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无论你去哪儿,你做过的事都跟着你(2 / 2)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应该刮腿毛?”她问。

我在厕所的地上坐下:“一旦你开始刮腿毛,就没法停下来了,”我说,“只要你不刮,你的汗毛就是软乎乎的绒毛,而一旦你开始刮毛,它就会变得又粗又硬,而且还很痒。我想尽量拖得越晚越好。而且说实话,腿毛怎么了?它生来就长在那儿,谁会在乎这个?”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她是一个大人,而我才是个小孩。“妈妈,”她严肃地说,“要是我想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年,你就必须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不想给自己招来更多的麻烦。”

“你这么说我好伤心。”我说。

“我不想让你伤心,但是作为一种策略……”她看了我一眼,想确认我有没有在认真听。

“策略。”我重复道。

“我们只能这样。我觉得,我是个好人,而且我很聪明。但这些女孩——她们揪住一点小事就缠着我不放。我跟她们没的商量。”

“我明白。”我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商店停了一下,买了剃刀。

7

我给弗兰妮打了个电话,为我唐突的离去道歉。

“哦,不。没事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宴会大厅而那样烦人。”她说。

“弗兰妮,你一点也不烦人。即便你烦人,你毕竟是新娘,也就是说你有资格去烦扰别人。”

“你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今天下午开车又去了那家乡间小屋,在那里转了转。太阳快落山了,从窗户可以看见湖泊,等到十二月,湖面结了冰,风景一定会更美!大厅里散发着雪松木的味道,我想象里面布置了蕾丝花边和兰花,还有韦斯系上格子花纹领结的样子——如果我们能说服他穿戴的话——我心想:‘弗兰妮,你这个傻瓜,简是对的!’我真要好好谢谢你,简。”弗兰妮说。

“你这么说真好。”我说。我感觉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在把这一天搞砸。

“其实,你电话来得正好,我有一个想法。你听说过斯泰因曼吗?”

“当然了。”我说。那是一家位于曼哈顿的大型婚纱礼服店。里面的婚纱标价虚高,样式做作,实际是个为游客准备的婚礼游乐场。那里的婚纱你在任何一家卖婚纱的正经商场都能找到。

“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俗气,不过我一直都想到那里去逛逛,”弗兰妮说,“我在想,你能不能陪我来,可以把露比也带来。当然了,你理应带她来,她是你的助手。我来出钱,我妈妈给我留了一些遗产。”

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同意的,不过当时的情况是,露比和我都需要换换环境。“谢谢你的邀请,”我对弗兰妮说,“不过,你难道不应该带你最好的朋友去吗?”

“我没有好朋友,”她说着,抱歉地笑了笑,“起码没有我想带去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很难跟女性结成好朋友。”

“可能是因为你以前总是受欺负。”我说。

“有可能。”她又笑了。

“你的伴娘呢?”她有四个伴娘,“你可以带她们去。”

“她们有三个是韦斯的姐妹,剩下一个是韦斯最好的朋友,而我对她不是很有好感。我可以带我阿姨一起去,但估计她会哭个不停。再说,我也希望有人能从专业的角度提些建议。”

然而她几乎不需要任何建议。在婚纱的问题上,弗兰妮果断得令人钦佩。只试穿了第一件婚纱她就选定了,于是我们三个把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观光。我怀疑她还没到商店时就已经选中了那件婚纱。

我们决定从婚纱商城步行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路程很长,不过跟缅因州的天气比起来,这里的天气更温暖,阳光也和煦。我们仨挽着手走,但每隔一会儿就要变成一路纵列,好让行人从我们身边过去。

露比说:“你知道吗,当你在街上朝一个人走去时,百分之九十的人,或者男人——我记不清了——是不会让开的。”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弗兰妮说。

“我的朋友摩根夫人,”露比说,“总之,我经常给别人让路,而且我发现你和妈妈也会这么做。不过我在想,要是我不让路会怎样呢?要是我直挺挺地朝他们走过去,他们最后会让开吗?”

“我要试一试,”弗兰妮说,“我不再让路了!”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不到一分钟就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向她走来。在他离她的脸还有一尺远的时候,弗兰妮猛跨一步让开了路。

“你躲了!”露比说着,笑得直不起腰。

“我的确躲了,”她说,“讨厌!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的。”

弗兰妮皱起眉头,露比说:“别伤心,弗兰妮。也许我们正需要一些会给别人让路的人,不然这个世界就会陷入——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妈妈?”

