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2 / 2)

一次怡婷的作文课结束,老师才刚出门,怡婷就上楼敲房家的门。思琪开的门,没有人在旁边,可是她们还是用她们的唇语。怡婷说:我发现老师就是好看在目如愁胡。什么?目如愁胡。听不懂。哀愁的愁,胡人的胡。思琪没接话。妳不觉得吗?我听不懂。怡婷撕了笔记本写给思琪看:目如愁胡。「深目蛾眉,状如愁胡,你们还没教到这边吗?」怡婷盯着思琪看,眼中有胜利者的大度。「还没。」「老师好看在那一双哀愁的胡人眼睛,真的。你们可能下礼拜就教到了吧。」「可能吧,下礼拜。」

思琪她们整个国中生涯都有作文日陪着。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绕圈子的读书生活里的一面旗帜。对于怡婷来说,作文日是一个礼拜光辉灿烂的开始。对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长长的白昼里一再闯进来的一个浓稠的黑夜。

刚过立秋,有一天,怡婷又在李国华那里,思琪跑来找伊纹姊姊。伊纹姊姊应门的眼睛汪汪有泪,像是摸黑行路久了,突然被阳光刺穿眼皮。伊纹看起来好意外,是寂寞惯的人突然需要讲话,却被语言落在后头的样子,那么幼稚,那么脆弱。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脸上有伤。思琪不知道,那是给一维的婚戒刮的。她们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

两个人坐在客厅,一大一小,那么美,那么相像,像从俄罗斯娃娃里掏出另一个娃娃。伊纹打破沉默,皱出酒窝笑说,今天我们来偷喝咖啡好不好?思琪回:「我不知道姊姊家里有咖啡。」伊纹的酒窝出现一种老态:「妈妈不让我喝,琪琪亲爱的,妳连我家里有什么没有什么都一清二楚,这下我要害怕了喔。」第一次听见伊纹姊姊用叠字唤她。思琪不知道伊纹想唤醒的是她或者自己的年轻。

伊纹姊姊开粉红色跑车载思琪,把敞篷降下来,从车上招呼着拂过去的空气清新得不像是这城市的空气。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伊纹姊姊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风沙,沙不是沙尘砂石,在伊纹姊姊,沙就是金矿金沙。妳要讲吗?忍住没有再唤她琪琪,她刚刚那样叫思琪的时候就意识到是不是母性在作祟。沉默了两个绿灯、两个红灯,思琪说话了,「姊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妳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兇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姊姊妳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妳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姊姊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姊姊妳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姊姊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她知道伊纹知道她一听就会明白。脸上的刮伤就像是一种更深邃的泪痕。思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

思琪一面拗着自己的手指一面小声说话,刚刚好飘进伊纹姊姊的耳朵之后就会被风吹散的音量,她说,姊姊,对不起。伊纹用一只手维持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一只手抚摸她的头髮,不用找也知道她的头的位置。伊纹说:「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车子停在商店街前面,以地价来看,每一间商店的脸都大得豪奢。跑车安全带把她们绑在座位上,如此安全,安全到心死。思琪说:「姊姊,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她们是一大一小的俄罗斯娃娃,她们都知道,如果一直剖开、掏下去,掏出最里面、最小的俄罗斯娃娃,会看见娃娃只有小指大,因为它太小,而画笔太粗,面目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她们进去的不是咖啡厅,而是珠宝店。瞇起眼睛四顾,满屋子亮晶晶的宝石就像是四壁的橱窗里都住着小精灵在眨眼睛。假手假脖子也有一种童话之意。一个老太太坐在橱窗后面,穿着洋红色的针织洋装,这种让人说不清也记不得的颜色和质料,像是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洋红色太太看见伊纹姊姊,马上摘下眼镜,放下手边的宝石和放大镜,对伊纹说,钱太太来了啊,我上去叫毛毛下来。遂上楼了,动作之快,思琪连楼梯在哪里都看不出来。思琪发现老太太也没有先把桌上的宝石收起来。伊纹姊姊低声跟思琪说:这是我们的祕密基地,这里有一台跟妳一样大的冰滴咖啡机器喔。

