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钢琴与爱情(2 / 2)

向死而爱 黄梅 5449 字 2024-02-18

我说了一声谢谢,就把浴室的门关上了。站在淋浴喷头下,我回过神来,感到头有点晕,回想着他那笔挺的身材、运动的姿态和他说“我觉得您真美”时那种不献媚又脱俗的神态,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念叨同一个名字:马蒂亚斯,马蒂亚斯。那个晚上我没有去赴几个同学啤酒花园的约会,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出神,我的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对自己说:如果说我已经错过了马蒂亚斯,那我不能再错过他。

但我又一次犯难了:不知他的名,不知他的姓,不知他是谁。好在可以确定他应该就住在这个学生宿舍里。第二天,我在宿舍楼的入口处赫然贴上了一张启事:一位中国女子,于×年×月×日,星期×,傍晚时分,将她的水晶心遗失在楼道上,哪位男士拾到,请物归原主。”落款是我的房间号码和名字,我是那幢楼里唯一的中国人。

几天过去了,没有人送回我的水晶心。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天晚上,我挨个儿去敲门,敲一次门,我的心怦怦地跳几下,门开了,不是斯特凡,我又失望地道歉一次。好在上帝没过多为难我,大约敲到第五六个门时,开门的是斯特凡,那一刻我们两个人一个愣在门里,一个愣在门外。

我静静地看着灯光下的斯特凡,他有一张比马蒂亚斯更长的脸,嘴唇也更薄,尽管在浴室门前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就要脱口叫马蒂亚斯的名字了,然而细细看时,他只是斯特凡。就我的审美趣味来看,他的脸不如马蒂亚斯长得端正,他们的身材却很像。

斯特凡灰色的眼睛有英国绅士的味道,举止也有股迷人的味道,他也的确刚从英国学习一年回来,所以在楼里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斯特凡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们还谈了各自的爱好,谈了很多音乐,主要是我问,斯特凡答,因为斯特凡弹钢琴,又吹萨克斯管。

斯特凡给我详细地解释巴赫的24首赋格曲,因为我当时正迷恋巴赫的音乐。那天晚上,我被斯特凡迷住了,斯特凡肯定也觉察到了,因为我感觉斯特凡一开始时那一丝说不清的惶惑与不自信正在消失。

当斯特凡看到门口站着的我,并把我让进门时,他说他从没想到过我会理睬他,因为那天他追随我得到的感觉是,我这个亚洲女子将他看成了个不知趣的人,他说我在浴室里说谢谢的声音时让人感觉很冷淡,关门的声音也很响。我感觉到那晚斯特凡跟我聊天越来越自如,还说会帮我学习德语等。

然而,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眠,潜意识里的失意笼罩着我,直觉告诉我,斯特凡和我不会互相拥有,我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因,但直觉从来就是千真万确。我压抑着自己不再去找斯特凡,尽管我已知道他就住在二层楼下。但我在邂逅了马蒂亚斯之后积蓄了近两年的感情在奔涌。就像我感觉的一样,斯特凡也并没有像他说的一样重新出现在我的门前。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再也忍不住不去见这在异国他乡的孤寂中唯一让我感到快乐的人。

我径直下楼去敲斯特凡的门,他穿着很随意的衣衫,脖子上系着一条小纱巾,在中国小纱巾是女孩子的专利,但在西方,男子系一条纱巾你不会觉得他女里女气,反而感觉很别致。我和斯特凡都很客气,互相很有礼貌,就是没有碰撞。在斯特凡的房间里待了一阵,我带着失意离去,随之而来的却是对斯特凡更强烈的渴望。

从那之后的几天,我都是在思念和压抑中度过的。一周,我能忍住不去找斯特凡,但到了周末我就再也忍不住,让我疑惑的是,我周末却找不到斯特凡,他根本就不在。回父母家了?大部分德国学生并不是每个周末都回家的。为了解脱一下自己,我和朋友去荷兰度假了。

