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乐园(1 / 2)

房思琪和刘怡婷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邻居。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唸资优班,不像邻居的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牵着晞晞,彷彿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书倦倦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讚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高中补习班教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分钟,都成教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不在,在怡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脊,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讚了一套。那时也没能介绍怡婷,怡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

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户都喜洋洋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了,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了没有。应门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红色澎澎洋装,像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感到一种惨痛。怡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我不能穿洋装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办呢。」思琪知道怡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脏终于鬆懈。

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彷彿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雨,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

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鍊。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妳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妳。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妳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滚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重複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怡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怡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瑯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

许伊纹说,妳们好,我是许伊纹,秋水伊人的伊,纹身的纹,叫我伊纹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书和伊纹面前很放鬆,她们说:「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个人哈哈大笑。她俩很惊奇,她们觉得伊纹姊姊比婚礼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种人,像一幅好画,先是讚叹整体,接下来连油画颜料提笔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辈子看不完。伊纹见她们一直在看书架,抱歉地说,没办法放太多书,要什么她可以从娘家带给她们。她们指着书架问,这样不会很难拿书吗?伊纹姊姊笑说,「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赖给纪德。」三个人又笑了。

她们从女孩到青少女,往来借书听书无数次,从没有听说伊纹姊姊打破过什么东西。她们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乾净,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艺术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纹,是老钱太太罚伊纹的精緻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那时候伊纹姊姊还成天短袖短裤的。

结婚不到一年一维就开始打她。一维都七点準时下班,多半在晚上十点多接到应酬的电话,伊纹在旁边听,苹果皮就削断了。一维凌晨两三点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见锁和钥互相咬合的样子。凭着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没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还是涎着脸跟她求欢。新的瘀青是茄子绀或虾红色,旧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颜色。洗澡的时候,伊纹把手贴在跟手一样大的伤上面,新的拳脚打在旧的伤上,色彩斑斓得像热带鱼。只有在淋浴间,哭声才不会走出去,说闲话。晚上又要听一维讲电话。挂上电话,一维换衣服的时候,她站在更衣室门外,问他:「今天别去了,可以吗?」一维打开门,发现她的眼睛忽明忽灭,亲了她的脸颊就出门了。

伊纹婚礼当天早上彩排的时候看着工作人员滚开红地毯,突然有一种要被不知名的长红舌头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她后来才了解,说婚礼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开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动自发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维的大双人床,是她唯一可以尽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张床,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最粗鲁也不过是那次咬着牙说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维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开了,眼尾皱起来,一双眼睛像一对向对方游去欲吻的鱼。没喝酒的一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

李国华李师母领着晞晞去拜访一维伊纹。伊纹看见晞晞,马上蹲下来,说,嗨,妳好。晞晞留着及臀的长髮,怎么也不愿意剪。她有妈妈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樑,才十岁就坚持自己买衣服。也仅仅对衣服有所坚持。晞晞没有回应伊纹,用手指绕着髮稍玩。伊纹泡好两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说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没能好好招待你们。晞晞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对客厅的陈设感到不耐烦,对文化不耐烦。

李国华开始大谈客厅的摆饰。话语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胀,像阳具一样。二十多岁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头指着书架上一座玉雕观音,食指也兴致勃勃的样子。玉观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点不浊,青翠有光。观音右脚盘着,左脚荡下去,荡下去的脚翘着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个姿势的观音,就叫作随意观音,观世音菩萨就是观自在菩萨,观是观察,世是世间,音是音声,就是一个善男子看见世间有情的意思。随意,自在,如来,这些,妳读文学的应该可以领会。有趣的是,东方喜欢成熟丰满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则就是像耶稣一样,一出生就已经长全了。」晞晞枯着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转头对爸妈恶声说:「你们明知道我不喜欢柳橙汁。」伊纹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欢听这些。她惊醒一样,去冰箱翻找,问那葡萄汁可以吗?晞晞没有回答。

