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比你白一点。”他把手抽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止是在那次饭桌上,后来的贺子炎也不止一次地说过让他不想笑就不要笑的话。
一开始江淼是不习惯的,微笑已经成为他的惯性动作,是一种自我保护,但久而久之,他逐渐学着在贺子炎面前放下戒备,发下一身沉重的伪装。
他没那么喜欢笑,又足够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索性装傻,陪着笑脸。
形形色色的人里,他唯独看不透贺子炎。
贺子炎会把每一句真话掺在玩笑与谎言中,没人能分辨出来,哪句才是真心。
在程羌的安排下,他们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房间很窄很小,只放得下一个柜子和一张上下床,贺子炎把方便的下铺让给了他。他们一起训练,一起吃饭、睡觉,几乎没有分开的时间。
江垚中考结束、高中入学,贺子炎都跟着去,帮他们搬书搬行李,他生病的时候,贺子炎还要去替他打工,怎么都说不听。
贺子炎总是唠叨他,要他注意身体,这种话说多了,果然他还真被说中,因为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
当时他走路都困难,是贺子炎背他去的。
打吊针的时候,贺子炎就坐在他身边,任他靠着,嘴里一直念叨个不停,说他打了太多工,做了太多事,饭也不好好吃,这样身体迟早要垮掉。
江淼当时很虚弱,觉得他好吵,可心里又被他的话拧得发酸。
他笑了笑,声音也是虚的,“那怎么办……不打工谁养我们?”
贺子炎从来都不会接不上话。
“我啊。”他总是笑得阳光灿烂,“放心,哥肯定能红,到时候养十个妹妹都不成问题。”
医院的白炽灯照得人眼睛疼。
说的是养十个“妹妹”,而不是“养你”。
贺子炎说话永远是看似轻浮夸张,实则留有余地。
“好啊。”江淼脸色苍白,但笑容是真诚的,“祝你大红大紫,有花不完的钱。”
但两个人在一起,总好过之前江淼一个人,至少消磨了很多孤独疲倦的时刻,江淼在外永远是贴心哥哥,对待公司仅有的练习生都无微不至,私底下,回到和贺子炎两个人的小房间里,他才会说出一些不那么“江淼”的话,偶尔也能成为那个被照顾的人。
贺子炎会在深夜和他说起哪个练习生偷偷恋爱的事,也会笑着问他想不想谈恋爱,有没有谈过。
“工作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想这些。”
“你不好奇我的吗?”
江淼在黑暗中笑笑,“不好奇,我猜得到。”
像他这样的人,又在酒吧那种地方工作过,想也知道桃花该有多少。
“你猜得到什么?”贺子炎翻身朝下面看。
江淼盖好了被子,戴上眼罩,语气很轻,“没什么,先睡了,晚安。”
第二天早上起来,江淼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地笑着,给每个人帮助和关心。
贺子炎想,这个人好像对每个人都有取之不竭的温柔。
但他恐怕也是最无情的人。
就这样,他们陪彼此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也迎来了更多的伙伴,最开始是路远,然后是从星图另外的声乐部门转来的凌一,接着就是伴随很多坊间传闻而来的方觉夏,生活忽然间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但人一多,贺子炎就愈发感觉,江淼的好,是可以被任何人感受到的。
他也没什么特别。
但有些时候,江淼会给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细微的小表情,还有那些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脆弱和疲倦。
在大家准备好要五人出道的时候,裴听颂空降来到星图,并且确定和他们一起出道,这一下子打乱了很多计划,六人重新磨合,奇怪的是,虽然听说他背景很强,但意外地很好相处,性格直接,唯独和方觉夏不对付。
贺子炎是个喜欢搞气氛的人,尝试过好几次撮合两个人,但效果不佳。方觉夏是个一心只装着练习和舞台的单纯孩子,性格比较安静,偏偏裴听颂又张扬骄傲,这两人才是真的水火不容。
还是让他们自己慢慢来比较好。
江淼被公司任命为队长,肩上担子很重,出道的前一天,他给每一个队员都送了一个自己亲手做的小福袋,里面放着他去寺庙求来的护身符。
“谢谢队长!”路远很开心地收下了。
“谢谢淼淼,淼淼我爱你!你就是最好最好的队长!”
“谢谢队长。”
贺子炎的福袋,是江淼回到房间之后给他的。
“送给你。”江淼微笑着递给他。
贺子炎说了谢谢,伸手收下,“只有我有?”