度假回来后,我感到轻松了一些,强忍着不去找斯特凡,挣扎着去会一些别的朋友,以免独自在房间里挨过思念的时光。一天晚上,斯特凡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前,我请他进房间,他笑笑地问我为什么晚上经常不在,说他看我的房间没有灯。我心里高兴,为他还会注意自己的行踪而激动。

斯特凡说他是来履行他的许诺帮我学习德语的,做听写练习,斯特凡念一段文章,我速记,然后斯特凡再做语法修改。我们两个认真地学习了一会儿,突然接吻上了,当两个人再度分开时,已过去了两个小时。我是在沉醉中度过那两个小时的,不知斯特凡怎样,因为当两个人眼睛再度相对时,斯特凡又是那么沉静和不即不离了。

后来我们出去散步,初春的夜晚吹来阵阵凉风,我的心却热得要醉,那时我的恋爱经验只有初恋,虽然不成功,但和中国的男朋友两个人都是百分之百投入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距离感。到德国后我遇到了马蒂亚斯,他是那么真诚而富有同情心,如今身边的这个男人,我很为他着迷,但直觉告诉我他不可信赖,或者说,他保持着距离,不给我这份信赖。

斯特凡偶尔会用手扶一扶我的腰,我必须抑制住自己不倒在他的怀里。“上帝啊,他就偏偏不真诚地拥抱我。”我痛苦地要叫出声。我的直觉告诉我斯特凡不可信赖,这直觉千真万确,但我却柔情如水。

当斯特凡把我送回宿舍房间门口时,我依然感到自己的脸烧得通红,迎面碰到的却是斯特凡平静的面孔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温柔地揽了一下我的腰,一只手从我的面孔抚下,另一只手随即把我送了出去,转过身去,他的手又从我的脖颈滑下,我的整个身体都要瘫软了。

上帝作证,斯特凡在和我调情,我拼了全身的力量把他推开。斯特凡要走,看到我失望的面容,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梅,你知道吗?对别的女人我能随便,对你我不想。”我心里痛苦地大叫:“你为什么要对别的女人随便,又为什么不想对我随便?”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只问斯特凡是不是还会来看我,斯特凡说好,下周二来。虽然要熬一个周末,我还是快活地点点头。

周二的晚上我守着一枝玫瑰苦苦地等,一遍又一遍地走出门去看斯特凡的窗口什么时候亮起灯,深夜里我等得胃一阵阵地绞痛,斯特凡窗口的灯却始终没亮过。

到了凌晨三点左右,我去敲斯特凡的门,手抬起时,我的手居然碰到了钥匙,就在门上。我顺手开了门,发现斯特凡已躺在床上了,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静静地问:“梅,是你吗?”我无声地坐到床沿上,借着窗口透进的月光看了斯特凡一会儿:“我们不是有约会吗?”我的声音并没有什么气愤。“哦,我忘了,去同学那儿聚会去了。”

一个忘记了约会的男人,你对他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我心里这么想,说话声音就冷了下来,音调不高:“斯特凡,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好吗?”

斯特凡无声地掀开被角:“梅,你在发抖,身体很热。”

我回答:“我等你等得胃都疼了。”

斯特凡行云流水般地开始抚摸我,这种抚摸介于性与无所谓之间,我不言语,感觉胃痛好了一些后,我起身离去。月光下斯特凡还是那样静静的,也不言语。

经过这个晚上,我彻底放弃了“爱”,“情”却更加放肆地奔腾。我对自己说:好吧,就不问过去和将来,不谈责任和彼此拥有,放任地去享受他的温柔,放纵自己的情和欲吧。

我变得轻松了,不再羞羞怯怯,不再压抑自己的思念,想斯特凡就去看他,斯特凡似乎迅速感觉到了这一点,对我有时很冷淡,我难受,但也不知怎么办。我心里想:爱情不是单相思,而是碰撞,斯特凡明明喜欢我,也明知我为他着迷,可他就这么平静地让我独自燃烧,而从两个人之间的感觉来看,斯特凡对我不投入简直是不正常的。