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一个带着全框眼镜的圆脸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一眼就感觉他的白皮肤是牙膏而非星沙的白,蓝针织衫是电脑萤幕而不是海洋的蓝。他上唇之上和下唇之下各蓄着小小一撮鬍子,那圆规方矩的鬍子有一种半遮嘴唇的意味。思琪看见伊纹姊姊把脸转过去看向他的时候,那鬍子出现了一片在等待人躺上去的草皮的表情。毛毛先生整个人浴在宝石小精灵的眼光之雨中,他全身上下都在说:我什么都会,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是。那是早已停止长大的房思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对一个人。

国中结束的暑假前,思琪她们一齐去考了地方一女中和台北的一女中,专考语文资优班。两人两头都上榜了。房妈妈刘妈妈都说有对方女儿就不会担心自己女儿离家在外。李国华只是聚餐的时候轻描淡写两句:我忙归忙,在台北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还是可以的。李老师的风度气派给房妈妈刘妈妈餵了定心丸。思琪在聚餐的圆桌上也并不变脸,只是默默把寿司下不能食用的云纹纸吃下去。

整个升高中前的暑假,李老师都好心带思琪去看展览。有一次,约在离她们的大楼甚远的咖啡厅。看展的前一天,李国华还在台北,思琪就先去咖啡厅呆坐着。坐了很久,她才想到这倒像是她在猴急。像一个男人等情人不到,乾脆自己点一瓶酒喝起来,女人到之前,酒早已喝完,只好再叫一瓶,女人到了之后,也无从解释脸红心跳从哪里来。就要急。

思琪的小圆桌突然印上一个小小的小小的黑影子,影子缓缓朝她的咖啡杯移动。原来是右手边的落地窗外沾着一只苍蝇,被阳光照进来。影子是爱心形状,想是蝇一左一右张着翅膀。桌巾上的碎花图案整齐得像秧苗。影子彷彿游戏一样穿梭在花间,一路游到她的咖啡盘,再有点痛苦似地扭曲着跳进咖啡里,她用汤匙牵起一些奶泡哄弄那影子,那影子竟乖乖停住不动。她马上想到李国华一面扪着她,一面讲给她听,讲汉成帝称赵飞燕的胸乳是温柔乡。那时候她只是心里反驳:说的是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吧?不知道自己更想反驳的是他的手爪。思琪呆呆地想,老师追求的是故乡,一个只听不说、略显粗蠢、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为其粗蠢感到安心的,家乡?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游出她的咖啡杯,很快地游向她,就从桌沿跳下去了。她反射地夹了一下大腿。她穿的黑裙子,怎么样也再找不到那影子。望窗上一看,那蝇早已经飞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要记下她和苍蝇这短寿的罗曼史。眼光一抬起来,就看到对面远处的座位有一个男人趴在地上捡东西,因为胖,所以一趴下去,格子衬衫就捲起来爬在上身,暴露一圈肉,惊讶的是男人裤头上露出的内裤竟然镶着一圈中国红的蕾丝!她缓缓把眼神移开,没有一点笑意。没有笑,因为她心中充满了对爱情恍惚的期待,就算不是不爱的爱,爱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自尊早已捨弃,如果再不为自己留情,她就真活不下去了。提起笔的时候竟瞄到不知什么时候那蝇又停在右手边的窗上,彷彿天荒地老就酱在那儿。她内心感谢起来,也庆喜自己还记得怎么感谢。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徵,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隔天,在小旅馆里,思琪穿好了衣服,第一次没有枯萎在地上,而是站着,弓着腰,低下去看床单上的渍。思琪说:「那是谁的?」「那是妳。」「那是我?」「是妳。」「我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单。「是老师吧?」「是妳。」思琪知道李国华在装乖,他连胸前的毛都有得色。他把枕在头下的手抽出来,跟她一起摸摸那水痕。摸了一阵子,他抓住她的手,得意突然羼入凄凉,他说:「我跟妳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他只是笑笑说:「妳漏了蔡元培和周峻。」思琪的声音烫起来,我不认为,确切说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老师追求的是这个。是这个吗?李国华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思琪早已坐下地,以为李国华又睡着了。他才突然说,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思琪心想,是吗?