“当然不是。”江淼靠着墙,“每个人都有。”
贺子炎手指本来都碰到福包上的绳子,听了这句话,他慢悠悠点了点头,没有打开,而是选择先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家。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要出道了,还有新宿舍住。”
“对呀。”江淼也收拾着行李,“是不是很高兴,终于不用挤在上面睡了,你这么高,每次上下都很累吧。”
“还好。”贺子炎没征兆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和你住一起很开心。”
江淼手上的动作微微一停。
贺子炎又沉声道,“和你一起出道也很开心。”
江淼沉默了一阵。
在那些看不到未来的晦暗日子里,是眼前这个人陪着他一起咬牙扛过来的。
从一开始就是,从身边还没有那些可爱的队友的时候开始。
他们在小房间里吃过火锅,和妹妹一起过年,整个房间都是水汽,三天都没散尽。贺子炎过生日偏偏肩膀受了伤,他们在医院吹蜡烛。江垚开家长会,贺子炎替他去,用他的名字。夏天的时候他们在练习室通宵,累了直接倒在地板上睡觉,肩靠着肩。冬天下着雪,他们一起爬山,大喊着“我们一定会出道”。
一起挨声乐老师的骂,一起跳舞跳到抬不起脚,一起等来一个又一个新的练习生,他们未来的队友。
太多了。
“我也是。”江淼背过身,声音很轻,“很开心。”
很幸运。
他走到墙角,把一直放在那儿的古筝拿起来,打算背上。
“对了,我还没听过你弹古筝呢。”贺子炎拽了拽江淼的袖子,又晃了晃,像是在撒娇,“赏个脸吧队长。”
“你想听啊?”短短四个字,被江淼说得语调轻盈。
贺子炎仰着脸,点了好几下头,一副很真诚的样子。
江淼站了一下小会儿,还是满足了贺子炎的小小心愿,取出古筝。
贺子炎连忙清空桌子,给他腾空位搁琴。
“我好久没弹了,可能都不太会了,你随便听听吧。”江淼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缠指甲。
“想听什么?”他缠好了,抬眼看向贺子炎。
“我不太懂,要不你选一首?”贺子炎往江淼曾经住过的下铺一坐,补充道,“你弹什么我都爱听。”
“那就……”江淼活动了一下手指,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的笑意,“高山流水?”
这曲子贺子炎倒是知道,估计没人不知道。
知音。
是算是暗示,还是下定义?
“嗯。”贺子炎洒脱地笑了笑,收敛了大大咧咧的坐姿,端正了许多,“我准备好了!”
“好。”江淼沉下呼吸,手放置于琴弦上方,略顿两秒,开始了弹奏。
琴声如同破冰的春水,在狭小的房间流淌。
江淼嘴上说可能不太会了,可指法却是显而易见的娴熟,谱子也了然于胸,有时候他在休息时手指也会动,虚空地练习指法,这些可爱的小细节都被贺子炎珍藏。
他静静凝视着江淼的纤细手指,听着琴音,心也随之沉下来。
这是贺子炎第一次听古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江淼。
尽管他总是开玩笑说自己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走上这条路,但贺子炎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音乐,喜欢古筝。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波折,他现在应该毫无负担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做谁的哥哥,只一心为他自己的人生。
可惜事与愿违。
一曲结束,江淼的手缓缓扬起,又轻轻放下,声音柔和,“果然是退步了。”
“谁说的,弹得这么好。”贺子炎认真反驳,认真给出夸赞,“要不是走了现在这条路,你说不定可以成为古筝演奏家。”
江淼笑着摇头,擦试了一遍自己的琴,“我的水平我还是清楚的,那条路更需要天分。”
贺子炎还想说,但江淼抬头看向他,笑眼温柔,“子炎,你听我弹古筝开心吗?”
他微微一怔,而后又点头,“当然了。”
“那就够了。”江淼两手放在琴弦上,“我就想做让人开心的事,弹琴也好,唱歌跳舞也好,只要能给别人带去一点快乐就足够了。”
他说着,把琴收起来,“现在大家都过得很辛苦嘛。”
贺子炎扯了扯嘴角。
别人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但江淼一定是真心。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甚至产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妄想。
真想回到江淼最辛苦、最不快乐的时候,逗他,给他唱歌,让他开心一点。
“我给你背琴!”
“不用,很轻的。”
“给我。这哪轻啊哥哥,你肩膀真能扛。”
“……谢谢。”
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贺子炎想到了福包。
“你拜的什么菩萨,管什么的?”他看向身侧的江淼,“该不会是姻缘吧?”
“什么都管,也可能什么都管不住。”江淼推着行李箱,大约是即将出道所带来的的喜悦尚未褪去,他的语气比往日轻松了不少,“怎么,刚要出道就想要姻缘啊?”
