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心汤圆。◎伏断所坠落的一线天是相当棘手的地域。
夹在两座山之间的裂隙, 从山崖往下望去,深不可见底, 峭壁上只寥寥攀援着树藤。
一线天之内,崖底到崖顶,皆是无法运功调动灵力的,基于这个特殊的缘由,那么哪怕是修为至高的修士,在坠崖的时候也和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只能寄希望于扯住一两根树藤以缓冲泄力, 等坠落到崖底的时候不至于摔成肉泥。
水鹊深知这样的情况,心焦得很。
他眼巴巴地在山崖边上看。
崖上风大,卷着月白色长衫, 水鹊本就人影单薄,如今更像是风浪里的可怜浮萍飘摇。
后面的魔族扯住了他后颈的衣领子, 因为担忧他安危而切齿道:“胆儿这么大,你也不怕摔了下去。”
水鹊回过头,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会救我。”
伏断压了压眉,偏过头去清嗓子似的咳嗽两声,“若不是你,我没这样的好心。”
“换做旁人, 即便坠落山崖摔死了,还脏污我的眼。”
水鹊听他这个意思,就明白了。
魔尊伏断虽然经过他刚才的劝导, 放弃了到山崖下除自己而后快的念头, 但是也没有想要救自己的意思。
果不其然, 伏断看他还不肯离开山崖边, 下一瞬开口:“你既然也知道了,我从前在一线天崖底,虽苟延残喘,但反正横竖是死不了,就不必多费心神担忧,现在,跟我回魔域。”
魔族大手握住那霜白的腕子,强硬道:“走罢,多在这修真界待一刻我都觉得恶心。你同我回魔域,如今的魔域不过是一堆臭鱼烂虾的虾兵蟹将,对付那几个魔将不过吹灰之力,我再在幽都山称魔尊,你要什么我皆为你寻来。”
水鹊想不通为什么大魔头伏断完全不担心蝴蝶效应影响到未来的事情。
如今两个伏断,一个人族,一个魔族,岂不是乱了套了?
他的心思摆在脸上,太好猜。
大魔头伏断皱起眉,“你当真以为脚下这世界是真实的?”
水鹊视线立即转向他。
伏断说道:“你脚下踏着的土地,周围所看到的一切,这段时间和从前的伏断所经历的事情,不过是前尘往事的镜花水月,虽然可以身临其境,一切都如同真实的一般,但是对于现实所处的世界,不可能改变一丝一毫的过往。”
“换句话说,进入镜中的人,再经历一遍往事,就算怎样提前将仇人除之而后快,也不过是徒劳泄愤而已,从镜中脱离,回到现实也不过依旧。”
伏断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无法窥探他的真实情绪。
也无从推断他是否曾经也寄希望于这样的水月镜花。
他只在后面询问水鹊的时候,语气中隐含不解,“不过,这世界只能通过水月镜进入,而水月镜只在幽都山的万魔窟里悬置高阁,你是如何进来的?”
虽然那阁楼在从前伏断强行带走水鹊到万魔窟“做客”的时候,曾经带他进入过,但是伏断从来没有提起过这面镜子,水月镜在高楼之上放置,又蒙着灰,和破烂无异。
水鹊更不可能被吸引到注意了。
毕竟当时水鹊的注意力都在阁楼底层中央的池水里,池水中的画面,是那天道之子眀冀,为了救出水鹊进入魔域,正在遭到苍炎蛛的攻击。
若不是万魔窟都在伏断指掌之中,他突然发觉阁楼有异动,也不会发现水鹊竟然在那蒙尘的水月镜里。
水鹊忽而明白了,原来是在传入世界的时候出了差错,进入了水月镜的时间线里。
他垂着眼睫,伏断不知道他在思虑什么。
水鹊忽而抬首问:“那要如何离开水月镜?”
伏断回答:“水月镜是独立的时空,等到水月镜中的世界走到进入时外界的时间点,那么自然会脱离。”
进入前是什么时间,等水月镜与当时的时点重叠了,脱离水月镜出去后就还是什么时间。
镜中的经历就像是黄粱一梦。
那水月镜既然是在魔宫的阁楼里,水鹊意识到什么,发问:“那你就一次都没有使用过水月镜回到过去吗?”
哪怕是做点什么?即使这可能是徒劳的心里安慰?
伏断半阖双目,冷声:“左右都是些无用的回忆,有什么必要再经历一次?”
他这次没有对水鹊说实话。
伏断不止进入过水月镜一次,在成为魔尊后,掌管荒芜寂寥的魔域时,他常常进入水月镜,为的只是再冷眼看着曾经的自己是如何愚蠢地相信正道,他看着那些恶意满怀的人,恨不得生啖其血、食其骨肉,但伏断始终没有动手,他在品尝源自于自己本身的滔天恨意。
只有在这样的苦涩恨意当中,他才能愈加清醒,警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
几乎每一次闭关,伏断除了去自己最初堕魔的鬼泣谷,就是到阁楼的水月镜内。
后来两个地方都去得少了。是为什么呢?