“无政府状态。”我说。

“无政府状态,”露比说,“或许让路的人并不是弱者?或许他们只是不介意而已?”

我们到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后直接去看了丹铎神庙,那里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景点之一。弗兰妮往喷泉里扔硬币的时候,一对年过七旬、神采飞扬的老夫妇拦住了我。“我们是从佛罗里达到这里来度假的。”妻子说。

我早就猜到了。这些人就像迪士尼乐园和装饰草坪用的粉红色火烈鸟,浑身喷发着佛罗里达的气质。

“我们到这儿来是要看望儿子和儿媳。我永远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冷的地方。他们的公寓只有一个火柴盒那么大。”那个男人说。

“我们是想说——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不过你长得很像那个女孩,”女人说道,“就是那个跟国会议员惹出了大麻烦的女孩。她叫什么来着?”

“阿维娃·格罗斯曼,”我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在南佛罗里达长大,过去总是有人这样说。不过我现在住在缅因州,没有人知道那是谁,而且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有说有笑,感慨长得像一桩陈年丑闻里鲜为人知的女主角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

“我越看越觉得你不像她。”那女人说。

“我是说,你比她漂亮多了,”那男人说,“你更瘦。”

“那个莱文,”她皱起鼻子说,“他跟那个女孩做的事情可太不光彩了。”

“不过他是个优秀的议员,”她丈夫说,“这你得认可。”

“对于那个人,我什么也不会认可的,”妻子说,“那女孩固然行为不端,可那个男人,他做的事情——”她摇摇头,“不光彩。”

“那女孩明知道他有家室,她那是咎由自取。”丈夫说。

“你当然会这么想了。”妻子说。

“不过他那个老婆,”丈夫说,“她真不得了。冷漠得屁股都快结冰了。”

“不知道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她说。

“手提包。”丈夫确定地说。

“手提包?”妻子问。

“她转行去做手提包了,”他说,“要么就是手工织的围巾。”

“我想那个是莫妮卡·莱温斯基,”我说完便告辞了,“一路顺风。”我说。

我走回露比和弗兰妮坐的地方。“谁是阿维娃·格罗斯曼?”露比说。

8

我们回到宾馆时,韦斯已经在大堂等候。“一个惊喜!”他说着吻了弗兰妮的面颊。

“哦,天啊,”弗兰妮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斯,”我说,“见到你很高兴。这是我的女儿,露比。”

“露比,”韦斯说,“是个好名字。”

“谢谢,”露比说,“我从出生就有了。”

“说真的,”弗兰妮说,“你怎么来了?”

“我估摸着你们应该买完衣服了,我想带你出去吃晚饭。”他又吻了她一下。

“你飞这么远就是为了请我吃晚饭?”她说。

“当然了,”他说,“凭什么只允许你们玩得那么开心?”

“可这本该是个女生独享的周末。”弗兰妮说。

“我相信简不会介意的,”韦斯说,“你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压低声音说。

“高兴啊,”她说,“这是个惊喜。”

“好了,”我说,“我和露比就不打扰了。见到你很高兴,韦斯。”我跟他握了手,带着露比离开了。

我们坐电梯回到房间。“太尴尬了。”刚到我们那一层,露比便说。

“我也觉得。”我说。

“她可以找到更好的人,”露比说,“她看样子有些刻薄,可她其实很漂亮,人也善良。”

弗兰妮住在我们隔壁的房间,那天夜里,我们听见他们的争吵声穿墙而来。主要是男方的声音,他所在的位置似乎离墙或者通风管道更近,而且他的声音又正好是那种能传得很远的声音。

“我只不过想做点好事,你非要让我感觉像坨屎,谢谢你啊,”他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正好需要这种感觉,弗兰西丝。”

他说了些什么,但我们听不清楚。

“你就是个疯子!”他大喊,“你知不知道?我说,你真的就是个疯子。”

……

“你知道奥德拉是怎么说的吗?奥德拉说,以你过去那些事,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结婚。我对我的生活可是有计划的,这些计划里可没有疯姑娘的份儿。”

……

“不,不,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我告诉过她,你当时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可奥德拉说——”

“我不在乎奥德拉怎么说!”弗兰妮终于也大喊起来,声音穿透了墙壁。

“你想知道奥德拉还说了什么吗?奥德拉说你明明有四个伴娘,每一个都很乐意陪你买婚纱,可你偏要带婚礼策划人到纽约来,这件事看着就有鬼。”

“我喜欢那个婚礼策划人!”