二十年前,李国华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有十年。那时他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个女生很爱在下课时间问问题。不用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课,她都偎到讲台边,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参考书,用软软的声音,右手食指指着书,说,老师,这题,这题为什么是A?她的手指细白得像发育未全。李国华第一次就有一种想要折断它的感觉。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里念: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像念佛。那个女学生笑说:大家都叫我饼乾,我姓王,老师可以叫我饼乾王。他差点就要说出口:我更想叫妳糖果。叫妳糖葱。叫妳蜂蜜。温良恭俭让。饼乾的问题总是很笨,也因为笨所以问题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名利是教书的附加价值,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

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完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妳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国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饼乾说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唐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步,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步,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步,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馆门口,饼乾还是笑咪咪地问:「老师,我们要干嘛?」只有在进房间以后,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灯光像菸蒂,饼乾的虎牙才开始颤抖,说话的人称也变了:「老师,你要干嘛?」还能干嘛呢?脱光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饼乾看来只是一瞬间的事。饼乾开始哭,不要,不要,我有男朋友了。妳有男朋友干嘛说喜欢老师呢?不是喜欢男朋友的那种喜欢。妳有男朋友干嘛一直找老师呢?把她推到床上。不要,不要。妳为什么陪老师来这种地方?妳这样老师一定会误会啊!不要。制服撕破会出事,脱她的内裤就好,他佩服自己思路清晰。温良恭俭让。不要!不要!他甩她一巴掌,扔粉笔回黑板沟的手势,令女学生着迷的手势。饼乾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今天非完成这事不可,像教学进度一样。内裤是桃红色,点点图案的,他一看,心想,该死,有男朋友了。但愿她还是处女。他从不知道女生力气可以这么大。只好用力揍她的眼睛。还有鼻子。还有嘴巴。血流出来了,一定是嘴唇内侧被可爱的小虎牙划的。还不张开,只好冒着留下瘀青的风险,再揍,一下,两下,三下。三是阳数,代表多数。温良恭俭让。饼乾的双手去按鼻子的时候,她的双腿鬆懈了。他惊喜地发现,当他看到嘴唇上的血,跟看到大腿内侧的血是一样开心。

两百个人一堂的补习班,总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边,而女生在右半边。他发现整整有半个世界为他打开双腿。他过去过的是多无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书,熬那么久才鍊出一面师铎奖。学生时期他也没打过架。打架惹同学又惹老师,不划算。初恋长跑几年就结婚了,他才知道太太鬆弛的阴道是多狭隘,而小女学生们逼仄的小穴是多么辽阔!温良恭俭让。

饼乾有两个礼拜没来上课,他倒很澹泊,讲台前等着问问题还要排队呢。就算里面有一半是男生,把队伍对折,还有那么长。他现在只怕他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乾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李国华看见饼乾,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骚动。

饼乾的男朋友是青梅竹马,饼乾家在卖意麵,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乾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乾的男朋友抽菸,三根菸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乾分手。饼乾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菸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菸是饼乾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嘛跟髒掉的饼乾在一起?」饼乾求他留下。「所以妳刚刚才给我!髒死了,干。」饼乾跟地上的菸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

饼乾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乾,饼乾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乾做什么都可以。饼乾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鍊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祕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乾还漂亮。饼乾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瘦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乾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

房妈妈刘妈妈思琪怡婷北上看宿舍,看了便犹疑着是不是要外宿。后来也是因为李老师云淡风轻说一句:我在台北会照顾她们。妈妈们决定她们住在刘家在台北的其中一间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思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採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地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準小孩子的年龄。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我爱妳!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妳!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餚,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一直到很后来,刘怡婷在厚厚的原文书划上马路边红线般的萤光记号,或是心仪的男孩第一次把嘴撞到她嘴上,或是奶奶过世时她大声跟师傅唱着心经,她总是想到思琪,疗养院里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思琪,她的思琪。做什么事情她都想到思琪,想到思琪没有办法经历这些,这恶俗的连续剧这诺贝尔奖得主的新书,这超迷你的平板这超巨型的手机,这塑胶味的珍珠奶茶这报纸味道的鬆饼。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到思琪,当那男孩把嘴从嘴上移到她的乳上的时候,当百货公司从七折下到五折的时候,出太阳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她都想着思琪。想着自己坐享她灵魂的双胞胎注定要永远错过的这一切。她永远在想思琪,事过境迁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思琪那时候是什么意思,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琪素未谋面的故乡。