好像是因为……
伏断看着水鹊。
大约是因为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宗主到了万魔窟做客一番,一会儿嫌弃魔宫只有黑夜,而且时节单调,一会儿嫌弃地砖太硬,夜晚烛火晃眼。
魔尊的心神,就只能够放在如何经营布置万魔窟了。
要在宫殿地面铺好翠羽花毯,要将墙面全换做了夜光壁,魔宫之内,要能够走遍四季,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哪里种什么荷花也要考虑周全。
伏断一想到这魔宫该让水鹊与他同住,布置起这些来都是亲力亲为,这般忙起来就不知不觉地从仇恨中抽身脱离了。
袖子忽然传来一阵轻轻拉扯的力道,伏断顺着低下视线,能看见水鹊那长而翘的乌软睫毛,这个角度看,脸好像更小了,鼻尖一点粉,他听见水鹊说:“那让我陪你经历一次呢?”
水鹊抬眼,偏了偏头询问他的意见,粉润的唇瓣开合,“……相公?”
说话的时候好像有轻绵绵的香气往上扑。
伏断不自觉地咽了喉咙,“……随便你。”
水鹊见他态度有所松动,立即趁热打铁说出打算,“那我们现在就到底下去吧!”
魔尊伏断是魔修,这一线天仅仅能困住那些使用灵力才能运功的人族修士,但对于魔修而言,上落畅通无阻。
虽然说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是相处的时日里,水鹊能看见镜中年少的伏断,他的痛楚、他的沉抑是真实的。
就是这样,水鹊也不忍心见到自己熟悉的人这般痛苦困厄。
何况,在一线天崖底苟延残喘一个月,望着崖顶的一隙蓝,那该得有多疼啊。
若是01在,又要调侃他是个小圣父。
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水鹊抿了抿唇。
伏断蓦然将人横抱起来。
水鹊下意识地揽住他脖子,这样的反应似乎取悦了对方,伏断道:“真是麻烦死了,闭眼。”
水鹊听话地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闭上双目。
凌空而落的猎猎风声,靠在伏断怀中的小宗主安安稳稳。
水鹊用脸颊蹭了蹭对方,“你真好。”
伏断觉得自己像狗一样被驯化了。………
一线天两壁峻峭,大部分区域通道极其狭窄逼仄,只容得下一人单行通过。
水鹊非要走在前头,伏断就只能跟在他后面。
他们降落的地方只有青苔湿绿,见不到任何人走过的痕迹。
按道理来说,坠落到崖底,就算是身体较寻常人族强健的修士,加上中途拽上几根树藤泄力缓冲,也会受伤,受伤就应当会留下有血迹。
水鹊回头问:“你还记得你当初坠崖掉到哪里了吗?”
这么问事主其实有点儿奇怪。
伏断往远处的角落随意一指。
那是一线天底下相对来说平坦宽敞些的地方了。
石壁底下边缘凹进去一块空间,能容人或躺或站。
水鹊越往那边走近,空气中的血腥气味越发浓厚。
步子一滞,水鹊抬起脚,登云履的鞋底沾着零星殷红血液。
他一下子走快了,把身后的魔尊伏断抛下。
等到看清楚躺在石壁凹陷处的人,水鹊瞳孔颤了颤,惊惧地捂住嘴巴。
青年的肩膀处大抵是被落地时的尖锐石柱扎穿了,如今像是一个血洞,汩汩涌着猩红的血液。
双腿扭拗成几个奇异骇人的角度。
从最初出现血迹的地面,到石壁凹陷处,蜿蜒拖行出斑斑断续血痕。
水鹊立即跑过去蹲下,手足无措地撕扯开对方肩膀外的衣衫,露出黑洞洞、血淋淋的伤口。
像是身怀百宝的小神仙,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个药瓶子,看了看贴的标签又丢到一旁,在从另一个衣袖里寻找,让77号悄悄给他作弊兑换来新的药。
在手忙脚乱的动静里,青年从半昏迷的状态中睁开眼,视野里出现水鹊,他恍惚间还以为是在做梦,牵住水鹊的手,“你没事……”
水鹊连连点头,安慰他,“我没事,我好好的!”