“你根本不了解她。你其实想说你不喜欢我的姐妹吧?”他问。

“我根本不认识她们!”接着她又说了些我们没听清的话。

话音刚落,房门被摔上了。两个人中不知是谁离开了房间。

“我的老天啊。”露比低声说。

我们听过比这更糟的争吵。婚礼举办之前的几个月里,人们往往会展示出自己最糟糕的一面。不过,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一个人最糟糕的那一面也是他最真实的一面,而难就难在人们总在木已成舟之后才能认清自己的处境。“都是平常事。”我说。

“不幸的新娘各有各的不幸,”露比说,“他说弗兰妮‘过去那些事’是什么意思,妈妈?”

“那不关我们的事。”我说。

“我们可以问问她,”露比说,“我敢说她一定会告诉我们的。”

“我们可以问,”我说,“她也有可能会说,不过那还是不关我们的事。你唯一有权知道的过去,是你自己的过去。”

“还有你历史课要学的那些人的过去。你真没劲,”露比说,“我要上谷歌搜一下,”她拿起手机,“弗兰西丝——她姓什么来着?”

“林肯。”我说。

“这名字太普通了,”露比说,“弗兰妮是艾力森泉本地人,还是别的地方来的?”

“嘿,神探南希!别闹了,这不关我们的事,”我说,“我猜是别的地方的人。”

“我们可以去看她的脸书主页,”露比建议道,“看看她都认识什么人。”

“你这样像个网络跟踪狂,还像个犯罪分子。”

“好吧,”露比说着放下手机,“我敢打赌,她以前肯定有厌食症,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么说别人可不好。”我说。

“我只不过在想象可能的情况,”露比说,“她太瘦了。”

“是吗?”我说,“我没注意。”我当然注意到了。婚纱店的店员用了好几个夹子才把那条当作样品的裙子固定住。弗兰妮的肩胛骨尖利得如同两把刀。每次我亲吻或拥抱她,都担心自己会把她弄散架。但弗兰妮也有可能天生就是这样,谁知道呢?盲目猜测别人的外表下面暗藏着什么经历,这种行为太愚蠢了。而且我想让女儿感觉,她母亲并不关注其他女性的身材,因为我不想让她关注其他女性的身材。我坚信一位母亲想让自己的女儿成长为什么样的女性,她自己就应该以身作则。

“你真的没注意?”露比说。

“我真的没注意,”我说,“我对其他女性的身材并不感兴趣。”

“你简直是瞎了,”露比叹了口气,“神探南希是谁?”

9

“他其实没那么糟,”弗兰妮在回程的飞机上对我说,我坐在中间,弗兰妮和露比分坐在我两侧,露比正戴着耳机做作业,“他有时候很善良,”弗兰妮说,“而且他对我们所在的社区充满关怀。比方说,镇上的动物救助站被迫要关门了,他就去拜见每一个跟他买卖过房子的人,最终筹到了足够的钱让救助站继续运营。正是他的这个特点吸引了我,他的公民精神,而且非常勤恳。”

“他还好,”我说,“策划婚礼的确会让人压力很大。”

“嗯,”她说,“可你还是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不喜欢他,”我说,“毕竟我不是那个跟他结婚的人。”

“好吧,”她说,“那你会嫁给他吗?”

“不会,因为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说。

“我是说,假如你是我,你会嫁给他吗?”

说实话,我不会,可她不是我女儿,甚至连我的朋友也算不上。我很喜欢她,但她只是我的客户。“可以假设,但我并不能确定你的处境,”我说,“所以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顿了一下,“你爱他吗?”

“我爱你。”弗兰妮说。

“不,”我说,“我不信。”

“这里太晒了,我感觉我快被晒伤了。透过玻璃也能被晒伤吗?”弗兰妮拉下遮阳板,“我是说,我像爱朋友一样爱你。我喜欢你对待事物的坦诚。”弗兰妮说。

10

弗兰妮婚礼前夕,我又梦见了阿维娃·格罗斯曼。阿维娃依然很年轻,二十岁上下,而我是她的婚礼策划人。“要是特地给头发做个造型,”她说,“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撒谎。”

“你喜欢什么样子,就照什么样子做。”我说。

“亚伦不喜欢我留卷发。”她说。

“无论你作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我说。

“人们只有在没认真听或者不想承担责任的时候才会那么说。你能帮我把拉链拉上吗?”她说。她转过身,我看见她婚纱拉链中间裸露着一大片皮肤。

“怎么了?”她说,“不会是太紧了吧?”