上台北定下来前几天,伊纹姊姊请思琪无论如何在整理行李的空档拨出一天给她。这次伊纹没有打开车顶敞篷。升高中那年的夏天迟迟不肯让座给秋,早上就热得像中午。思琪想到这里,想到自己,发现自己不仅仅是早上就热得像中午,而是早上就烫得像夜晚。那年教师节,是从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想到这里也发现自己无时不刻在想老师。既非想念亦非思考,就是横在脑子里。

整个国中生涯,她拒绝过许多国中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一面说一面感觉木木的脸皮下有火烧上来。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彙,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站在追求者的求爱土风舞中间,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柳丁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蛮勇的喜欢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感情。除了她对老师的感情之外。

伊纹像往常那样解开安全带,摸摸思琪的头,在珠宝店门口停车。推开门,毛毛先生坐在柜台后头,穿着蛋黄色衣衫,看上去,却依旧是思琪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着蓝色针织衫的样子。毛毛先生马上站起来,说:「钱太太,妳来了。」伊纹姊姊同时说出:「你好,毛先生。」毛毛先生又马上说:「叫我毛毛就好了。」伊纹姊姊也同时说:「叫我许小姐就好了。」思琪非常震慑。短短四句话,一听即知他们说过无数遍。思琪从未知道就几个字可以容纳那样多的感情。她赫然发现伊纹姊姊潜意识地在放纵自己,伊纹姊姊那样的人,不可能听不懂毛毛先生的声音。

伊纹穿得全身灰,高领又九分裤,在别人就是尘是霾,在伊纹姊姊就是云是雾。伊纹抱歉似地说,这是我最好的小朋友,要上台北唸高中,我想买个纪念品给她。转头对思琪说,怡婷说真的没有时间,妳们两个就一模一样的,怡婷不会介意吧?思琪很惊慌地说,伊纹姊姊,我绝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伊纹笑了:可以不收男生的贵重东西,姊姊的一定要收,妳就当安慰我三年看不见妳们。毛毛先生笑了,一笑,圆脸更接近正圆形,他说:「钱太太把自己说老了。」思琪心想,其实这时候伊纹姊姊大可回答:「是毛先生一直叫我太太,叫老的。」一维哥哥对她那样糟。但伊纹只是用手指来回拂摸玻璃。

思琪低头挑首饰。闪烁朦胧之中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因为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伊纹姊姊指着一只小坠子,白金的玫瑰,花心是一颗浅水滩颜色的宝石。伊纹说,这个好吗?帕拉依巴不是蓝宝石,没有那么贵,妳也不要介意。思琪说好。

毛毛先生给坠子配好了鍊子,擦乾净以后放到绒布盒子里。沉沉的贵金属和厚厚的盒子在他手上都有一种轻鬆而不轻忽的意味。思琪觉得这个人全身都散发一种清洁的感觉。

伊纹她们买好了就回家,红灯时伊纹转过头来,看见思琪的眼球覆盖着一层眼泪的膜。伊纹姊姊问,妳要说吗?没办法说也没关係,不过妳要知道,没办法说的事情还是可以对我说,妳就当我是没人吧。思琪用一种超龄的低音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伊纹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前的眼泪乾掉,眼神变得非常紧緻的样子。

绿灯了,伊纹开始跑马灯地回想李国华。想到背着脸也可以感觉到他灼灼的眼光盯着她的脚踝看。那次一维帮她办生日会,李国华送了她一直想要的原文书初版,他拿着粉红色的香槟酒连沾都没沾,在一维面前憨厚得离奇。初版当然难得,可是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潜意识的讨厌。想到他刚刚开始和女孩们检讨作文,在她家的桌上他总是打断她的话,说钱太太妳那套拿来写作文肯定零分,说完了再无限地望进她的脸。那天他说要拿生日会的粉红色气球回家给晞晞,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觉得他在说谎,觉得他出了电梯就会把气球戳破了塞到公共垃圾桶里。想到他老来来回回看她,像在背一首唐诗。

