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粉腻霞微着晕,露红淅玉淡生痕。”◎正月之后就到了草长莺飞二月天。
待二月十二的花朝节方才过了, 一转眼,在春困中, 谷雨来临。
绿烟吹作雨纷纷。
京城不论是小门小户,还是富家巨室,柴门朱门皆在屋檐上插了新绿,柳枝条迎着熏熏暖风。
京城附近一带,方圆百里之内,没有荒闲之地,都是园林, 出城南面有玉津园、玉仙观,西去有一丈佛园子,四里桥处又有剑客庙、望牛冈, 更不用说快活林和乾明寺。
因而谷雨一场,过后一旦放了晴, 趁着风暖气朗,原野上盈满春意, 城内人便纷纷外出踏春。
金明池在京城顺天门外,和琼林苑仅仅一街之隔。
虽说是皇家园林,但是一年当中大半时间皆可开放给平民百姓。
香车的车轮碾过大道,名贵骏马嘶鸣。
游人络绎不绝。
这边离得不算远的地方,就是养种园, 相对于内里的金明池,要更僻静一些。
碧瓦朱檐,临水凉亭。
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 多是王孙公子, 聚在一起, 对着牡丹花打得火热。
京城人爱好牡丹, 谷雨节气正好是牡丹的花期。
京中花坊培育的牡丹,品类不下三十种,这是一个看花局,要斗出谁家带来的牡丹最好。
“要我说,牡丹当然是愈红愈好看!肉红的还是要看叠罗!”
一个王孙公子模样的青年拍拍手掌,指使自己的随从小厮道:“快把叠罗牡丹捧上来,小心点,可别磕碰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兰锦花坊最红最鲜的一盆!”
“淡红才最有看头,一捻红,风中娇。”另一青年摇摇折扇,“诸位兄台还是看我带来的这盆一捻红。”
有人不服气,“我倒是与诸位意见不同,牡丹得要这红云叶,深红得到了极点才好看。”
他们所讨论的叠罗、一捻红、红云叶,都是如今京中的牡丹里绝丽的品种。
一时之间场面胶着不下,于是一边赏花,一边饮酒作对。微醺之际。
遥遥的青绿间,暖风传来人声。
“殿下,放高些!放高些!风来了!”
东风吹得正盛。
纸鹞在晴空里摇曳,纸背上绑着竹子扎的薄簧片,因风播响。
又有人声:“殿下,我的殿下,别听米二这厮的!风又大,纸鹞又高,殿下要当心脚下啊!”
王孙公子们顺着纸鹞的丝线,寻找来处。
春寒还未完全褪去,只见那放纸鹞的小郎君,拥在温暖的织绫短袄里,上面还绣着百蝶纹。
肌肤胜雪,衣衫薄柿红。
在一片青绿中央,像是短暂立于人间的粉蝶。
“那、那位是谁家公子?”有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起了结交之心,好奇地问,“怎么下人称呼其殿下?”
“好像……”当中家世最为显赫的东平侯之孙,回答道,“是沅亲王。”
“正月十六宣德楼,替圣上撒金凤彩纸赏赐群臣的,就是他。我跟着我爹去的,自彩棚里仰望宣德楼,见到他了,我不会记错的。”
东平侯之孙信誓旦旦。
“沅亲王竟是也到这边来游玩?”
一位青布衣的年轻人,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在一众光鲜的五陵年少里,他身着布衣,虽然服装干净整洁,人也挺拔青俊,但对比锦衣玉带的同行者,不免显得寒酸。
“元明有所不知,我听闻沅亲王是从小寄养民间,被圣上接回来的时候,还尚未及冠。现在算来,也才是恰及冠的年纪,游玩心重也属正常。”
柳康平解释道。
“像我们,不也在此地斗花?”
有人道:“元明兄此前想必是在老家苏吴府认真攻读诗书经略,这才进京,不怪你消息不大灵通。”
柳元明是三月才进京的,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够攀上关系寻求接济的,只有京城柳县令。
而柳康平是柳县令之子,按照关系,大约京城柳家和苏吴柳家两百年前是一支,柳康平算是柳元明的族兄。
要是寻常人,定然是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被柳府的门房驱逐走。
但是柳元明功名在身,是长州苏吴府的举人,此番进京,也是要准备明年礼部的会试。
二十一岁乡试中举,即使不是解元,也算得是少年早达了。
自然和打秋风的穷亲戚不一样。
“毛手毛脚!”有公子斥责道,“小心着花儿!”
是小厮搬花盆时险些打了个趔趄。
“春粉腻霞微着晕,露红淅玉淡生痕。”柳元明望向远处青绿间的纤影,低声念一首赏玉楼牡丹诗,又眼中饱含欣赏地叹服,“沅亲王才是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东风又吹,吹得比方才更大了。
吹动小郎君细颈边垂落的青丝,一双手认真顺风向控制着纸鹞。
粉白的脸蛋上,突然出现心焦之色。
纸鹞高高地被风甩到天上去。丝线断了。
那断线的纸鹞,在空中翻飞了一会儿,随即坠入了远处坡地茂密的山林里。
好不容易才趁着好天气出来的……
水鹊泄气地垂下脑袋,摊开掌心里的丝线轴。
“殿下莫着急!”谷六立即安慰,“让米二赶紧去找!”
