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头。“你说的好像为了什么才结婚。”
“他那时候还不是个旅人,而我也不是。离开匹兹堡感觉好可怕。我猜,他很喜欢我陪着他。”
“但你们很相爱吧。”
她耸起肩膀。“就算那时候,我们很快乐,很热情,但我也知道光是那样还不够。”
我伸手过去,从她的工作服上拈起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你?你那时候很漂亮。”我纠正自己。“你现在也很漂亮,有你当然就够了。”
她的眼睛暗了下来。“不对,亲爱的,不过也没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呢?爸爸爱你爱得要命。”
她看着远处的湖水。“我一点也不特别,对我来说,念书是很困难的事,而我错过了太多事情了。”
我觉得好心痛。爸爸以前常纠正她错误的文法,还买书教她正确的英文用法。他会说:“你讲话就像矿工的女儿,别学这些坏习惯。”可是,她本来就是矿工的女儿。他告诉我:“聪明人不会说……”后面的字词他会用“做得好”、“不素”、“要走惹”来填空,然后她会大笑,挥手叫他走开。但我记得有一次看到她的嘴唇打颤,然后她转开了头。我走到她身后,用细小的手臂抱住她的腰。我对她说,她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每次你外婆要去帮别人打扫,你外公就会叫我留在家里照顾小孩。”她低头看自己的工作服。“你相信吗?我现在也是个清洁工了。”
我看得出来她有一些尴尬。她女儿来了,全身穿着名牌服饰、享有大学学位,让她觉得丢脸。我感受到深厚的爱,却说不出话来。我想告诉她没关系,我只是一个需要母亲的女儿,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想办法让气氛轻松一点。
“你一定是全公司最棒的员工,你一直都有洁癖。”
她笑了,我对她说,“总而言之,你已经够好了。你找到另一个男人,爸爸却没有,他彻底被摧毁了。”
她把头转开。
“不是吗?”我问,觉得脉搏加速了。
她的眼神迎向我,一个字也不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要问出口。
“妈,爸爸没有出轨吧?”
“噢,亲爱的,那不是你爸爸的错。”
我用手捂住头。“不会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专业运动员就是那样,或许现在也一样,跟他结婚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只是以为……”她笑了,带着哀伤的紧促笑声。“我以为我能改变他。我还年轻,也不够聪明,我以为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能留住他,但总会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跟她们在一起也更有趣。”
我想到克萝蒂亚,我也没有安全感。“你一定很不高兴,好像自己一定要保持完美。”
她把一绺头发塞到耳后。“球员想要什么女人,就有什么女人。”
我的怒气爆发。“有几个?”
她指向一丛玫瑰,再过一个月才会盛开。“你一直都很喜欢玫瑰。很奇怪,但它们不是我最喜欢的花,我比较喜欢这种花。”她指着一簇黄水仙。
“妈,有几个?”我又问了一次。
她摇摇头。“汉娜,别问了,拜托。不……不重要了,你不能怪他,运动员都这样的,女人会自己贴上去。”
想到那个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年轻女人,努力地保持年轻美丽,但从不觉得自己足够好,我深有同感。一年一年过去,她一定很痛恨时光快速流逝。
“难怪你不快乐,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能理解的。”
“‘要孝顺父亲’,”她轻声引用圣经上的话。“我那时候不该告诉你,我现在也不该告诉你。”
我想尖叫!但她的话理清了很多问题。这么多年来,我视她为妖魔,而父亲竟也放任我这么做,要是我知道她承受了这么多,我会更同情她。
“我觉得,等你长大了,我们比较像朋友而不是母女时,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她对我微笑,我在淡蓝色的眼睛里看到她失去的梦想。
她蹲下去,从花圃上捡起一棵蒲公英。“你父亲渴望得到爱,就像人体需要的水分,可是他没办法爱别人。”
我想说她错了,父亲懂得爱人,但我感觉看不到的真相呼之欲出,我知道她说得没错。
我看着她甩掉草上的泥土,也觉得我身上的“泥土”掉了下来,那些我曾坚信的一切、固守的事实,全都崩坏了。或许父亲真的利用了我,或许他故意毒杀我的感受,让我离开母亲。或许如桃乐丝说的,他的真相并不是真实的。
她把野草丢到树丛后。“只有你是例外,我确实相信他很爱你,汉娜玛丽。”
“竭尽全力。”我知道他的爱很自私,但他也只能给我这样的爱。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妈,你写了信给我吗?”
她转向我,眼睛瞪得老大,她说:“每个月一号,从不间断,最后我不写了,因为有封信退回来给我,说约翰死了,她叫我不要再寄信过去。”
她?我觉得有些站不稳。“是谁说的?”
“一个女的,叫茱莉亚。”
我抱住头。“不对,不可能是茱莉亚。”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否认,也知道那是事实。茱莉亚跟我一样,也是爸爸的工具,她想保护他,以表达对他的爱。我还不是一样,有什么权利生她的气?
“你可以直接把信寄给我就好了啊。”
她看着我,仿佛我的话很荒谬。“但你不给我地址。你离开亚特兰大后,我问了好几次。最后,你爸说我可以把信寄给他,他保证会转给你。”
她就这么听他的,跟我一样。
“你怎么可以放弃我?”我想也没想,就说了出口。
她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爸说服我,说这样对大家都好,对你来说最好。如果你被迫出庭作证,鲍伯可能要坐好几年的牢。”
原来如此,这是她的难题,或许她也放弃了她应得的一半财产。
她抓住我的手臂。“汉娜,你要相信我,我很爱你。我以为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真的。”她转开头,用球鞋踢了踢地面。“我太蠢了,我以为你一满十六岁,可以自己做决定,就会回来了。当你爸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时,我差点疯了。”
我觉得头晕目眩,想努力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自私;还有我,我也很自私。他为什么要让母亲跟我分开?他以为他在帮我吗?还是他好胜的个性,一心只想报复?他这么说是要惩罚我的母亲,却忘了他同时也在惩罚我吗?我感觉到多年来对母亲的沉重怒气,全部倾泻而出,聚集到新的对象身上,也就是我的父亲。再一次,我陷入了痛苦和愤怒。
我仰望天空。不对!我费了这么多心力,想消除我所背负的怒气。我有两个选择,再次被愤怒掩埋,或者放手。
费欧娜的话在我脑海里浮现。大家为了两个理由保守秘密。为了保护自己,或为了保护别人。
父亲是想保护我,起码他以为他是在保护我。对,我选择相信这个理由,因为另一个答案,也就是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感觉太沉重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妈,别哭了,现在这些事都没关系了。过去的事你已经尽力了,而我也是。”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爸也尽力了。”
母亲擦了擦她的眼睛,然后转头看向泥土路,又偏头看着北边。我也听到了声响,是远方传来的隆隆引擎声。“鲍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