李国华继续扫视。好多西洋美术,不懂。不讲,就没人知道不懂。「啊,壁炉上小小的那幅,不会是真迹吧?八大山人的真迹我是第一次见到,妳看那鸡的眼睛,八大山人画眼睛都仅仅是一个圈里一个点,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纪才明白,这比许多工笔画都来得逼真,妳看现在苏富比的拍卖价,所以我说观察的本事嘛!妳们钱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国华看进去伊纹的眼睛,「我是美的东西都一定要拥有的。」李国华心想,才一杯,亢成这样,不是因为茶。反正她安全,钱家是绝对不能惹的。而且几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气里有螺丝钉:「葡萄汁也不喜欢。浓缩还原的果汁都不喜欢。」师母说:「嘘!」伊纹开始感觉到太阳穴,开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来找她了。

李国华一家走之后,伊纹感觉满屋子的艺术品散发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卖场的古龙水。不喜欢李老师这人,不好讨厌邻居,只能说真希望能不喜欢这人。啊,听起来多癡情,像电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纹想想笑了,笑出声来发现自己疯疯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连装懂都懒,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长长的睫毛包围大眼睛,头髮比瀑布还漂亮。

手轻轻拂过去,搪瓷摸起来彷彿摸得到里面的金属底子,摸得牙齿发酸;琉璃摸起来像小时候磨钝的金鱼缸口;粗陶像刚出生皱皱的婴孩。这些小玩意,无论是人型,是兽,是符号,或乾脆是神,都眼睁睁看她被打。就是观世音也不帮她。真丝摸起来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维到现在还是过敏儿。玉器摸起来,就是一维。

不知道思琪怡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教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好端端的漂亮东西被他讲成文化的舍利子。还是教书的人放不下?其实无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们唸书。接着一维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国华下了课回家,抢进电梯,有两个穿国中制服的小女孩颈子抵在电梯里的金扶手上,她们随着渐开的金色电梯门敛起笑容。李国华把书包望后甩,屈着身体,说,「妳们谁是怡婷谁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怡婷先发问,急吼吼地。平时,因为上了国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遂大胆起来。思琪说,「无论你在背后喊刘怡婷或房思琪,我都会回头的。」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在她们脸上看见楼上两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张初生小羊的脸。他直起身子,「我是刚刚搬来的李老师,就妳们楼下,刚好我教国文,需要书可以来借。」对。儘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态。这大楼电梯怎么这么快。伸出手,她们顿了一顿,轮流跟他握手。她们脸上养着的笑意又醒过来,五官站在微笑的悬崖,再一步就要跌出声来。出电梯门,李国华心想是不是走太远了。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因为麻烦。而且看看刘怡婷那张麻脸,她们说不定爱的是彼此。但是她们握手时的表情!光是她们的书架,就在宣告着想被当大人看待。软得像母奶的手心。鹌鹑蛋的手心。诗眼的手心。也许走对了不一定。

周末她们就被领着来拜访。换下制服裙,怡婷穿裤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徵性的打扮。进门换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红了脸,啊,我这双鞋不穿袜子。在她蜷起脚趾头的时候,李国华看见她的脚指甲透出粉红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种羞意。那不只是风景为废墟羞惭,风景也为自己羞惭。房妈妈在后面说叫老师,她们齐声喊了老师,老师两个字里没有一点老师的意思。刘妈妈道歉,说她俩顽皮。李国华心想,顽皮这词多美妙,没有一个超过十四岁的人穿得进去。刘妈妈房妈妈走之前要她们别忘记说,请,谢谢,对不起。