伊纹问思琪:「哪一种怪呢?我只感觉他总是心不在焉。」忍住没有说别有所图。思琪说:「就是心不在焉,我不觉得老师说要做的事是他真的会去做的事。」忍住没有说反之亦然。伊纹追问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做事情的态度,我讲个比喻,嗯,很像一幢清晨还没开灯的木头房子,用手扶着都摸得出那些规规矩矩,可是赤脚走着走着,总觉得要小心翼翼,「总感觉会踏中了某一块地板是没有嵌实的,会惊醒一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脚跨出去,妳就可以像倒带一样从悬崖走回崖边,一步就好,一个词就好。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昨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一面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咬了她的脚跟。毛毛先生和伊纹姊姊看上去都那样乾净。伊纹姊姊是云,那毛毛先生就是雨。伊纹姊姊若是雾,毛毛先生就是露。思琪自觉汙染中有一种悲壮之意。她想到这里笑了,笑得狰狞,看上去彷彿五官大风吹换了位置。

伊纹听见思琪的五官笑歪了。伊纹继续说:我以前跟妳们说,我为什么喜欢十四行诗,只是因为形状,抑扬五步格,十个音节,每一首十四行诗看起来都是正方形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一张失恋时的手帕──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妳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国一的时候,思琪眼前全是老师的胸膛,现在要升高一,她长高了,眼前全是老师的肩窝。她笑出声说:「没有不好,老师对我是太好了!」她明白为什么老师从不问她是否爱他,因为当她问他「你爱我吗」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一切只由他的话语建构起来,这鲨鱼齿一般前仆后继的、承诺之大厦啊!

那是房思琪发疯前最后一次见到伊纹。没想到白金坠子最后竟是给伊纹姊姊纪念。她们珠宝的时光。

思琪她们上高铁之后,思琪把珠宝盒拿给怡婷。一边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希望沉重的珠宝盒可以显得她说的话轻鬆。怡婷开着玩笑用龇裂的唇语说:「送小孩子珠宝才奇怪,临死似的。」

她们和伊纹姊姊,珠宝一般的时光。

思琪她们搬到台北之后,李国华只要在台北,几乎都会来公寓楼下接思琪。每次和老师走在路上,儘管他们从来不会牵手,思琪都感觉到虎视的观众:路人、柜檯服务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口洁白牙齿的模特──风起的时候,帆布看板掀开一个个倒立的防风小三角形,模特一时缺失了许多牙齿,她非常开心。老师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事。

上台北她不想看一○一,她最想看龙山寺。远远就看到龙山寺翘着飞檐在那里等着。人非常多。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几炷香,人望前走的时候,烟望后,望脸上扑,彷彿不是人拿着香,而是跟着香走。有司姻缘的神,有司得子的神,有司成绩的神,有司一切的神。思琪的耳朵摩擦着李国华衬衫的肩线,她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他们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单蒙起来就连神都看不到的事。

国高中时期她不太会与人交际,人人传说她自以为天高,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变了。可是怡婷说变的是她。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同学玩笑着把班上漂亮女生与相对仗的一中男生连连看,她总是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人人说妳看她多骄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胀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每次思琪在同辈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觉,她往往以为皮肤上浮现从前的日记,长出文字刺青,一种地图形状的狼疮。以为那男生偷了老师的话,以为他模仿、习作、师承了老师。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妳把血擦乾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妳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钮扣。爱只是人插进妳的嘴巴而妳向他对不起。

那次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假寐的时候说了:「看过妳穿制服的样子我回去就想过了。」思琪半噁心半开心地说:「想入非非。」他又开始上课:「佛学里的非非想之天知道吗?」异常肯定的口气:「知道。」他笑了:「叫我别再上课的意思?」「对。」思琪很快乐。

