着让他起来。他叫道:“疼,别扯,哥,我被砍了……几刀。”这句话是最好的醒酒药,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办?”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急得瞬间乱阵脚,后来有时候我也曾遇到几次这种狰狞的场面,但也不至于像那时那样,一句话让我觉得害怕。
“没事,我能慢慢……走,哥,我……身上没钱。”他还是像个男人一样连哭都没有,我却像个娘们儿一样开始流马尿。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地摊货皮夹克的肩膀位置早就破了。
“我有,我有。”我连忙从兜里掏钱出来,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块,聚餐我妈给了我三百块,这是剩下来的。他慢慢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让我扶着他。
在一个让我不得不怀疑医术的小巷子里的小诊所里,小耗子被送进去包扎,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小孩子的秉性还是暴露无遗,我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爷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