她们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念图文书念得粗声大气,没仔细听还以为是电视机里有小太监在宣圣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释一个字,她马上抛下书,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国华只看见大开本故事书啪地夹起来的时候,夹出了风,掀开了思琪的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浏海比裙子还不能掀。那一瞬间,思琪的浏海望上飞蒸,就好像她从高处掉下来。长脖颈托住蛋型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李国华觉得这一幕就好像故事书里的小精灵理解他,帮他出这一口气。她们带着惊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转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来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李老师软音软语对她们说,不然,我有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这一幕晞晞正好。诺贝尔也正好。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洩漏出灵魂的教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国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李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髮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像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製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一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祕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拚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樑。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慄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姦。伟大的升学主义。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经跳下罗莉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他不碰有钱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钱人要对付他会多麻烦。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绝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这跟用买的又不一样,一个女孩第一次见到阳具,为其丑陋的血筋哑笑,为自己竟容纳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脸是哭而下半脸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顶开她的膝盖,还来不及看一眼小裤上的小蝴蝶结,停在肚脐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么?求不得的又是什么?房思琪的书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罗莉塔之岛却被海给吐回沙滩的记录簿。

罗莉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祕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进她的阴道。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国中男生还不懂的词彙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国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楼上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搪瓷娃娃女孩。一个比处女还要处的女孩。他真想知道这个房思琪是怎么哭笑不得,否则这一切就像他蒐罗了清朝妃子的步摇却缺一支皇后的步摇一样。

李国华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思琪,金色的电梯门框一开,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图画。讲话的时候,思琪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在镜子上,也并不望镜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么坦蕩。镜子里她的脸颊是明黄色,像他蒐集的龙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颜色,天生贵重的颜色。也或者是她还不知道美的毁灭性。就像她学号下隐约有粉红色胸罩的边沿,那边沿是连一点蕾丝花都没有,一件无知的青少女胸罩!连圆滑的钢圈都没有!白袜在她的白脚上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下一句忘记了,无所谓,反正不在教育部颁布的那几十篇必读里。

那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国华一个礼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说:「如果我是陈水扁,就卸任之后再去财团当顾问,哪有人在任内贪的,有够笨。」数学老师说:「海角七亿哪有多少,但陈水扁光是为了一边一国四个字,就应该被关四十年。」英文老师应:「一点政治人物的诚信都没有,上任前四个不,快卸任就四个要,要这个要那个,我说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让老大哥不高兴。」物理老师说:「我看报纸上好像有很多知识分子支持台独。」李老师说:「那是因为知识分子大都没有常识。」四个人为自己的常识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师说:「现在电视在演阿扁我就转台,除非有陈敏薰。」李老师笑了:「那么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长得太像我太太了。」一个漂亮的传球。话题成功达阵。抵达他们兴趣的中心。

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会出现在电视里吗?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鼻垫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你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乾杯。为阿扁七亿元的监狱餐乾杯。为只有知识而没有常识的台独分子乾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乾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乾杯。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姦汙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涮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数学老师问李老师:「你还是那个台北的高二生吗?还是高三?」李老师嘴巴没有,可是鼻孔叹了气:「有点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学年还没开始,没有新的学生,我只好继续。」物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眼镜,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语似地:「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电视,她也不早点跟我讲广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叶纷纷,拍打他的肩膀。乾杯。敬台海两岸如师生恋般语焉不详的抒情传统。敬从电视机跳进客厅的第三者。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开学。英文老师同时对物理老师和李老师说:「我看你们比她们还贞节,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学生进来。」

外头的缆车索斜斜划破云层,缆车很远,显得很小,靠近他们的窗子的缆车车箱子徐徐上爬,另一边的缓缓下降。像一串稀鬆的佛珠被拨数的样子。李国华心里突然播起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台湾的树木要入秋了还是忒繁荣。看着云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头一次拜访时,她说:「妈妈不让我喝咖啡,可是我会泡。」这句话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长了手拿橱柜顶端的磨豆机,上衣和下裳之间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细白得像绿格子作文纸上先跳过待写的一个生词,在交卷之后才想起终究是忘记写,那么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师也不知道学生原本想说的是什么。终于拿到了之后,思琪的上衣如舞台布幕降下来,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脸红红的。后来再去拜访,磨豆机就在流理台上,无须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机时的脸比上次更红了。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李国华现在只缺少一个缜密的计画。房爸爸房妈妈听说老出差。也许最困难的是那个刘怡婷。把连体婴切开的时候,重要的脏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该派给谁。现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连刘怡婷也不告诉。结果,李国华的计画还没酿好,就有人整瓶给他送来了。