答案很快就有了,我发现斯特凡每个周末都回家。哪个男子不钟情?如果他没有别的女人,他一定会愿意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过周末。我默默地看到了这一点,并不去点破斯特凡,只是笑笑地告诉他和他在一起时自己是全心全意的,问斯特凡是不是也一样。斯特凡望着我,眼睛稍微动了一下,说他和我在一起时就只想我,我说那我就满足了,我把“满足”这个词拖得长些,斯特凡定睛地望了望我,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后来,斯特凡主动告诉我,他有一个女朋友,相处很多年了,所以周末回家。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说我不在意他有女朋友,其实我那时内心深处已决定不在意斯特凡。

斯特凡好像对我很是难舍,和我的关系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温柔地往前走着,我们一起去看由杜拉斯的小说改编的法国电影《情人》,坐在斯特凡身边,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情人,体会到情人不能真正拥有的痛苦。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无论是共同散步还是共同做饭,我们俩都会不约而同地哼《情人》的主题音乐,共同回味电影中的画面。有时空气突然凝固了,我们彼此对望,我觉得身体中烈火在燃烧,但是我总是咬着嘴唇对自己说:你是中国女孩,宁愿独自燃烧变成灰烬,也不许让自己变成一堆无骨烂泥。

我决定走出明斯特这个憋屈的小城,换个大点的城市读书,谈到要走,我和斯特凡之间的谈话就有点冷淡,也有点紧张。最后,斯特凡说他会开车为我搬家:“梅,我送你到新大学,我们一起待几天,那几天我只属于你。”我一如既往地渴望和斯特凡在一起,但临行前,我断然谢绝了斯特凡,决定独自开启新生活。

斯特凡送给我他弹奏的钢琴曲,我收下了,听过一遍,放入箱底,不再开启。

我曾经和一位中国男士讲过这两个故事,讲完后,好像两个故事都是烟云往事,我喃喃自语:斯特凡弹的钢琴曲,我后来不听了。马蒂亚斯说天天为我弹钢琴的,真想听啊,听一辈子,却一首也没有听到。那位中国男士一直沉默地听着我的故事,像听天书,中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就非要爱一个会弹钢琴的男人吗?

吉姆

后来有一位德国男子,他曾经把钢琴弹入了我的生命,他就是吉姆。

吉姆当年走近我的时候,首先吸引我的是吉姆读书。吉姆是工科毕业的学生,但是他的双肩包里任何时候都有书,即使没有背包,他的口袋里也总有一本书。德国有一种口袋书,是雅译袖珍本。

吉姆每次都拿出他包里的书给我看,五花八门,我几乎都没有读过。后来我才明白,我读过的书都是文学史上盖棺定论的世界经典名著,而吉姆读这些经典名著不多,从小他家里就总是放着德国最著名的《明镜》周刊,他的阅读基本上是跟着《明镜》周刊上列出的时下《最畅销书排行》选择的。只有茨威格和海明威例外,是吉姆经久不衰的最爱。

吉姆读书基本上只读原文,包里经常是德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书。我大学学的专业也是理科,但是没有好好上过地球物理专业课,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读世界名著了,我很愿意用德语将自己在中国跟着世界文学史读过的名著统统向吉姆罗列一次。

英国文学我读得最多的是勃朗特姐妹的书,第一本是《简·爱》,我告诉吉姆,上大学和上研究生时,《简·爱》的一段爱情宣言被许多女生推崇,我为吉姆朗诵:“你以为我是一架自动机器吗?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我现在跟你说话,并不是通过习俗、惯例,甚至不是通过凡人的肉体,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两个人都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跟前,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是平等的!”

朗诵完了,我激情犹在,抬头盯住吉姆,意思在问:“吉姆,你听懂了吗?我们是平等的。”但是我却碰上了吉姆困惑的目光:“我也读过《简·爱》,但是一定没有你那么认真,你朗诵得很好,但是你们为什么喜欢这段话呢?你们在中国和你们的男朋友不能平等吗?”