龙山寺处处都是文字,楹柱所有露出脸面的方向都被刻上对子或警句。隶书楷书一个个块着像灯笼,草书行书一串串流下来像雨。有的人乾脆就靠在楹柱上睡着了,她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那样睡,就不会作噩梦。有的人坐在阶梯上盯着神像看,望进神像的大龛,大龛红通通像新娘房,人看着神的眼神不是海浪而是死水。墙上在胸口高的地方有浮雕,被阳光照成柳橙汁的颜色,浮雕着肥肥的猴子跟成鹿,刻得阔绰,像市场的斤肉,彷彿可以摇晃、牵动。李国华手指出去,开口了:妳知道吧,是「侯」跟「禄」。又开始上课了。一个该上课时不上课而下课了拼命上课的男人。她无限快乐地笑了。手指弹奏过雕成一支支竹子的石窗。他又说:这叫竹节窗,一个窗户五支,阳数,好数字。忠孝节义像倾盆大雨淋着她。

走过寺庙管理员的门,门半开着,管理员嘴巴叼着一支菸,正在沥一大桶的腌龙眼,手抱着一个胖小孩似的,把桶子夹在大腿间。这里人人都跟着烟走,只有他的烟是香菸的烟。一如老师对她讲授墙上贞洁中正的掌故,这一切,真是滑稽到至美。

她问他平时会不会拜拜?他说会。她用嘴馋的口吻问,为什么今天不呢?他说心态不适合。思琪心想:神真好,虽然,妳要神的时候神不会来,可是妳不要神的时候,祂也不会出现。

她开口了:老师,你爱师母吗?他用手在空气中划一道线,说,我不想谈这个,这是既定的事实。她露出紧紧压着出血伤口的表情,再问了一次:老师,你,爱师母吗?他拉了拉筋,非常大方地说了:从很年轻的时候,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就对我很好,好到后来每个人都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负责,我就负责,负责娶她。停顿一下又继续说:可是人是犯贱的动物,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像今天有人拿枪指着我我还是喜欢妳。她说:「所以没有别的女生。老师你的情话闲置了三十年还这样。不可思议。」思琪幽深的口气让李国华恨不能往里头扔个小石子。他回答说:「我是睡美人,是妳吻醒它们的。」他一面心里想:我就知道不能同时两个人在台北,要赶快把郭晓奇处理掉。

出来之后,思琪再往后望寺庙一眼,他讲解说飞檐上五彩缤纷的雕塑叫作剪粘。她抬头看见剪粘一块红一块黄,鱼鳞地映着阳光。她想,剪粘这名字倒很好,像一切民间故事一样,把话说得不满而足。

回到小旅馆,小小的大厅散放几张小圆桌。有一张被占据了,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桌底下,男的牛仔裤膝盖大开,球鞋的脚掌背翘在另一个脚掌背上。那女人的一只脚伸进男的双脚间,给轻轻含在那里。只一眼也望见女的踝上给高跟鞋反覆磨出的疤痕。思琪一看就对这个画面无限爱怜。知道老师不要她注意别人,怕她被别人注意,看一眼就上楼了。还是大厅里的爱情美丽。

他一面说:我要在妳身上发洩生活的压力。这是我爱妳的方式。这人怎么多话成这样。她发现她听得出他讲话当中时常有句号,肯定不已的样子。老师嘴里的每一个句号都是让她望进去望见自己的一口井,恨不能投下去。她抱着自己钉在地板上,看他睡觉。他一打呼,她可以看见他的鼻孔吹出粉红色的泡泡,满房满室疯长出七彩的水草。思琪心想,我心爱的男人打呼噜好美,这是祕密,我不会告诉他的。

郭晓奇今年升大二。她从小成绩中上,体育中上,身高中上,世界对她来说是一颗只要用力跳一跳就摘得到的苹果。升高三的时候,升学学校瀰漫着联考的危机感,那很像二B铅笔的石墨混着冷便当的味道,便当不用好吃,便当只要让人有足够的体力在学校晚自习到十点就好了。高三的时候晓奇每一科都补习,跟便当里的鸡腿一样,有总比没有好。晓奇的漂亮不是那种一看就懂的漂亮,晓奇有一张不是选择题而是阅读申论题的白脸。追求者的数目也是中上,也像便当里放冷了的小菜一样不合时宜。