十楼的张太太在世界上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女儿刚过三十五岁,三十五了也没有稳定的对象,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也恹恹的。张太太本姓李,跟张先生学生时期一起吃过好些苦,后来张先生发迹了,她自己有一种糟糠的心情。张先生其实始终如一,刚毕业时都把汤里的料捞起来给张太太吃,那时张太太还是李小姐,现在张太太是张太太了,张先生出去应酬还是把好吃的包回家给太太。酒友笑张先生老派,张先生也只是笑笑说,「给千水吃才对得起你们请我吃这么好的菜啊。」张先生对女儿的恋爱倒不急,虽然女儿遗传了妈妈不扬的容貌,也遗传到妈妈的自卑癖。张先生看女儿,觉得很可爱。

从前一维迟迟没结婚,老钱先生喝多了,也常常大声对张先生说,不如就你家张小姐吧。张太太一面双手举杯说哪里配得上,一面回家就对张先生说:「钱一维打跑几个女朋友我不是不知道,今天就是穷死也不让婉如嫁过去。」张婉如在旁边听见了,也并不觉得妈妈在维护她,只隐约觉得悲惨。在电梯里遇见钱一维,那沉默的空气可以扼死人。钱一维倒很自在,像是从未听说彼此的老父老母开他俩玩笑,更像是完完全全把这当成玩笑。婉如更气了。

张婉如过三十五岁生日前一阵子,张妈妈的表情就像世界末日在倒数。张妈妈上菜,汤是美白的薏仁山药汤,肉炒的是消水肿的毛豆,甜点是补血气的紫米。婉如只是举到眼前咕嘟咕嘟灌,厚眼镜片被热汤翳上阴云,看不清楚是生气还是悲伤。或者什么都没有。

婉如生日过没多久,就对家人宣布在新加坡出差时交上了男朋友。男朋友是华侨,每次讲中文的时候都让思琪她们想起辛香料和猪笼草的味道。长得也辛香,高眉骨深眼窝,划下去的人中和翘起来的上唇。怎么算都算好看。而且和婉如姊姊一样会唸书,是她之前在美国唸硕士时的学长。听说聘金有一整个木盒,还是美钞。又会说话,男朋友说:我和婉如都学财经,婉如是无价的,这只是我的心意。思琪她们不知道婉如姊姊的新郎的名字,只唤他作男朋友。后来有十几年,刘怡婷都听见张太太在讲,你不要看我们婉如安安静静的,真的要说还是她挑人,不是别人挑她。也常常讲起那口木盒打开来绿油油比草地还绿。

婉如结婚搬去新加坡以后,张太太逢人就讲为晚辈担心婚事而婚事竟成的快感。很快地把伊纹介绍给一维。

一回,张太太在电梯遇到李国华,劈头就讲,李老师,真可惜你没看见我们婉如,你不要看她安安静静的,喜欢她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一流。又压低声音说:「以前老钱还一直要我把婉如嫁给一维哩。」是吗?李国华马上浮现伊纹的模样,她在流理台时趿着拖鞋,脚后跟皮肉捏起来贴着骨头的那地方粉红粉红的,小腿肚上有蚊子的叮痕,也粉红红的。为什么不呢?我家婉如要强,一维适合听话的女人,伊纹还一天到晚帮邻居当褓母呢。谁家小孩?不就是刘先生房先生他们女儿吗,七楼的。李国华一听,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腹股间的骚动如此灵光。张太太继续讲,我就不懂小孩子读文学要干什么,啊李老师你也不像风花雪月的人,像我们婉如和她丈夫都是唸商,我说唸商才有用嘛。李国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望进张太太的阔嘴,深深点头。那点头全是心有旁骛的人所特有的乖顺。那眼神是一个人要向心中最汙潦的感性告白时,在他人面前所特有的清澈眼神。

