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只能犹豫不决。从首饰到头发,每样选择似乎都很重要。紧身裤还是裙子?卷发还是直发?口红还是护唇膏?要戴项链还是不戴?
“可恶。”腮红盘掉到地上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盒子撞到瓷砖后弹了起来,镜子碎了,粉红色的碎粉四散在地,捡起那些碎片时,我的双手都在发抖。
要是我等太久了呢?或许,母亲对我这个女儿的爱早已消失殆尽。或许,她已经忘了我,选择站在鲍伯那边,他可能已经将她洗脑了。
鲍伯当然会恨我,我心里充满了浓烈的恐惧,当我清醒过来时,想象了十几种可能的情景,每一个都很吓人。他会对我大吼大叫吗?他敢打我吗?不对,我记得他不会使用暴力的。事实上,我记得他从不大呼小叫的,我看过他情绪最激动的一次,便是我叫他变态的时候。记忆中的那张脸,因为不敢相信而皱了起来,我毕生难忘。
八点半,我再度开车经过那栋房子,先勘察一下,我的手紧张到都出汗了,抓紧了方向盘,希望今天能看到母亲在外面,就她单独一个人。我可以走过去,告诉她我很抱歉,就完事了,但褐色的雪佛兰独自停在车道上,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放慢车速,我觉得景窗里似乎有些动静,是她在里面吗?要是按了门铃,来应门的人是鲍伯呢?他还认得出我吗?我可以说我按错门铃了,再偷偷离开?或许,我该等到今天下午她回家的时候再来。
不行,我得行动,今天已经星期二了,我没有时间了。
我再度把车停在路上,但这次我走上了车道,而不是偷偷地穿越树林。车道上没铺柏油路,跟路面一样,松动的砂砾在我的平底鞋下滚动,不知道妈妈怎么把车开到都是石头的表面上。我又想到最后那一次,我坐在父亲租来的车里,就在这条车道上,他打了倒车档,我们往后退。母亲追着车子跑了过来,像追逐主人的狗。我们到了车道末端,我看到她在砂砾上滑倒了,跪在地上啜泣。父亲也看到了,我知道。我们开到马路上时,他踩下油门,而在座椅上的我转过身,看到的景象吓了我一跳,车胎轧起的小石头飞到她身上,我转回来,不忍心再看一眼,而且,我还在心上加了一层层如钢铁般的心防。
我用手盖住头。让回忆停住,拜托!
当我一脚踩上门廊时,那混凝土的阶梯就快塌陷了,我伸手抓住铁栏杆。近看之下,木头房子比站在马路上看还要更加不堪。灰色的油漆开始剥落,纱门也快脱离门上的铰链。鲍伯怎么会放着不修呢?我为什么还要戴着这条旧项链呢?这条项链可能都比这栋小木屋还值钱。虽然对母亲生气了这么多年,还是忍不住关心她过得好不好,这种感觉很奇怪。
关着的门后传来隐约的声音和笑声,我认出是《今日》主持人阿尔·罗克的声音,这时我脑海中浮现关于母亲的画面:她靠在浴室的镜子前面,客厅里传来《今日》节目的声音,她才能一边化妆一边听。我不知道她对晨间节目的喜爱,是否影响了我的职业生涯?我是否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听到我的声音?而我也怀疑,我选了这个职业,是因为我可以问他人问题,却不需要做出回应吗?