“好像确实不太合适啊。”贺子炎笑起来。
上车落座之后,实在是太累,贺子炎一路睡了过去,颠簸中他隐约听到凌一的大嗓门,说着谢谢队长之类的话,还提到什么寺庙的花树和大佛之类的东西,半梦半醒,再睁眼,他们已经抵达新宿舍。
人还懵着,贺子炎下意识跟着其他人一起下车,站在后备箱前等着拿行李。伸懒腰的间隙,他突然听见身旁的江淼开口。
“你要是真想求姻缘,没准儿我的福包也能帮你招点桃花。”
他没反应过来,对江淼露出迷茫的表情。
江淼却笑了出来,和以往都不一样的笑,有点孩子气。
而贺子炎不知道的是,在江淼眼里,他这副懵懂的样子更像狗狗了。
程羌在前头喊着,“快跟我上去,给你们分房间。”
“好!”凌一高举手,“我和觉夏一间!或者和淼淼!”
方觉夏对着羌哥点头,表示凌一说得对。
“哎哎淼哥已经说好和我一间了,一一你没戏了。”路远拍了拍他举起的手臂,然后回头看江淼,“是吧淼哥。”
“嗯。”江淼笑着看向他,准备过去。
但他突然被贺子炎拽住。
贺子炎皱着眉小声对他说,“你什么时候答应他的?”
江淼依旧笑着,“很早了,刚听说要有新宿舍的那天,圆圆就来找我了。差点忘了恭喜你,托小裴少爷的福,你可以一个人独享大单间了。”
被拍了拍肩膀,但贺子炎没高兴起来,起床气反而加重了。
什么意思嘛。
他望着前面几人欢快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失算了。
应该早点下手的。
“哎那小裴呢?”路远问。
“小裴啊,小裴他不住宿舍,他住自己的公寓,上学方便。”程羌答道。
路远被戳中笑点:“哈哈哈小裴还得上学,怎么这么好笑!”
贺子炎摇头,啧了一声,“这小孩儿真是,都不和哥哥们培养培养感情,传出去还说咱们卡团没出道就不合呢。”
方觉夏没说话,心道这句话说得也没什么大问题。
“他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凌一哼了一声。
江淼也笑眯眯道,“是啊,没准儿小裴哪天又想回来住了。”
“反正他不能跟我抢觉夏,也抢不走!”凌一抱住方觉夏的胳膊。
大家一起吵吵闹闹上了楼,各自去新房间收拾,等到真的闲下来,贺子炎才终于有机会打开那个福包。
里面装着一块暗红色护身符,正面是金色的经文,反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贺子炎这三个字,被江淼写得很漂亮。
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贺子炎又拿起福包,倒过来拍了拍,想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
忽然,看起来空空如也的福包里掉出来什么,轻飘飘的,晃晃悠悠,最终落到贺子炎的膝盖上。
一朵桃花。
贺子炎小心地拾起,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了许久。
真的是桃花,甚至还留有香气。
在路远突然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贺子炎忙把花放回福包里。
“哎火哥,你这儿有那什么吗?”
“哪什么?”
路远扶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拍腿,“起子,你有吗?”
“有。”贺子炎起身从包里翻出个小工具盒,递给他,“什么头的都有,随便挑。”
“谢了火哥,爱您。”路远接过来转头就要走。
贺子炎想起什么,假装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哎对了……”
“嗯?”路远又转过来,冲他眨了眨眼,“啥?”
贺子炎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队长给你的福包都装了什么啊?”
“你没有吗?”路远抛起手里的工具盒,又接住,“队长说咱们一人一个的啊。”
“我有,就想看看咱俩是不是一样的。”贺子炎干笑着解释。
“我的里面就是这个小佛牌。”路远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护身符,递过去,“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过我和一一的经文好像有一丁点儿差别,我俩对着看了一遍。”
贺子炎把护身符翻过来,看到路远的名字被工整地写在上面。
他还给路远,“就没了?”
路远摇头,“难不成淼哥给你的不一样?好家伙,这就开始区别对待了吗?我要告状,队长偏心!”
“没有,你这心眼儿小得。”贺子炎的心跳得好快,太快了,以至于他说话都有些吃力,只能用笑掩饰过去。
“是一样的,我寻思不能真就这么一个小牌儿吧,想看看你是不是也这样,我还以为只有我就这么一个呢。”
“你知道什么啊你,淼哥可是专门跑大老远去烧香的,他都说了,每个护身符其实有两半,另一半在他写好名字拜好菩萨之后取下来,还要亲自挂到树上,亲自打结。有这么好一队长你就偷着乐吧。”
是啊。
哪有这么好的队长。
贺子炎垂着眼,笑了笑。
“你笑得好奇怪啊。”路远抱起自己的胳膊搓了搓,“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鸡皮疙瘩多就去搓个泥儿,别整我地板上。”贺子炎坐回床上,身子往后一倒,“回你房里找你的好队长去吧,你火哥要歇息了。”
“得,拜拜了您呢。”路远带上了门。
房间回归了最初的沉寂。
贺子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拿出福包,手指碰了碰那朵鲜活的花。这一刻,他耳边仿佛响起袅袅佛音,香火缭绕,江淼就站在花树下,漂亮,沉静。
静不下来的,只有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