思琪她们一下课就回伊纹家。伊纹早已备好鹹点甜点和果汁,虽说是备好,她们到的时候点心还总是热的。最近她们着迷的是记录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作品,伊纹今天给她们看张艺谋导的《活着》。视听室的大萤幕如圣旨滚开,垂下来,投影机嗡嗡作响。为了表示庄重,也并不像前几次看电影,给她们爆米花。三个人窝在皮沙发里,小牛皮沙发软得像阳光。伊纹先说了,可不要只旁观他人之痛苦,好吗?她们两个说好,背离开了沙发背,坐直了。电影没演几幕,演到福贵给人从赌场揹回家,伊纹低声向她们说,我爷爷小时候也是给人家揹上学的,其他小孩子都走路,他觉得丢脸,「每次都跑给揹他的那人追。」然后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福贵的太太家珍说道:「我什么都不图,图的就跟你过个安生日子。」思琪她们斜眼发现伊纹姊姊用袖口擦眼泪。她们同时想道:秋天迟到了,天气还那么热,才吹电风扇,为什么伊纹姊姊要穿高领长袖?又被电影里的皮影戏拉回去。不用转过去,她们也知道伊纹姊姊还在哭。一串门铃声捅破电影里的皮影戏布幕,再捅破垂下来的大萤幕。伊纹没听见。生活里有电影,电影里有戏剧。生活里也有戏剧。思琪怡婷不敢转过去告诉伊纹。第三串门铃声落下来的时候,伊纹像被「铃」字击中,才惊醒,按了按脸颊就匆匆跑出视听室。临走不忘跟她们说,不用等我,我看过好多遍了。伊纹姊姊的两个眼睛各带有一条垂直的泪痕湿湿爬下脸颊,在黑暗中影映着电影的光彩,像游乐园卖的加了色素的棒棒糖,泪痕插进伊纹姊姊霓虹的眼睛里。

又演了一幕,思琪她们的心思已经难以留在电影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里议论她。两个人眼睛看着萤幕,感到全新的呆钝。那是聪明的人在遇到解不开的事情时自觉加倍的呆钝。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突然,门被打开了,外头的黄色灯光投进漆黑的视听室,两个人马上看出来人是李老师。李老师揹着一身的光,只看得见他的头髮边沿和衣服的毛絮被灯光照成铂色的轮廓,还有胁下金沙的电风扇风,他的面目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像伊斯兰教壁画里一个不可以有面目的大天使。轮廓茸茸走过来。伊纹姊姊很快也走进来,蹲在她们面前,眼泪已经乾了,五官被投影机照得五颜六色、亮堂堂的。伊纹姊姊说,老师来看妳们。

李国华说,刚好手上有多的参考书,就想到妳们,妳们不比别人,现在给妳们写高中参考书还嫌晚了,只希望妳们不嫌弃。思琪怡婷马上说不会。觉得李老师把她们从她们的女神就在旁边形象崩溃,所带来的惊愕之中拯救出来。她们同时产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哭,那比伊纹在她们面前排泄还自我亵渎。眼泪流下来,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鍊,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是李老师在世界的邪恶面整个掏吐出来、沿着缝隙里外翻面之际,把她们捞上来。伊纹哭,跟她们同学迷恋的偶像吸毒是一样的。她们这时又要当小孩。

李国华说,我有一个想法,妳们一人一周交一篇作文给我好不好?当然是说我在高雄的时间。思琪她们马上答应了。明天就开始。那我隔周改好之后,一起检讨好不好?当然我不会收妳们钟点费,我一个钟点也是好几万的。伊纹意识到这是个笑话,跟着笑了,但笑容中有一种迷路的表情。题目就……最近我给学生写诚实,就诚实吧。约好了喔,妳们不会想要写我的梦想我的志愿那种题目吧,愈是我的题目,学生写起来愈不像自己。她们想,老师真幽默。伊纹的笑容收起来了,但是迷路的神色搁浅在眉眼上。