我深呼吸,然后再次深呼吸。我咳了一声,调整围巾盖住钻石蓝宝项链,按了门铃。
她穿着蓝色工作服、黑色长裤,她好娇小,小得不得了。以前,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但现在是晦暗、看起来发质已损坏的棕色,而她嘴边有了纵横的细线与皱纹,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一个过得很辛苦的五十四岁女人,才会有这种历经风霜的脸,我不禁掩住了我的嘴巴。
“你好。”她推开了纱门,我想骂她,说她太天真了,居然给一个陌生人开门。她对我微笑,我看到她原本很漂亮的牙齿上出现了污渍。细看她的脸,我依然熟悉的只有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眼神仍泛出和善,还有另一种情绪,是“哀伤”。
我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卡住了,我只能瞪着她,看着她认出我,发现我是谁。
她嘴里发出宛若动物号叫般原始的呜咽声,她走上门廊,纱门在她身后砰一声关上。她使尽全力向我冲来,瘦小的身体差点把我撞倒。“我的女儿,”她喊,“我美丽的女儿。”
二十年仿佛立刻消失了,我们只是一对母女,最原始、出自本能的爱抓住了我们。
她把我抱在怀里摇晃着,她身上有广藿香的味道。“汉娜,”她说,“汉娜,我的宝贝汉娜!”我们像个风向袋前后摇动,最后她站直了身子,亲亲我的脸颊、前额,还有鼻尖。以前每天我早上去上学前,她总会这样亲我。她开始啜泣,每隔一两秒就会后退一步看看我,生怕自己在做梦,或许我曾怀疑过她对我的爱,但疑心早已消散一空。
“妈。”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她用手盖住嘴。“你来了,你真的来了,我不敢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
她拉住我的手,走向门口,我没动,我听到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我的头有点晕,双腿像是被水泥固定了一样。我回头看看我的车子,我可以现在就走,我可以说我很抱歉,然后离开。我不需要回到这个地方(我发过誓再也不踏进这房子一步),这个父亲严禁我探访的地方。
“我马上就走,”我说,“你要去上班,我可以晚点再来。”
“不要走,不要走,我可以打电话找人代班。”她拉着我,我却把手抽回来。
“他……他在吗?”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咬住嘴唇。“不在,他三点才会回来。现在就我们两人。”
就我们两个,母亲跟女儿,没有鲍伯,我一直希望这样——以前是,现在也是。
我任由她拉着我进了小木屋,里头有木头燃烧和柠檬精油的味道,带我回到1993年的夏天。我深深地呼吸,希望狂跳的心脏能缓慢一点。
客厅里塞满了东西,但一尘不染,我看到角落里有个烧木柴的旧炉子,还好以前那张咖啡色的旧沙发已经换掉了,换成一张特大的米色丝绒组合式沙发,似乎能吞噬掉这小小的房间。
母亲絮絮叨叨的,从客厅到小小的厨房的细节,诉说他们换掉了哪些东西。“十年前,鲍伯做了这些新柜子。”
我抚摸漂亮的橡木,看到原本的塑料地板(方形和长方形,模仿瓷砖的模样)以及白色美耐板的流理台都还在。
她从橡木桌旁拉出椅子,我坐下来,她和我面对面坐下,将我的两只手都包覆在她的双手里。
她说:“我帮你泡茶,还是要咖啡呢?你应该比较喜欢咖啡吧。”
“都可以。”
“好,但先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好美。”
她的眼睛发亮,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突然发觉,我从她这里夺走了好多东西,尤其是母女相聚的时刻。她很喜欢做头发、涂指甲油,还有化妆,她肯定想教女儿她这一身的技艺,不论是高三的舞会、返校舞会,还是毕业典礼,她可以参与的机会全被夺走了。就跟我死了一样,或许事实上更糟糕,因为我根本没发生意外或因疾病而离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妈,对不起。”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句话。”
她迟疑了一下,等她再开口,每个字都斟酌过,仿佛很怕说错一个字,我的告解就会崩裂。“你……你觉得对不起鲍伯?”
“我……”这句话我练了好几个星期,现在还是说不出口。“我不确定……”
她点点头,要我继续说下去,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中带着野性,仿佛抱着一丝丝希望,我能说出她想听到的那句话。
“我不确定那天晚上怎么了。”
我听到抽气声。她掩住嘴点点头。“谢谢你,”她的声音哽住了,“谢谢你。”
喝完茶,我们在花园里散步。这时我才想到,我这么爱花,原来遗传自母亲。她指着不同的植物与花朵,说出它们的名字,每棵都有不同的目的,纪念跟我有关的事情。
“你走的那年,我种下那棵垂柳,看看它长得多大了。”她抬头看着那棵树,枝条弯向水面,就像长发公主的头发。我想象母亲挖了一个洞,把纤长的小树放进土里,希望能取代自己的女儿。
“这些紫丁香,总是会让我想起你的第一场芭蕾发表会。那天,我在格洛丽亚·萝丝的工作室买了紫丁香花束给你,你说,味道很像棉花糖。”
“我记得。”我想起那个担忧的小女孩,站在后台往前偷看,不知道爸妈为什么不在观众席上。“我好慌张,我以为你们不来了,因为你那天跟爸爸吵架。”
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这件事。那场发表会过了很久,我们才搬到底特律。我一直告诉我自己,鲍伯出现之后,他们才开始吵架的。
“对啊,没错。”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你们为什么会吵架?”
“亲爱的,没什么。”
我却觉得一定有什么。“妈,告诉我,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
她笑了。“你真的长大了,你知道吗?你离开那年,我正好也是这个年纪。”
你离开那年。她的口气不带控诉,却烧痛了我的灵魂。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年轻,我后来的生活跟她差了十万八千里,到现在也一样。
“你很年轻就嫁给爸爸了,你以前老是说你不能再等了。”
“我一心想要离开斯库基尔郡。”她拔了一片西班牙蓝铃花的叶子,用手指捏了捏,闻着手上的香味。“你爸要转到圣路易,他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