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这可怕的前朝往事,王夫人并不太有胆量去碰一个大汉太子的母亲。
而论起皇上的恩宠,刘启虽然在自己居住的未央宫后,为王夫人特地建起了猗兰殿,但一年去不了十次;但远在长乐宫西殿的栗姬住处,刘启隔三错五便会临幸。
论起家世来,王夫人的母系,不过是个破落王孙;而栗姬的父亲,却是齐地大族,母亲又是王女。
无论从哪一方面,王夫人确实无法胜过如日中天的栗姬,夺得中宫之位。
这对是情敌而兼政敌的女人,力量悬殊。
阳信公主心下盘算片刻,方才收敛了笑容,向母亲说道:“娘,孩儿有几句话,不知娘愿不愿意听?”
也许是惊讶于阳信公主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王夫人诧异地向她移过视线,良久,才收束了目光,道:“你说。”
王夫人深知,自己的长女年龄虽然小,却十分有主意,与平常女孩子一点也不同。也许因为阳信公主读过许多书,并有一种天生的对世事的洞察力,她的主意总显得周密而完备,并且出人意料,似乎蕴藏着一种极高的政治智慧。
“娘,我以为,栗姬并无必胜的把握。”
“哦?此话怎讲?”王夫人更觉诧异。
“娘,你想想,薄皇后被废,到现在已经有多久了?”
这一点,王夫人实在是记得太清楚了:“她是去年秋天被废的,已经过了五个月。”
“六个月时间,父皇仍然没有定下皇后的人选,这就说明,他心中十分犹豫。”阳信公主斩钉截铁地说道,“众人都认为栗姬会当皇后,栗姬更以为皇后人选除了她别无他人,可以父皇对栗姬的宠爱,他却连半句许诺都不曾给过栗姬。娘,你说,如今这宫中,有几个女人能被父皇考虑为皇后人选?”
王夫人沉吟不答,翻过手上的白丝帛,信手在背后又写下了“栗”、“程”、“王”三个字,三个字笔画肥厚、笔力沉重,几乎洇透了帛书的背面。
“那么,娘,依你之见,这三个人中,父皇最倾向于谁?”阳信公主俯身问道。
王夫人用笔在“栗”字上画了一个圈。
“是了。”阳信公主冷笑一声,“从前,父皇的确曾经想立栗姬为皇后,母亲,你知道栗姬是怎样失去这个机会的?”
王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阳信公主从妆台上的果盘里掂了片冰镇西瓜,咬了一口,才道:“两个月前,中秋之夜,父皇兴致极高,将宫眷都召集在一起,合宫欢宴,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王夫人咬着银白色的细牙,说道,“那天,栗姬和你父皇并肩坐于上席,隐然以六宫之首自命,而我,仍然和平常一样,与贾夫人她们一起坐在下面。”
阳信公主随意地点了点头,叹道:“栗姬终究是小女人心性,她不懂得一点儿韬略,也没有远大抱负,她儿子们的大好前程,只怕终于会被她亲手毁去。”
“哦?”听着阳信公主这种鼓舞人心的预言,王夫人深黑而细长的眼睛,猛然放出熠熠发亮的强光。
“娘,你这些年来,一直八面玲珑,和宫里上下人等和气相处,那是最聪明不过的。”阳信公主调皮地摸了摸王夫人那张羊脂玉般吹弹得破的脸蛋,不怕肉麻地吹捧自己的母亲,笑着将无数溢美之词送给她,“宫里面,上上下下,谁不夸你和气、大方、友善、温柔,连父皇也嘉许你是最温柔可亲的女人。”
“这有什么用?”王夫人有些沮丧地说道,“他偏偏喜欢像栗姬那样又娇又嗲又刁钻泼辣的女人。”
阳信公主咬完了那片西瓜,“嗨”了一声道:“又娇又嗲,也要看年龄的,栗姬十七岁时发娇作嗲,能令君王深深迷恋,二十七岁时撒娇,还算风韵犹存,如今她三十七岁了,仍旧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时时发嗲,那就像个老妖精了,不重不威,何以驭服众多的嫔妃,又怎能领袖六宫?”
听了阳信公主的奚落,王夫人不禁“扑哧”一笑,低下头,恨恨地说道:“这还罢了,你不知道,她……她每次看你父皇的眼睛,都十足像个永巷女人……”
阳信公主听母亲的话中大有妒恨之意,连忙打断了她道:“娘,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是愿意当大汉皇后,还是愿意当父皇的宠妃呢?”
“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得吗?”王夫人的话里深有缱绻缠绵之意,毕竟,那个身材高大、笑声洪亮的帝王,是她此生唯一的恋人,也是她最初的爱恋,而在刘启之前的那个人……不,那个人不能算数。
“不能。”阳信公主的声音很坚决。
“那么……大汉皇后。”
“好。”十二岁的阳信公主故作老成地负着手,在殿内徘徊两步,“娘,你须记得孩儿的两句话,一句是:‘以退为进。’另一句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王夫人向来简单的头脑,已经被阳信公主说得越来越糊涂了,她纳闷地问道:“这又是怎么说?”
