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水火番外(一)(1 / 2)

贺子炎进入星图,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江淼。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个冬至,北京刮了很大的风,快把他冻透了。一出地铁站,眼前那没着落的落叶在灰蒙蒙的半空盘旋,星图所在的大楼很陈旧,蒙灰的玻璃幕墙下,有好几层贴着培训机构的醒目广告。

星图是个小公司,只在写字楼里租下了三间练习室和一个办公间,整栋楼只有这么一个娱乐公司,显得格格不入。

对着微信里程羌发过来的地址,贺子炎走进大楼,然后就被门口的刷卡栏挡住。他看向保安,对方坐在椅子上,并未起身。

“你来干什么的?”

贺子炎多少有些讶异,没想到这种旧写字楼会管这么严,他解释了几句,对方却让他叫约的人下来为他开门。

一时间有些为难,贺子炎给程羌打了个语音电话,那头响了几声,看上去并不像是能直接接通的。

他听着电话,随意地朝里望了望,刷卡栏里头的电梯门忽然打开来,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穿了件米白色的开衫连帽卫衣,套着帽子,戴了只雪白的口罩,朝外面走来。

大约是光线的原因,又或者当时的自己太过需要那么一个帮助者的出现,在贺子炎的记忆里,他出现的瞬间仿佛蒙了层暖光,干净又柔和。

“小江啊,下来拿外卖?”保安看向那人,嘴角都扬起,露出和善的笑。

对方点头,声音也带着柔和的笑意,“嗯,好像最近有点感冒,就买了点药想压一压,您最近工作也要注意身体啊。”

“感冒了?那可得小心点,你每天来得太早了,得多睡会儿。”

“嗯。”他走过来在保安旁边的外卖桌上拿走自己的药,轻声道了句辛苦了,侧身的时候,目光在贺子炎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好,我叫贺子炎。”

这次是贺子炎主动开口,并露出一个阳光的笑,“你也是星图的吧。”

面前这人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很快,他那双略微下垂的眼弯起来,如同新月一般。

“嗯。”

跟着他,贺子炎顺利进入了大楼。电梯门合上的瞬间,贺子炎听到对方开口,“我叫江淼,三水淼。”

贺子炎点了点头,有一搭没一搭道:“我们的名字还挺配,我是火,你是水。”

“是啊。”

透过电梯内壁的镜面反光,贺子炎无意间发现,江淼正在盯着他,或者说是倒影里的他。

“刚刚你是猜的?”

江淼先开了口,轻声询问。

贺子炎扬了扬嘴角,“很明显吧,从你的长相来判断。”

他说得不算隐晦,但直白得恰到好处,点到为止,没有过分赞美。

江淼的眼睛始终带着笑,“你也很明显。”

一出电梯,他就注意到了。

“是吗?”

电梯门打开来,江淼率先出去,“之前羌哥说他们签了一个新的练习生,这两天要来,看来就是你。”

贺子炎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神锁定江淼单薄而挺拔的背影。

“嗯,听说这两年有组新团的打算。”

“确实有,不过不知道具体策划是怎样的,可能还没那么快。”

贺子炎的视线从他的肩膀渐渐滑落下来,落到江淼白皙的手腕,还有他被包装袋勒红的指节。

江淼说着,抬起手推开练习室的门,“先进来吧。”

他扭头,对贺子炎露出一个微笑,“欢迎你来星图,说不定……我们以后会是队友呢。”

那个笑容很淡,但贺子炎当时就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记一辈子。

说不上为什么。

江淼的这句话,还有他的笑容,在贺子炎许多次快要撑不下去的瞬间,都在他的脑海闪现过,也让他咬着牙坚持走下去。在后来真正出道的六人里,他们两个也是最早进入公司的,一起度过了长达一年的双人练习期。

这并不是一条前途无量的坦途,他从头开始学习舞蹈,没日没夜地练习,也不一定能出道,就算出道了,都不一定有可以赚钱的通告。

有好几次贺子炎都想要放弃,哪怕回去酒吧里给别人放歌,至少都能填饱肚子。

他也是偶然间的一次,发现有着这种想法的,并不只他一人,还有那个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江淼。

那天很热,练习室的空调并不好使,贺子炎在楼道的贩卖机买了听可乐,朝楼梯口走去。天气热的时候,楼梯间总是格外阴凉。

但当他靠近楼梯口大门的时候,忽然听见江淼的声音,很轻。他的手从楼梯间的把手拿开。

“……出不了道我也能做别的工作,做别的说不定比这个挣得更多呢……”

贺子炎听到一些只字片语,例如“钱的事不要担心”、“你好好学习”,“我最近好很多了”,还有“你记得多吃鸡蛋,买给你的牛奶都要喝掉。”

贺子炎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听起来像是有个私生子似的。

哦对,他好像有一个亲妹妹……

正琢磨着,门突然从那头打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江淼握着手机,脸上的讶异很快消失,他微笑着询问,“怎么站在这儿?”