“等一下。”我扯住婚纱两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居然真的把拉链给拉上了。

“你还能坐下吗?”我问,“还能呼吸吗?”

“谁需要呼吸啊?”她慢慢地坐下,我听见婚纱龙骨发出的咯吱声,暗地里为婚纱被撑破做好了心理准备。“活在现实中的女孩才要呼吸呢,”她微笑着抬头看着我,“我从没想过你会成为婚礼策划人。”

我醒来时浑身是汗。我看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有百分之六十六的可能会下雪。

但是并没有下雪。天气寒冷而澄澈,路面没有结冰,航班都没有延误,说好出席的人也都来了。尽管连天气也给了这对新人祝福,可前一夜的梦境整天在我心头萦绕不散,我对这一天觉得非常不安。

韦斯的姐妹们还算随和,不过她们彼此亲密得让人难以置信,那是一种具有排他性的亲密。韦斯那位不受待见的好朋友奥德拉则让人印象深刻,不过我一眼就看出——也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其实暗恋他。这一天对她来说是场悲剧,所以我对她格外体恤,尽量和善地对待她。我知道爱上一个并不爱你的人是什么感觉。

席勒把花摆好后跟我打了个招呼:“所有兰花都准备妥当了,太太。你想不想趁我离开前再去看一眼?”

我跟随席勒走进宴会大厅。映入眼帘的兰花模样有些奇怪——花朵孤零零的,透着几分可怖,仿佛是某种外星生物,而且花盆和根须看上去很不协调。不过这未必不是件好事,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婚礼和别人的一模一样,而且以我对她的了解,兰花十分符合弗兰妮的气质。

“你觉得怎么样?”席勒自豪地说。

“你干得不错。”我说。

“真希望每个新娘都想要兰花。我觉得这样有意思多了,”席勒说,“这可能是所有我筹备过的婚礼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席勒掏出手机开始拍照,“等你拍完专业照片以后,能不能发给我几张?你觉得弗兰妮会介意吗?”

“我想她会很开心的。”我说。

“弗兰妮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对。”我说。

“怎么?你不同意。”

“我说‘对’。”

“可你的语气好像带些别的意思。”他说。

我并不认为我的语气有什么不对头,不过我还是四下看了看,以确认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没有别人。“这并不是针对弗兰妮,”我说,“而是我保持了许多年的一个想法。所有这些细节——花卉、婚纱、宴会大厅——这些看上去好像都很重要。我的工作就是要让人相信这些细节都很重要。不过归根结底,无论他们选什么,最终不过是几朵花、一条裙子和一个房间。”

“关键是什么花!”席勒说,“什么样的房间!”

“有时候我觉得婚礼就像一只特洛伊木马。我向人们兜售美丽的梦境,好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婚姻本身引开。他们选择这些东西是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为了自我感觉没那么平庸,可是有什么事情比选择结婚更加平庸呢?”

“你这个人想法太可怕了。”席勒说。

“可能是吧。”

“天啊,你心情不好。”席勒说。

“兰花好像让我格外伤感。”我说。

“我不确定这个发型好不好看,”仪式开始前,弗兰妮说,“看上去过于复杂,而且那个人盘得太紧,我感觉快被勒晕过去了。”她的发型是两条粗壮的发辫在头顶编成一顶王冠。她本想要年轻姑娘参加室外音乐节时那种随性的发型,可如今,两条辫子像长了毛的蛇,要把弗兰妮从头顶生吞下去。

“把它拆开。”我说。

“那能行吗?”