“以退为进,就是向大家公开表露,你毫无成为皇后的野心和打算,并且……”阳信公主神秘地一笑,附耳说道,“多拍拍栗姬的马屁,经常公开逢迎她,把她当作皇后一样来敬重。娘,今后你见到栗姬,务必记得要行参见皇后的大礼,言行之中,也要公然把栗姬当作已经册封的皇后。”
“什么?”王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进入东宫时开始,她早已看栗姬不顺眼,栗姬仗着比别人娇媚、惹太子怜爱,总是盛气凌人,后来成为帝妃,与王夫人等人身份本是平起平坐,却总在言谈举止中带了几分居高临下、高人一等的神气,这种女人,她还要去上赶着奉承巴结、更长他人气焰?
阳信公主志在必得地笑道:“你只管按孩儿的话去做,便能问鼎皇后的宝座。”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不要被她的大话骗住了,枉送了一段锦绣前程!王夫人不太信任地看了阳信公主一眼,犹疑地问道:“你当真这般胜券在握吗?”
“当然。”阳信公主十分自信,青铜镜里映出了她有些神秘的笑容,“从那次除夕宫宴开始,栗姬就已经失去了父皇的欢心。娘,这一切,难道你毫无察觉吗?”
王夫人摇了摇头,忽然之间变得不耐烦,皱眉说道:“算了,算了。我早该知道,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哪里会有什么真知灼见?我也真是傻,竟然和你说了这么久的心事。你姑姑馆陶公主今天进宫,我正要打发人请她来猗兰殿商量些事情。你回后殿和弟弟玩吧。”
“娘!”阳信公主嘟起了嘴巴,嗔怪道,“连父皇都说女儿是个有担当、有主意的人,只有你从来不肯信我。”
王夫人被她撒娇的模样逗乐了,也被她所说的刘启的信任打动了,展眉笑道:“好,我就再听你说一回。时候可不早了,你说完这几句话,就到后殿陪弟弟去。”
“是。”阳信公主俯身在母亲的耳边,低声道,“你记不记得,大宴那天,酒过三巡,父皇醉眼蒙眬,指着诸位皇子,你和程姬、贾夫人,还有那些年青美貌的嫔妃们,对着栗姬说道:‘朕百年之后,你须好好看视这些皇子和嫔妃。’栗姬是如何回答的?”
王夫人不由得一怔,她苦苦回忆了片刻,终于在记忆中复原了当时的尴尬场景,哼道:“她?她还不是老样子,神情傲慢,将脸扭了过去,对你父皇的话理都不理。”
“正是。”阳信公主点了点头,冷笑道,“而当时父皇神情如何,娘,你还记得吗?”
“这个……我倒不太记得了。”
“父皇当时已经半醉,但看了栗姬的神色之后,他的脸色骤变,怒形于外。父皇素来疼爱孩子,当然要将他们交在一个能让他放得下心的皇太后手里。父皇又是个多情种,他喜欢过的女人很多,但一直钟情的,不过是娘和栗姬、程姬这两三人。”阳信公主顺口讨讨母亲的欢心道,“父皇虽然用情不专,但对自己的女人却都很爱护,不愿意她们在他身后吃苦头,所以要未来的皇太后——栗姬当面给他承诺,但栗姬心胸狭窄,报复欲十分强烈,对其他被父皇宠爱过的妃嫔们和皇子们统统恨之入骨,所以才会当面拒绝父皇的请求。事实上,这种拙劣而愚蠢的行为,一定会令她自己断送自己的前途。”
王夫人半信半疑,想了半天,终于被阳信公主入情入理的分析说服了,她点了点头,说道:“阳信,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栗姬的儿子是皇太子,将来,无论栗姬能不能成为皇后,她都会贵为皇太后,把持后宫,到时候,娘可有得苦头吃了。”
“嗨!”阳信公主叫道,“后宫中人人都是和你一样的想法,栗姬的狭隘,令父皇的妃子和亲王们忧心忡忡,没有一个人希望她将来成为大汉的皇太后。”
“可是,皇嗣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立过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王夫人婉叹道。
“怎么会没有办法?我不是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母以子贵,子以母贵。”阳信公主笑道。
“此话怎讲?栗姬早已母以子贵,难道你是要我认清现实、不生贪念?”
“已废的薄皇后没有生儿子,所以父皇才会‘立长不立嫡’。”阳信公主在那张丝帛上又写了两个字,一个是“荣”,一个是“彻”,“现在的太子刘荣,为人优柔,缺少才干,父皇并不喜欢他,父皇最喜欢的,是咱们的胶东王刘彻,他常常对外臣们说,胶东王出生的前夜,高祖皇帝前来托梦,说胶东王会光大汉室,这言外之意,娘听不出来吗?”
王夫人又惊又喜,低头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果然如此,看来自己未必就没有与栗姬努力一搏的实力:“嗯,阳信,你说得有道理。看来,你的彻弟是我最大的一块砝码。”
“当然。”阳信公主用手向殿上一指,“父皇那样宠爱栗姬,都没有让她住在未央宫里。他素来俭朴,但竟然为了娘的猗兰殿大动土木,娘,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父皇这般的厚爱,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彻弟。”
“唔。”王夫人是个很理性的女人,她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之色,“你爹爹每天下朝,都要叫人把胶东王抱到他寝宫里玩一会儿。”
“这么多皇子中,还有哪一个也受过同样的恩宠?”阳信公主笑道,“所以,我认为,父皇心里已经存了废立的念头,只要再稍加点拨即可。”
王夫人已经被她的话深深打动,追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阳信公主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殿门外有宦官大声报道:“报夫人,馆陶长公主驾到……”
这可是一个非凡的女人啊!她的名字令王夫人和阳信公主悚然而惊,母女二人同时站起身来,向殿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