伊纹不喜欢李国华这人,不喜欢他整个砸破她和思琪怡婷的时光。而且伊纹一开始以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小资阶级去问无菜单料理店的菜单,那种看看也好的贪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李国华的眼睛里有一种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后,伊纹才会知道,李国华想要在她脸上预习思琪将来的表情。妳们要乖乖交喔,我对女儿都没有这么大方。她们心想,老师真幽默,老师真好。后来刘怡婷一直没有办法把《活着》看完。

思琪她们每周各交一篇作文给李国华。没有几次,李国华就笑说四个人在一起都是闲聊,很难认真检讨,不如一天思琪来他家,一天怡婷,在她们放学而他补习班还没开始上课的空档。伊纹在旁边听了也只是漠然,总不好跟邻居抢另一个邻居。这样一来,一周就少了两天见到她们,餵伤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粮的,她可爱的小女人们。

思琪是这样写诚实的:「我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就是诚实,享受诚实,也享受诚实之后带给我,对生命不可告人的亲密与自满。诚实的真意就是:只要向妈妈坦承,打破了花瓶也可以骄傲。」怡婷写:「诚实是一封见不得人的情书,压藏在枕头下面,却无意识露出一个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诱人把它抽出来偷看。」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李国华的红墨水笔高兴得忘记动摇,停在作文纸上,留下一颗大红渍。刘怡婷写得也很好。她们两个人分别写的作文简直像换句话说。但是那不重要。

就是有那么一天,思琪觉得老师讲解的样子特别快乐,话题从作文移到餐厅上,手也自然地随着话题的移动移到她手上。她马上红了脸,忍住要不红,遂加倍红了。蓝笔颤抖着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捡,抬起头来看见书房的黄光照得老师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师搓着手,鹅金色的动作,她心里直怕,因为她可以想像自己被流萤似的灯光扑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把老师当成男性。从不知道老师把她当成女性。老师开口了:妳拿我刚刚讲的那本书下来。思琪第一次发现老师的声音跟颜楷一样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脚去拿,李国华马上起身,走到她后面,用身体、双手和书墙包围她。他的手从书架高处滑下来,打落她停在书脊上的手,滑行着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紧,她没有一点空隙寸断在他身上,头顶可以感觉他的鼻息湿湿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觉到他下身也有心脏在搏动。他有若无其事的口气:「听怡婷说妳们很喜欢我啊。」因为太近了,所以怡婷这句话的原意全两样了。

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他脸上挂着被杀价而招架无力后,搬出了最低价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掏出来,在她的犊羊脸为眼前血筋曝露的东西害怕得张大了五官的一瞬间,插进去。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她欲呕的时候喉咙拧起来,他的声音喷发出来,啊,我的老天爷啊。刘怡婷后来会在思琪的日记里读到:「我的老天爷,多不自然的一句话,像是从英文硬生生翻过来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隔周思琪还是下楼。她看见书桌上根本没有上周缴的作文和红蓝笔。她的心跟桌面一样荒凉。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发上。听他淋浴,那声音像坏掉的电视机。他把她折断了扛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钮釦,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鬍渣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她脑中开始自动生产譬喻句子。眼睛渐渐习惯了窗帘别起来的卧室,窗帘缝隙漏进些些微光。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间像穿破了小时候的洋装。想看进他的眼睛,像试图立在行驶中的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那蠕动肠道写生一样,不可能。枝状水晶灯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他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她湿湿的羊脸像新浴过的样子。