贺子炎明显能察觉出他的不安,尽管他现在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分别,脸上依旧是那种温和的、毫无攻击性的笑。

但在他看来,眼前的江淼就像是一只被撞见舔舐伤口的兔子。

不太妙。

“我想来楼梯间休息。”贺子炎抬起拿着可乐的手。

“这样啊。”江淼将手机收进口袋里,把门再打开了些,侧身打算离开。

但他的手腕被很冷的一只手握住了。

是贺子炎被可乐冰过之后的手。

“啊对了,我的肩膀好像扯到了。”贺子炎笑着抓住他,“淼哥,你帮我看一下吧。”

就这样,本应该假装无事发生然后各自走开的场合,贺子炎偏偏选择不放走他。

明明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江淼没有拒绝,把他带到了无人的练习室,悉心为他检查了“拉伤”的地方,还特意给他贴上了自己随身携带备用的止痛贴,尽管他心里清楚,贺子炎八成是找借口。

“好了。”

“谢啦。”贺子炎对他笑了笑,坐在地上对着练习室镜子瞅了一眼后肩,“感觉舒服多了。”

“你练完舞多拉伸一下。”江淼从半蹲着的姿势站起来,低头提醒他。

贺子炎抬起头望向他。

江淼也看着他,之前他一直认为贺子炎的长相带着点野蛮生长的味道,高大,宽肩,麦色皮肤,虽然说话总是插科打诨,但那种不好惹的感觉其实压不住。

但他忽然发现,贺子炎的眼睛很亮,瞳孔好黑,像小狗的眼神。

“上一次遇到对我这么好的人,还是在福利院里。”贺子炎仰着头说。

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句话,江淼的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

惊讶之余,他不自觉皱起眉。

这是极少数江淼无法管理好自己表情的时刻。

福利院……

贺子炎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毫不在乎的笑,看起来坦诚、真挚,又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漫不经心。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示意让江淼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江淼的眼神晃动了一下,最终还是顺应了他的要求。两个人背靠着一整面镜子,镜子里倒映出一对安静的背影,紧紧相依。

空旷的练习室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孤独。

“嗯……”贺子炎想了一会儿,突然“啧”了一声,好像是为如何开口而苦恼。

没想到没等他开口,江淼直接道:“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贺子炎笑了,看向江淼,“我知道。”

他望着江淼高挺的鼻梁,还有他微垂的眼角,“我还能不知道你啊?”

这句话令江淼的心微微一动,然后从胸口缓慢地溢出一些陌生的情绪。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就能这么笃定,好像很了解他一样。

但他说话的底气,令江淼无法开口去质疑什么。

“长话短说吧。”贺子炎的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我从小就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的,对我最好的人就是那里的院长了,真的是特别好特别好的一个人。”他说着,手掌撑住下巴,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忆。

“你……”江淼的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只是明显比往日的游刃有余多了几分犹豫,“你没有被领养?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孩子,应该是很多领养家庭喜欢的。”

贺子炎笑了,懒散地转过脸,“是吗?”

江淼盯着他深黑的瞳孔,透过那双眼看到了自己。

“你小时候应该长得很好看。”

贺子炎笑笑,“凑合吧。”他卷起自己的袖子,“是有人想领养我的,但我挺舍不得院长,就没有走,反正留在那儿,还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

虽然那些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让任何一个朋友放弃来之不易的美满家庭。

所以他永远是站在福利院门口目送的那个人。

说着再见,但再也没有见过。

“不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院长就生病了,福利院本来就维持得很艰难,他一倒,剩下的人就更不知道怎么办,没过多久就撑不下去倒闭了。”

“那你呢?你还那么小。”江淼望着他露出来的那一截小麦色的手臂,和他手背上的青筋。

“我啊,被一个人渣领养了。”贺子炎笑了笑,双腿伸开来,整个人倚在镜子上,漫不经心,“老东西看着人模狗样的,把我领回去,一开始还挺不错的,结果没两天就喝得烂醉,喝醉了就打人,他老婆天天打牌,输了就打我。我那时候都搞不懂,他们领养我是为了什么?为了找一个出气筒?还是想养一条不咬人的狗?”

江淼一时间沉默了,他眉头始终皱着,手指贴着冰冷的地板。

“我后来知道了,原来他们之前有一个儿子,但是那孩子出车祸死了,两个人都觉得是对方的责任,互相埋怨,不光儿子没了,生意也失败了,当时算命的人告诉他们,再有一个儿子就能转运。可他们怎么都生不了第二胎。”

贺子炎说每一句话的语气里,都带着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轻蔑。

“是不是很离谱?”他看向江淼,“还真就是这么离谱,他们信了那个算命老头儿的话,为了转运跑去孤儿院,相中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就把我弄回来了,我可不是他们的出气筒,受不了我就跑了。”