李国华第一次注意到晓奇,倒不是因为问问题,是他很惊奇竟然有坐在那么后面的女生能让他一眼就看到。他是阅读的专家。那女学生和她四目相接,她是坦蕩的眼光,像是不能相信偌大一个课堂而老师盯着看的是她。他马上移开了嘴边的麦克风,快乐地笑出声来。下课了去问了补习班班主任那女学生的名字。班主任叫蔡良,很习惯帮补习班里的男老师们打点女学生。偶尔太寂寞了蔡良她也会跑去李国华的小公寓睡。

没有人比蔡良更了解这些上了讲台才发现自己权力之大,且战且走到人生的中年的男老师们,要荡乱起来是多荡乱,彷彿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旷的夜晚都填满。蔡良趁晓奇一个人在柜檯前等学费收据的时候,把她叫到一旁,跟她说,李国华老师要帮妳重点补课,老师说看妳的考卷觉得妳是妳们学校里资质最好的。蔡良又压扁了声音说:「但是妳不要告诉别人,别的学生听了会觉得不公平,嗯?」那是一切中上的郭晓奇人生中唯一出类拔萃的时刻。蔡良去学校接晓奇下课,直驶进李国华的台北祕密小公寓里。

一开始晓奇哭着闹自杀,后来几次就渐渐安静下来了。有时候太快结束,李国华也真的给她补课。她的脸总有一种异常认真的表情,彷彿她真的是来补课的。她的白脸从此总是显得恹恹的,从浴巾的白变成蜡烛的白。人人看见她都会说,高三真不好过啊。到最后晓奇竟然也说了:老师,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就算了。李国华弯下去啃她的锁骨,说:「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岁能和妳躺在这里,妳是从哪里来的?妳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吗?妳以前在哪里?妳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妳,赶不及地娶妳走,妳不要再这么晚来了好不好?妳知道吗?妳是我的。妳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有时候我想到我爱妳比爱女儿还爱,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妳的错,妳太美了。」这些话说到最后,晓奇竟然也会微笑了。

蔡良是一个矮小的女人,留着小男孩的短髮。她最喜欢跟优秀的男学生打闹,每一届大考状元在她嘴里都烂熟到像是她的一个胞弟。她在床上用那种亲戚口气提到男学生,李国华也并不嫉妒,他只是观察着半老年纪的女人怎么用金榜上姓名的一笔一画织成遮住臀上橘皮纹路的黑纱。李国华知道,在蔡良听起来,半老就是半年轻。李国华唯一不满的是她的短头髮。他只要负责教好那一群一中资优班男生,再把他们撒到她身边,小男生身上第一志愿的光环如天使光圈,而她自己就是天堂。很少女人长大这么久了还这么知足。他猜她自己也知道英文老师,物理老师,数学老师,和他,背后是连议论她都懒得。但他们无聊的时候她还总是陪他们玩,用她从男学生那里沾光来的半调子年轻。更何况,每一个被她直载进李国华的小公寓的小女学生,全都潜意识地认为女人一定维护女人,欢喜地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她等于是在连接学校与他的小公寓的那条大马路上先半脱了她们的衣服。没有比蔡良更尽责的班主任了。

李国华不知道,每一次蔡良跟男学生约会,她心里总暗恨那男生不在补习班到处放送的金榜小传单上,恨男生用髮胶拔高的头髮,恨他们制服上衣不扎在裤子里。已经是三流高中的制服了,竟然还不扎!从明星高中升到明星大学,考上第一志愿又还未对这志愿幻灭,对她而言,世界上没有比资优生身上的暑假更自然而然的体香了。那些女学生什么都还没开始失去,就已经开始索求,她们若不是自己是状元便是找了状元当男朋友。榜眼,探花,她们也要。她们一个也不留给她。没有人理解。不是她选择知足,而是她对不足认命了。她一心告诉自己,每一个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极点酗饮着永昼的青春,她载去老师们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实各各是王子,是她们吻醒了老师们的年轻。老师们总要有动力上课,不是她牺牲那几个女学生,她是造福其他、广大的学生。这是蔡良思辨之后的道德抉择,这是蔡良的正义。

那天晓奇又回李国华的公寓,自己用老师给她的钥匙开门。桌上放了五种饮料,晓奇知道,老师会露出粗蠢的表情,说:不知道妳喜欢哪一种,只好全买了。她很感恩。没有细究自己只剩下这种病态的美德。