李国华躺在床上,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地想,她连哭都没有哭出声,被人姦了还不出声,贱人。小小的小小的贱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来,脸埋在衣裙里。哭了两分钟,头也没有回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射精后的倦怠之旷野竟有欲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乳,杏仁乳头,无花果的小穴。中医里健脾、润肠、开胃的无花果。为他的蒐藏品下修年代的一个无花果。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钓在桿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说她听不懂他的语言一样,就像她看着湿黏的内裤要不认识了一样。她穿好衣服,抱着自己,钉在地上不动。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妳的方式,妳懂吗?妳不要生我的气,妳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妳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妳知道吗?妳是我的。妳喜欢老师,老师喜欢妳,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妳不可以生我的气。妳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妳我就知道妳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妳知道我读妳的作文,妳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妳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妳咬着笔桿写下这句话的样子。妳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妳可以责备我走太远。妳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妳能责备我的爱吗?妳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妳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她听不听得进去无所谓,李国华觉得自己讲得很好。平时讲课的效果出来了。他知道她下礼拜还是会到。下下个礼拜亦然。

思琪当天晚上在离家不远的大马路上醒了过来。正下着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湿透,薄布料紧抱身体,长头髮服了脸颊。站在马路中央,车头灯来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她以为她从李老师那儿出来就回了家。或者说,李老师从她那儿出来。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记忆。

那天放学思琪她们又回伊纹一维家听书。伊纹姊姊最近老是恹恹的,色香味俱全的马奎斯被她唸得五蕴俱散。一个段落了,伊纹跟他们讲排泄排遗在马奎斯作品的象徵意义。伊纹说:所以说,屎在马奎斯的作品里,常常可以象徵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对的荒芜感,也就是说,排泄排遗让角色从生活中的荒芜见识到生命的荒芜。怡婷突然说:我现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师家。那彷彿是说在伊纹这里只是路过,彷彿是五天伊纹沾一天李老师的光。怡婷一出口马上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伊纹姊姊只说,是吗?继续讲马奎斯作品里的尿与屎,可是口气与方才全两样了,伊纹姊姊现在听上去就像她也身处在马奎斯的作品里便秘蹲厕所一样。思琪也像便秘一样胀红了脸。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她们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伊纹姊姊的长袖是什么意思。思琪讨厌怡婷那种为了要安慰而对伊纹姊姊加倍亲热的神色,讨厌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们走之后,许伊纹把自己关在厕所,扭开水龙头,脸埋在掌心里直哭。连孩子们都可怜我。水龙头哗啦哗啦响,哭了很久,伊纹看见指缝间洩漏进来的灯光把婚戒照得一闪一闪的。像一维笑咪咪的眼睛。

喜欢一维笑咪咪。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妳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妳。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滋。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划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

每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进下身。痛。那么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妳爱的人要对妳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破、被插烂、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写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停不下来的哀艳古诗。老师关门之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嘘,这是我们的祕密喔。」她现在还感觉到那食指在她的身体里既像一个摇桿也像马达。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老师的痣浮在那里,头髮染了就可以永远黑下去,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是,早在她还不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她用绒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围着躺在湿棉花上的绿豆跳长高舞,把钢琴当成兇恶的钢琴老师,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转骨的中药汤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汤里有独角兽角和凤凰尾羽,人生无法重来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日后能更快学会在不弄痛老师的情况下帮他摇出来。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这些天,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鬆懈,有个藉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

还不到惯常的作文日,李国华就去按房家的门铃。思琪正趴在桌上吃点心,房妈妈把李国华引进客厅的时候,思琪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神,只是盯着他看。他说,过道的小油画真美,想必是思琪画的。他给思琪送来了一本书。他跟房妈妈说,最近城市美术馆有很棒的展览,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带思琪去?反正我是没缘了,我家晞晞不会想去。房妈妈说,那刚好,不如老师你帮我们带思琪去吧,我们夫妻这两天忙。李国华装出考虑的样子,然后用非常大方的口气答应了。房妈妈唸思琪,还不说谢谢,还不去换衣服?思琪异常字正腔圆地说了:谢谢。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麵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拿了老师的书就回房间。锁上房间门,背抵在门上,暴风一样翻页,在书末处发现了一张剪报。她的专注和人生都凝聚在这一张纸上,直见性命。剪的是一个小人像,大概是报纸影剧版剪下来的。一个黑长头髮的漂亮女生。思琪发现自己无声在笑。刘墉的书,夹着影剧版的女生。这人比我想的还要滑稽。