“优雅质朴的风格,”我说,“你婚礼的主题就美在这里。你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她拆开头发:“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你可能会雇用另一个我,”我说,“可能是个来自波特兰的我。”

“我真希望你没有听见那句话。我们第一次见面韦斯就那样说,实在难听了,”她说,“他想让大家都喜欢他……他以为这样会让你印象深刻。”

“他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说。

她大笑起来,马上又掩住了嘴。“哦,天啊,”她说,“我马上就要嫁给他了,你肯定觉得我这个人也很差劲,”她顿了一下,“你可能会想:‘她怎么能爱上那样的男人?’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

“我真喜欢你。”我说。我把弗兰妮的服装袋拉上,又把鞋和衣服装进她的运动提包。

“哦,这些事不用麻烦你了!”她说。

“我很乐意做,”我说,“这是我的工作。”

“好吧,简。谢谢你。你可能已经被我说烦了,但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母亲……”弗兰妮的眼睛湿润起来,但我并不想让她哭,因为化妆师已经走了,便递给她一张纸巾。

“沾一沾,”我说,“不要抹。深呼吸。”

她沾了沾眼睛,深呼吸。

“我读到过一个女人的故事,她在加利福尼亚,”我说,“她假扮成伴娘,趁参加婚礼的人不注意时把婚宴上的财物洗劫一空。我记得她偷过大约五十场婚礼。”

“但她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弗兰妮说。

“最后被抓了,但是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是最天衣无缝的犯罪方式。婚礼上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

“除了你以外的每个人。”她说。

“而且有一半的客人互相都不认识。”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弗兰妮说。

“我一点也不认为你是个差劲的人,而且你应该知道,人们会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结婚,爱情只是其中一个——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冷酷无情——但几百场婚礼策划下来,我甚至不能确定爱情是不是你嫁给一个人的最重要的原因。”

“哦,简,这是唯一的原因啊。”

“好吧。”我说。

“可假如我看错了韦斯,这可是终身大事。”她说。

“并不是,”我说,“假如你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也没人会判石刑把你砸死。没有人会在你胸口戴上一个红色的‘D’。你活在二十一世纪。雇个律师,你结婚时带来了什么,可以尽数带走——基本尽数带走——改回自己的姓氏,到别的地方去,重新开始。”

“你说得真轻松。要是我有了孩子呢?”

“那样确实会更加复杂。”

“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她说。

“听我说,要是你真的认为这是个错误,我现在就可以出去,让所有人都回家。”

11

度完蜜月,韦斯到店里付给我剩余的钱。“弗兰妮说她要来,我告诉她没必要。简的办公室离我只有大约一百五十米。”

我接过支票,放在抽屉里。“真的只有一百五十米远吗?”我问。我的工作特点让我很少斤斤计较,但韦斯身上的某种特质让我总想反其道而行之。度完蜜月回来,他晒黑了不少,待人也比从前更加傲慢,来结算欠款还以为我会对他感恩戴德。

“可能有八百米吧。”他说。

“即便是这样,那也比一百五十米远。”我说。

“随你怎么说,简。”他一副懒得和我一般见识的样子,“这是弗兰妮给露比买的。”他把一个塑料水晶球摆在我桌上,里面只有水和几个塑料零件:一只鼻子、一顶礼帽、一根胡萝卜、三块木炭。“这是佛罗里达的雪人。”他说。

“她考虑得真周到。”我说。

“谢谢你做的一切,”韦斯说,“婚礼很美,而且我知道你的友谊对弗兰妮来说意义非凡。”

“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说。

他转身要走,又转了回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啊。”我说。

“我可不这么想。奥德拉听见了你和弗兰妮的谈话。她说你差点就劝服她不和我结婚了。”韦斯说。

“我觉得奥德拉其实暗恋你。我猜她只听到了对话的一部分,想搅起事端,”我说,“因为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韦斯点点头:“是因为我让你想起了他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说。

“你尽可以装傻,不过我在雇用你之前调查了你的背景。我只是想确认你没有犯罪前科。你的确没有——算是没有吧。但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的真名。”

露比走进门来。“你好,韦斯特先生。”她说。

“嘿,小露比。很高兴见到你。”他笑着跟她握了握手。

“我正要送韦斯出去呢。”我说。

“替我跟弗兰妮打个招呼!”露比说。

“没问题,”他说,我把他送到门口,他即将迈出门槛时压低声音说,“你不用担心,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就连我妻子也不会说。这件事跟谁都没有关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事永远不会真的过去。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我走到门外,在身后带上了门:“我不知道你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但你其实一无所知。”

“别装了,”他说,“连照片都有——”

我打断了他:“即便这件事是真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并不是在威胁你,简。不过我可以想象一下,”他说,“要是大家知道你是性丑闻里的明星主角,恐怕对婚礼策划的生意没多少好处。”

“有意思,”我说,“你观察事物的角度真有意思。你还年轻,可能不记得——那时候连我都还没出生——不过在1962年,约翰·肯尼迪的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作过一番演讲,提出了共同毁灭原则。你记得吗?”