我被吉姆一下问住了,只会反复地说这是追求一种精神,难道你不追求精神吗?吉姆对我说,他最喜欢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他建议我去读一读,开开心。我心里想,生命是悲壮的,怎么有时间去读些玩儿的书。

关于法国文学,吉姆和我一起聊过雨果、巴尔扎克、大仲马、司汤达、梅里美的一些名著。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吉姆,中学课文有莫泊桑的小说《项链》,那个可怜的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借了女友一条钻石项链去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结果弄丢了,然后四处举债买了一条价值三万六千法郎看上去相同的真钻石项链还给女友,结果历经十多年洗衣挣钱的辛苦还债,完全变成了一位手粗衣破的老女人。有一天,她又偶尔在大街上碰到女友,女友告诉她那条项链并不是真钻石项链,才价值五百法郎。到了德国,我才完全相信,首饰店里那些琳琅满目、做工良好的钻石首饰,如果没有专业眼光,的确真假难分。

但是吉姆对我这些儿时的知识和记忆反应不大,只是好奇地听着和笑着,友好地表示:“啊哈,你们课文中有这样的法国作品。”我真是失望极了:“你们为什么都没有,这不都是世界最最有名的作品吗?如果学的东西都完全不同,怎么会有共同语言啊?”

为了引起吉姆的共鸣,我鼓起勇气向吉姆假装不经意地谈起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心想这可是几年前我们整个研究生院秘密传读的作品,男生更是个个读着这本书入魔,这本书吉姆应该也曾迷恋过吧,我心里都有些得意了。哪知吉姆似乎压根就没有觉得我谈起这本书有什么不妥和特别,更没有体会到我其实也想跟他探讨一下性与爱这个话题,吉姆只不过笑笑:“啊哈,这本书我读过,我还读过劳伦斯的另一部作品《儿子与情人》,还行!”

那时,我可真气愤德语这煞有介事的词“啊哈(Aha)!”,啊哈什么呀,怪让我扫兴的,在德国碰到自诩为也爱读书的人却彼此不来电。尽管我和吉姆读过的书不同,但是吉姆读书的选择还是打开了我的眼界。走进德国书店的时候,我开始留意最新图书排行榜。

吉姆最先学会的几句中文之一是:“你爱花吗?”当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的时候,当我们在看电影散场之后,我经常听到吉姆四声不准地问:“你爱花吗?”然后我的眼前总能神奇地出现一束花,让我开心。

吉姆最开始是从花店里买一束现成的花送给我,渐渐地,我发现吉姆送我的花越来越别致。吉姆得意地告诉我,自己很快就不满足花店现成的花束了,每次一定要自己挑选搭配。

我夸吉姆:“自从你为我买花,审美眼光不知提高了多少倍。你看你穿衣服也越来越会搭配了,多帅啊。”吉姆略微尴尬又高兴地嘟囔:“什么,你说什么呀。我真的好看吗?嘻嘻,我不穿衣服也是好看的。”我气得捶吉姆的胸,可是被打的吉姆送我鲜花送得更勤了。

和吉姆在一起时,我们会聊读过的书,周末会骑车郊游,晚上听音乐会,音乐会之后还有他送我的花。但是吉姆最让我动心的瞬间都与钢琴有关。

吉姆第一次去看我,就坐到我房东客厅的钢琴上弹了起来。舞蹈已融入我的血液,我听到美妙的音乐就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房东先生是唯一的观众。那是在德国的一个普通家庭的客厅里,在一个普通的下午,阳光照进窗户,斜斜地映在木地板上,一架旧钢琴,一位德国年轻人弹着,一位中国女子跳着,一位老年德国男子倚着门欣赏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很惬意,很满足地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中,这个画面永远刻在我的脑海里。

吉姆弹钢琴,音乐在他的血液里,是生命而不是张显,他自娱自乐,想弹就弹,不想弹时你想让他表演一曲,连门也没有。有一天晚上在酒吧里,吉姆又径直走到乐池里跪在地上弹琴去了,那一刻,望着柔和的灯光下他飞速跳动的长长十指,我死心塌地想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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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在酒吧里,吉姆又径直走到乐池里跪在地上弹琴去了,那一刻,望着柔和的灯光下他飞速跳动的长长十指,我死心塌地想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