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髒了。髒有髒的快乐。要去想乾净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柜里千头万绪,可不能穿太漂亮了,总得留些给未来。又想,未来?她跪在一群小洋装间,觉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岛。出门的时候房妈妈告诉思琪,老师在转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没叮嘱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湿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脚在鞋子里,像趿着造糟了的纸船。像拨开珠帘那样试着拨开雨线,看见路口停着一台计程车,车顶有无数的雨滴溅开成琉璃皿。坐进后座的时候,先把脚伸在外面,鞋子里竟倒出两杯水。李国华倒是身上没有一点雨迹安坐在那里。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妳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妳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说「妳看,彩虹」。而思琪望前看,只看到年轻的计程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钝钝的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们眼中各自的风景一样遥远。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

李国华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那么美的地毯,承载多少猥亵的记忆!她心疼地哭了。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藉口。」他说:「当然要藉口,不藉口,妳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沖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隔天思琪还是拿一篇作文下楼。后来李国华常常上楼邀思琪看展览。

怡婷很喜欢每周的作文日。单独跟李老师待在一起,听他讲文学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种面对着满汉全席,无下箸处的感觉。因为不想要独享老师的时间被打扰,根据同理心,怡婷也从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师家的门。唯一打搅的一次,是房妈妈无论如何都要她送润喉的饮料下去给老师。天知道李国华需要润滑的是哪里。

老师应门的神色比平时还要温柔,脸上播报着一种歌舞昇平的气象。思琪趴在桌上,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怡婷。怡婷马上注意到桌上没有纸笔。思琪有一种悲壮之色,无风的室内头髮也毛糟糟的。李国华看了看思琪,又转头看了看怡婷,笑笑说:「思琪有什么事想告诉怡婷吗?」思琪咬定颤抖的嘴唇,最后只用唇语对怡婷说:我没事。怡婷用唇语回:没事就好,我以为妳生病了,小笨蛋。李国华读不出她们的唇语,但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个人围着桌坐下来,李国华笑笑说,妳一来我都忘记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他转过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说,我也忘了。三个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长大了,开始化妆,在外头走一天,腮红下若有似无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现在这样的谈话,泛泛的。长大?化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前年教师节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师对面,他们之间的地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彷彿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脚踩紧地面才行。

怡婷说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师回她:我可不能在课堂上这样讲,一定会有家长投诉。怡婷不甘心地继续说:一整个柏拉图学园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听他们欢天喜地地说话,她突然发现满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没有一个属于她。思琪?喔!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思琪感觉脸都鏽了,只有眼睛在发烧。李国华也看出来了,找了个藉口温柔地把怡婷赶出去。

房思琪的快乐是老师把她的身体压榨出高音的快乐。快乐是老师喜欢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乐。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决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李国华锁了门之后回来吮她的嘴:妳不是老问我爱不爱妳吗?房思琪拔出嘴以后,把铁汤匙拿起来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纸自己的铅笔稿,两年来没人看没人改她还是写的作文。

他剥了她的衣服,一面顶撞,一面说:问啊!问我是不是爱妳啊!问啊!完了,李国华躺下来,悠哉地闭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以前伊纹姊姊给我们唸百年孤寂,我只记得这句──如果他开始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国华应道:「我已经开门了。」思琪说:「我知道。我在说自己。」李国华脑海浮现伊纹的音容,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一点波澜没有。许伊纹美则美矣,他心里想,可自己从没有这么短时间里两次,还是年纪小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