老师回家了,问她学校可有什么事吗?她快乐地说她加了新的社团,社团有名家来演讲,她买了新的望远镜,那天学长还带她上山观星。两个人吗?对啊。李国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逕自拿起一杯饮料,碳酸饮料打开的声音也像叹气。他说:我知道这一天会到,只是不知道这么快。老师,你在说什么?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没有意思,是不会大半夜骑那么久的车载她上山的;一个女生对男生没有半点意思,也不会让男生半夜载她到荒郊野外了。那是社团啊。妳已经提过这个陈什么学长好多次了。因为是他带我进社团的啊。晓奇的声音瘪下去,声音像一张被揉烂的废纸。李国华露出雨中小狗的眼睛,说,没关係,妳迟早要跟人走的,谢谢妳告诉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晓奇的声音高张起来,老师,不是那样的啊,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长而已啊。李国华的小狗眼睛彷彿汪着泪,说,本来能跟妳在一起就跟梦一样,妳早一点走了我也只是早些醒来。晓奇哭喊,我们什么也没有啊!我只喜欢老师啊!李国华突然用非常悲壮的口气说:「妳刚刚都说了『我们』。」他说:把钥匙还给我就好了。一面把她推出房门。再把她的包包扔出去。晓奇说:求求你。李国华看着她坐在门外像狗,觉得这一幕好长好长。真美。李国华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对晓奇说:妳来之前我是一个人,妳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妳,记得妳。在她把手伸到门上之前赶快把门关起来,锁一道锁,两道,拉上铁鍊,他觉得自己手脚惊慌得像遇到跟蹤狂的少女。他想到这里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

晓奇在门外暴风雨地擂门,隔着厚门板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嗡嗡响:老师,我爱你啊,我只爱你啊,老师,我爱你啊……。李国华心想:哭两个小时她就会自己走回学校,就像当初那样,想当初巴掌都没打她就输诚了。开电视看起了新闻:马英九争取连任,周美青大加分。转大声一点遮住门外的吵闹。忍一忍就过去了。郭晓奇这一点倒不错,知所进退,跟周美青的裙子一样,不长不短。

李国华处理完晓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们公寓楼下接她。在计程车上给了她公寓的钥匙,放在她的小手掌里,再把她的手指盖起来。为妳打的。是吗?思琪用尽力气握着那副钥匙,到公寓了才发现钥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个婴孩的齿痕。后来他总说:回家吗?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里从来没有一点波澜,只是隐约感到有个婴儿在啃她的掌。

李国华跟补习班其他老师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课没地方去,决定上咖啡厅写日记听音乐杀时间。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粉红色日记本子上,圆滚滚、亮晶晶的。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喝了咖啡马上想起伊纹姊姊和毛毛先生。其实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可是伊纹姊姊啣着连接词,思琪没办法再把一维哥哥连上去了。是一维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鬆开,变成巴掌和拳头的。

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範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男人真烦。最烦的是她自己有一种对他们不起的心绪。日记没办法好好写了,只好上街乱走。

什么样的关係是正当的关係?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係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妳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姊姊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姊姊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文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每隔一阵子,总会有绑架强暴案倖存者的自传译本出版。她最喜欢去书店,细细摸书的脸皮上小女生的脸皮,从头开始读,脚钉在地上,这许久。读到手铐,枪,溺人的脸盆,童军绳,她总像读推理小说。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监禁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分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倖存者。思琪每每心想,虽然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绑架强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许我是这所有人里最邪恶的一个。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当然不是,妳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妳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叫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苦,痛得很具体,我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

老师常常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感觉就像是神蹟。神来过了,在他和太太孩子同住的家里。在她们和爸爸妈妈同住的楼下。老师最喜欢在她掌上题字,说:可以题一个「天地难容」的匾额。又笑着一撇一捺,写个人字,说天地似乎还好,倒是人真的不容。老师饱饱的食指在她手心里温软的触感就像刚刚豹的光斑。不只是把罪恶感说开,罪恶就淡薄一些,老师到头来根本是享受罪恶感。搭讪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没有人看得到她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最下等的迷恋。她身为一个漂亮的女生,在身为老师的祕密之前。

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妳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妳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但是思琪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