青年伏断连颔首示意的动作也艰难,视线偏过水鹊肩头,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有意展露的魔气,“魔族?咳咳——”
他尝试撑着地面坐起来,想要护住水鹊。
皂靴踏在一滩殷红血液上,魔族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冷眉冷眼,像是睥睨地面不起眼的蝼蚁。
青年在对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心神俱震,随即又迅速地转而和水鹊对上视线,眼中有不解。
水鹊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避之不答,担忧地说道:“你伤势太重了,我先给你上药吧。”
对症下药,水鹊倒出两颗白色药丸,捏在手中喂给他,稳固元气。
又点了伏断身上几处紧要的大穴位,止住血,才处理外伤。
之前的那瓶益气金疮药,是系统商城里治愈外伤最有效的药品,几乎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即便就剩下半片残躯,只要剂量够了,再养一段时间,也能够恢复如初。
如此一来,肩膀上的血洞倒是好解决。但是……
水鹊为难地看了一眼青年扭拗成不同角度的可怖双腿。
魔族轻而易举地把水鹊从地上拎起来,放到后方,“闭眼。”
水鹊只好听话地蒙住眼睛。
露个指缝里看。
实际上大魔头挡着,水鹊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听见空气里令人后脊发凉的咔咔响。
“好了。”魔尊仍旧睥睨着看地上的人,眼中有明显的厌恶,“废物。”
水鹊从他后方猫着腰探出头来,“你还好吗?”
青年一言不发,方才在骨头移位接回去的时候,也咬紧了牙关没有出声,冷汗像雨一样落下,由于疼痛,脸色惨白如纸。
掀起眼皮,他看见这阴暗森冷的崖底,周围的苔藓湿绿,只有水鹊探头望着他,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雪白的小脸上仍旧那样漂亮。
青年强行撑着地面起来,虽然骨头正位回去了,但是双腿还有外伤,走路一瘸一拐地狼狈往外离开原地。
走过的地面,血色脚印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水鹊快步跟上去,想要搀扶。
却被人不留痕迹地避开了。
水鹊怔怔地站在原地,发觉对方留给自己的背影又出现了初次见面时候的抵触。
魔尊不耐道:“不识好歹,管他死活。”
死的这个字眼忽然刺激了水鹊。
“不能放任不管的,万一、万一真的死了呢?”
躲在一线天还好,周围没有什么生物,如今年轻的伏断由于他们的行动,走出谷外,还不知道有多少妖兽。
大魔头只好又跟上小心魔。………
一线天距离寒霄瀑不远。
在山这一边,从溶洞穿过去,就是寒霄瀑。
有了水源,停下来休整。
水鹊正在百无聊赖地帮倒忙,拿着一根树杈子撂动柴火堆的时候,听见身旁的青年以一种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轻声问:“你是因为他,所以才帮我?”
水鹊听闻他这么问,一时间怔住了。
年轻的伏断即使一身傲骨,也没有后来的魔尊那样有攻击性。
薄唇动了动,他转头对上水鹊的视线,询问:“那我算是什么?”
青年道:“你的老相好的替身?”
水鹊缓缓眨了眨眼,他意识到对方好像是误会了。
他省去了关于水月镜的事情,担心对方知道自己只是镜中倒影,整个世界都是虚无的。
水鹊只把前尘往事笼统地和他说了,还解释魔尊伏断是从未来回到现在的他。
事情过于诡谲离奇。
伏断听完顿住了许久。
或许是在消化自己未来会成为一方魔头的事情。
之后倒是再没说什么。
递给水鹊的烤鱼还记得仔细挑出了鱼刺。
水鹊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就是大魔头忽然对年轻时候的伏断态度变好了,指从不正眼看对方的态度变成了偶尔理会一下,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得意。有古怪。
魔尊只是不小心地偷听了人类伏断和水鹊的对话——
“你是因为他,所以才帮我?”
“那我算是什么?”
“你的老相好的替身?”
这样想来,水鹊会这样忙活帮助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怎么想也只有是看在对方是从前的他的份上。
魔尊悄悄幸福了。………
水鹊有意想要改变水月镜中的镜影伏断的未来。
这不是简单的事情。
但偏偏有人在他瞌睡的时候送上枕头来。
他在外面走动的时候,碰见了两名受伤的体修,赶紧让魔尊伏断使障眼法隐匿身形。
在给两名体修送丹药治疗的时候,听闻他们说,胜境里有两名实力强大的魔族正在屠杀修士,有的修士身死在胜境中,魂灯一灭,外界肯定能够感知到,剩下的修士必须坚持到外界宗门的宗主长老们进入胜境施以救援。
水鹊神色变了变。
清微胜境素来看守严密,五十年一开放,不可能轻易让魔族悄无声息地潜入进来。
那么只有人族修士在里应外,趁机放纵魔族进入了。
这会不会就关联到伏断当初被推出去背负怀疑与骂名的事情?
和两名体修道了别。
魔尊伏断显出身形,面色不虞,“怎么了?看见悟真派的人,想念微生枞了?”
他满怀醋意,说话的语气也拈酸。
方才的两名体修身上的弟子服乌血斑斑,连水鹊都没认出来那是悟真派的弟子服。
经过伏断这么说,他才反应过来的。
水鹊摇了摇头。
他直觉自己还是不要说话才好,伏断总是莫名其妙会拈酸吃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