米二和谷六是皇兄段璋拨给他的随从小厮,并非是皇宫里寻常的宫人,而是从暗卫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他就是一个小小亲王,有什么可必要让暗卫来保护?
水鹊百思不解。
约摸是皇兄担心过头了,要说起来,段璋简直是恨不得将他揣在龙袍里上朝才好。
沅亲王府正月半的时候已经竣工了,水鹊被迫磨磨蹭蹭到三月才搬出来。
也就才分开这两天的事情,段璋就叫太监来传,让他每日还是要进宫中学习君子六艺,东宫也日日洒扫,还给他留着。
水鹊叹了一口气。
皇兄太黏人了怎么办?
米二匆匆回来,皂靴底下还沾着山林里的泥巴。
水鹊看他两手空空,“找不到了吗?”
米二回答:“殿下恕罪,纸鹞不知是落在了何方,坡上的林子里没有踪迹。”
水鹊摇摇头,“罢了,那便不找了。”
“只可惜这样好的东风。”
他伸出手,张开葱白的手指,风从他指缝里溜过去。
“过了这几日,就没有这样的时节东风了。”
谷六想了想,“殿下,隔壁金明池热闹,不若小的快快去金明池里为殿下买新的纸鹞来?”
这个天气,京城出来游玩的人群络绎不绝,尤其是金明池里,杂耍游艺、货郎叫卖什么都有。
想必最受孩童欢迎的货郎担里,是有纸鹞的。
水鹊把仅剩的丝线轴交给谷六,“罢了,差不多时候,也该回府用膳了。”
毕竟也接近晌午。
谷六和米二是皇兄派过来的人手,要是皇兄问起他有没有按时用膳,这两个人谁抖搂出来他玩物丧志、荒废食寝就不好了。
肯定要遭皇兄好一阵唠叨。
水鹊皱了皱小脸。
却有一个小厮笑盈盈地上来,抱着一盆一捻红。
恭恭敬敬地,“见过亲王殿下,无意打扰殿下兴致。我家公子让我来送今日斗花宴上夺魁的一捻红。”斗花宴?
水鹊狐疑,也没让随从收下。
满腹疑惑地开口问:“你家公子是谁?”
小厮低头,“东平侯府世子。”
斗花宴正是这位东平侯之孙找来自己几个朋友召开的,权当做踏青的消遣。
柳县令之子柳康平和东平侯世子交好,又顺道叫来了自己的远房族弟柳元明一同参与。
方才的功夫,他们斗花宴已经决出了魁首的牡丹。
最是这抹一捻红,独在风中娇。
水鹊望向远处的凉亭,果真见到那群王孙子弟的身影。
于是让谷六收下。
小厮低着头,在谷六接过这盆牡丹时,忍不住冒犯地抬眼去瞧沅亲王。
这一捻红的花色,倒是和亲王殿下的短袄颜色接近呢。
水鹊让谷六把花送到马车上,对小厮道:“替我谢过世子,改日得幸,定会上门拜访。”
“是。”小厮退下了。………
出养种园的路上,有一陌生的布衣青年在道路边,拦住了沅亲王的马车。
遮掩车窗的天水蓝绉纱掀开,由内传出淡淡的兰香,夹杂着瓜果气。
水鹊探出头,打量拦车的青年。
柳元明恰巧对上视线,瞧见沅亲王的眉眼,怔愣一瞬。
盈盈秋水,淡淡青山,眉眼漂亮得过分。
风过春衫,柳元明霎时回神。
不卑不亢地上前,身影颀长,行了一礼,“见过殿下。草民在林间捡到一只纸鹞,不知道是否是殿下的?”
水鹊看向他手上呈上来的纸鹞,黑白燕子柳枝条,尾巴似剪刀,确实是他断线的那只纸鹞。
“是我的。”水鹊喜色上眉梢,余光看见谷六使过来的眼色,试探地问,“我还以为再找不到了,多亏了你。不知兄台是何人?”
青年恭谨答:“草民长州苏吴府人士,柳元明。方才正在那斗花宴中,远远望到殿下放纸鹞,路过山林外,恰好捡到这断线纸鹞,觉得眼熟,便在此等候,归还原物。”
水鹊瞥了一眼路边停下的简陋马车,看起来像是在附近酒家租用的,但是还没走出养种园,马车就出了问题,停在路边无法再前了。
他看出柳元明的窘境,觉得还是奇怪,又询问:“你是一人参加斗花宴的?怎么没和东平侯世子一道走?”
柳元明对答如流:“草民是跟随族兄柳康平来的,宴会一散,族兄和世子要到朱家桥瓦子游玩,草民有意回去温书准备礼部试,不愿打扰他们雅兴,便独自回程。”
水鹊将信将疑,“嗯……那马车坏了,你上我的车来吧,我顺道送你回去。”
“米二,你去和酒家说一声。”
水鹊又指使米二,去叫租车的酒家派人来,把坏了的马车运回去。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殿下。”
柳元明坐上沅亲王的马车。
水鹊直觉对方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