后面的话,贺子炎没有直接说,但江淼已经可以预料到。

左不过就是他们发现,运气根本没有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好转,生活依旧深陷泥沼,于是,身为寄托的贺子炎逐渐成为这对失败夫妻的发泄口,本来就不是亲生的,也没有多少感情,当然不会在乎。

那当时的他,被虐待被折磨,逃离了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又回不去福利院,只剩自己一个人,是怎么长大的……

正沉浸在酸涩的假象中,忽然地,贺子炎凑到了他眼前。

江淼的心重重地跳了跳。

“你怎么一副要哭了的表情。”贺子炎歪着头,凑过来盯着他,两个人之间只隔着十厘米的距离。

很近,近到贺子炎能看到江淼脸上细小的绒毛,和他上眼睑半透出的血管。

江淼没有躲,反倒勾起嘴角,双眼一下子弯起来。

“你看错了。”

这样的回应,贺子炎多少有点意外。

看错了?

江淼没有回避贺子炎的眼神,笑眼也笔直地盯着他。

“这些事,你对多少人说过?”

贺子炎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思绪竟停顿了一秒。

但随后他笑了出来,回答他,“一个。”

江淼抬了抬眼,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真的。”贺子炎做出对他发誓的表情,“我没有说谎。”

江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静了几秒之后,转过整个身子,面对贺子炎。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你今天听到我打电话的事,就算你不说这些。”

他的坦诚很难得,平时几乎不会展现给任何人。

贺子炎也转过来,笑着抓了抓头发,“你太聪明了,瞒不过你。”

江淼摇头,语气听上去很稳重,“但是你告诉我了,我肯定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没想到下一秒,他却看到贺子炎摇头。

“我不需要你帮我保守。”他笑得很开朗,眼睛始终望着江淼,“我想听你的秘密。”

在很短暂的几秒里,江淼的心动摇了。

关于他这几年经历的事,他明明不想告诉任何人。咬着牙走到现在,依旧没有挣到一个多么光明的未来,他是耻于回头去看过去,也不愿将这些事拿出来博谁的同情。前途渺茫,江淼只想心无旁骛地做好每一件事,好好地把妹妹带大。

过早地进入社会,他早就习惯了做一个圆滑的人,左右逢源,让每个人都开心,他才会生活得容易一点。不表露真实情绪,给每个人恰到好处的关心,看破不说破,这些才是江淼的作风。

但贺子炎这个人太奇怪了,就像是拿着一个凿子出现在他身边的,每一次靠近,都在一点点凿碎他坚固的外壳。

江淼看了一眼时间,站了起来。

贺子炎还以为他不想说,想找补,“其实……”

“到吃饭的时间了。”江淼走到角落里的架子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看向贺子炎,“有约吗?一起吃饭?”

峰回路转。

“好。”贺子炎起身,跟上他。

吃饭的时候,江淼随口说起他的情况,也简化了很多他认为不必要的细节,比如事故过后,他打了无数个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找到父母的遗体,哪怕是一些碎片。

再比如他和妹妹是如何被几个亲戚踢皮球一样,抛过来,扔过去,当着他们的面互相数落彼此。

还有一些很琐碎的小事,其实都快忘了,但重新讲述一遍的时候,竟然又回想起来。

妹妹那时候才几岁大,竟然对他说,可不可以把她放到孤儿院。

“当时我怎么都想不通,她一个小孩子是怎么会说这种事的,一定是大人教她的。”

贺子炎静静地望着江淼,窥见他难以显露的脆弱。

“她说她不想让我照顾她了,她觉得我好累。”江淼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令人烦躁的喇叭引得飞鸟四散。

“后来你们从亲戚家出来了。”贺子炎道。

“嗯,我多打几份工,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我们还有一笔赔偿金,也够花了。”江淼一边吃饭,一边说,“只要她上了大学,就会顺利很多。”

上大学。

贺子炎想,现在她才初中。

江淼还要熬好几年。

和他曾经料想的不太一样,看起来干净又温柔的江淼,实际上举步维艰地生活着,一个在别人眼里也还是孩子的人,背负着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只是他伪装得太完美了,让人真的会产生一种……他的人生没有受过挫的错觉。

之前相处的半年里,江淼明明时刻微笑,善良,宽容,有亲和力,无论说什么都像是一种安抚,可贺子炎总能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什么。

更准确点,是江淼和任何人身上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但不会对任何人交出自己的内心。

直到相互剖开来的这一天,贺子炎才感觉自己真正触碰到了真实的江淼。

“你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对我笑。”

贺子炎难得地将语气放得真诚而温和,没有一丝一毫调侃,全是认真。

他隔着桌子,朝江淼伸出手。

江淼抿开嘴角的笑意,也伸出手回握住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看起来是很生疏的动作,但却第一次触碰到彼此的心。

贺子炎握手并不是很用力,但没有立刻松开,他笑着,看着被攥住的江淼的手。

“你好白啊。”

江淼这才注意到,交握的双手之间过于明显的肤色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