“当然了,”韦斯说,“就是说,只要你手里的炸弹比对手更多,你就可以高枕无忧。”

“你这么说过于简单了,”我说,“不过既然你想从政,知道这个原则对你有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自认为有我的把柄。而我千真万确有你的把柄,”我说,“我知道弗兰妮的事,她的过去。”

“她不会告诉你的。”他看了我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镇子这么小,如果你参加竞选,那你这个未来的艾力森泉大人物的前景可有点渺茫,有个那样的妻子……”

“闭嘴。”他说。

“即便你把对我的猜测告诉别人,又能把我怎样呢?人们或许会感兴趣,也有可能不感兴趣。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不需要其他人为我投票,明白吗?再不济,我总是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给人策划婚礼。”我耸耸肩膀。

“你真是个贱人。”他说。

“可能吧。我猜你看见的是这么回事,而我之所以这么猜,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阿维娃·格罗斯曼是我在迈阿密大学的室友,我们过去关系很好,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告诉你吧,韦斯,我有时还会梦见她。这多少让人有些难为情,不过更让人难为情的是你竟然犯下这样的错误。但我不怪你,谁知道你在网上花低价能买到什么破背景调查?你没有把这件事查清楚情有可原。你是个大忙人,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用这件事要挟你。谁都有犯错误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就是道德沦丧的标志。”

“谢谢。”他说。

“你看,我还是喜欢你的,”我向他伸出手,“跟我握握手,”我告诉他,他照做了,“跟你合作很愉快。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我望着那个窝囊废离去的背影,虽然算不上一溜小跑,但他脚下很麻利,迫不及待地想离我远一点。我心想,韦斯·韦斯特,你跟亚伦·莱文根本没法比。

不过,这么说可能有失公允。很难说今天的我遇见莱文会对他作何感想。也许他跟韦斯·韦斯特的确有几分相像——他们都是自大的野心家。在莱文身上,这些特点被其他气质中和了,比如他的聪慧,比如他对身边人强烈而真挚的同情心。话虽如此,我还是得说……抛开这一切不谈,我对莱文的评价更好,也许是因为与他相识时我还处在更容易被打动的年纪,因为与他相识时我还年轻。

12

五月,露比快过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碰巧看见韦斯·韦斯特从办公室走出来。他正往集市广场的方向走,我与他相对而行,要去席勒的花店——我在那里约见了一对即将结婚的新人,爱德华·里德和爱德华·安第维洛,大家叫他们里德和艾迪。里德是一位园林景观设计师——他婚礼上的花卉绝不可掉以轻心;他想要的是“建筑学园艺”风格,只有席勒能胜任。艾迪在弗兰妮工作的学校做老师,里德和艾迪都参加了林肯、韦斯特夫妇的冬季婚礼,他们很喜欢我的策划。我想他们看中我的一个原因是我没有为他们重名这件事而大惊小怪。“大家的反应让人很厌烦。没错,我们两个重名,”我们讨论婚礼邀请函时艾迪说,“我们是两个重名的男人。这种事时有发生。没什么稀奇,也没什么好笑的。”婚礼日期定在八月,主题是“精英派对”。

顺便说一句,缅因州在去年十二月通过了同性婚姻的法案,最直接的成效是同性婚礼让我的客户数量比翻了一番还多。我甚至在考虑雇用几位全职员工。

回到正题,韦斯·韦斯特正在打电话,他一边通话一边指点江山,仿佛是戏台上的演员,又仿佛世界之大,只容得下他自己,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又或者我们也存在,只不过我们生来就要做他的观众,瞻仰这通电话大戏,为这位精明强干的房产中介而折服,如此种种。他朝我迎面走来,我也迎着他走去。我知道他并没看见我,但即便看见我,他也不会为我让路的。他没有为那位绳子乱成一团的遛狗者让路,没有为那个推着婴儿车带孩子的女人让路,没有为走出邮局的老人让路,也没有为牵着手的少年情侣让路,他凭什么要为我让路呢?

那天下午我只觉得洒脱利落,决定试试露比提出的假设——假如一个人向你迎面走来,而你坚决不让路,会发生什么事。那天阳光和煦,街上没有积冰,我甩开手臂大步向前。我径直向他走去,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了。

我的鼻尖离他只有大约二十厘米远了,我依然勇往直前。

他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