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与海默讨论了一会儿任务的内容,大力吐槽腐败无能的官方政府,同时决定不管这门闲事。
徐知着这才知道他们将要去“清扫”地区名叫孟都,05年时曾经随着大规模的禁毒运动短暂的回到过官方治下,也做了一些资源勘探,但这些年随着海洛因价格上涨,缅甸的罂粟种植面积逐年上升。孟都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很快就脱离管辖,成为毒品泛滥的禁忌之地。
现在温盛看中这块土地上的柚木和镍矿资源,主动出钱出力要帮着官方把地盘再打回来,掸邦政府自然不会反对。毕竟,虽然同为人渣,开矿的人渣怎么也比贩毒的人渣要可爱得多,至少矿山不会引来国际禁毒组织的关注,不会得罪中国政府,还能给当官的交一大笔税,顺便解决几个当地劳动力。
不过,有命赚钱还得有命花,虽然在掸邦死几个军警不算什么,但人死多了毕竟是个麻烦。然而温盛对这个地块志在必得,既然官方不够力,那我花钱请专业的人来帮你们。刚好,联合矿业正在克钦邦与温盛合作开发一个辉铜矿,便十分自然地向他介绍了自己合作伙伴。海默临危受命,向曾经的战友发出邀请,精心凑了一支小队,顺手把徐知着塞进来查看功力,也赚点小钱。
本杰明浑然不知有一双栖身暗夜的眼眸正在看着他,讨论完任务,骂完缅甸政府,便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向了徐知着。
“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人选。”本杰明沉吟道:“怎么找到的。”
“听说搞砸了一个任务,被开除了,细节不清楚。”
本杰明挑了挑眉毛,他与海默不同,也是在大国军队里混过的,熟知一些军队内部隐秘。通常,一个特种任务搞砸了,责任在一线指挥员的其实很少,多半是情报出了岔子,或者运气特别背。
“他是个中国人,天然的知道中国人怎么想,能更好的和中国政府打交道,而且,在缅北一张中国脸比西方面孔更容易让人接受,另外,他很谨慎。”海默忽然诡秘的一笑:“他绝不会出性丑闻。”
“唔?”本杰明兴味十足的眯起眼睛:“Gay更靠不住吧?缅甸有没有同性禁忌?”
“不,他禁欲。”海默忍不住大笑。
“为什么?”本杰明大诧。
“因为……”
徐知着在树上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对这些永远把话题聚焦在下三路的家伙毫无办法。
远方,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一线波涛,码头上的灯骤然开启,照得一片雪亮。这个庄园的电力完全由柴油发电机提供,所以轻易不开大灯,此刻灯火通明只有一个原因——主人回家了。
这是徐知着第一次看到温盛,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棕色的猎装夹克和黑色长裤,裤脚束在高帮短靴里,从船头轻盈的跃下。
海默和本杰明赶到码头热情地迎上去,好像多年旧友,彼此寒暄,用力拥抱,相互簇拥着往回走。
相隔太远,徐知着看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几分钟后风云突变,温盛和本杰明各自收束起肢体,显出剑拔弩张的模样,海默背着光站在两个人中间仿佛十分无奈。终于在僵持了一阵以后,本杰明转身就走,海默追着他跑了几步又停下,转身扬起手,客客气气地让温盛带路,一起走进了那间柚木老宅中。
徐知着预感到有意外发生,若无其事的从树上滑下,回到原先休息的小楼里。本杰明先他一步赶到,正咆哮着向安格斯抱怨。徐知着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原来是温盛要求亲自参与清扫行动,这下子连徐知着的眉头都紧了起来。
对于一支战斗小队来说,添个人绝对不是添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护送有时候比清剿还要麻烦,05年的时候,护送一名记者从巴格达到费卢杰,时价是5000美金一天。现在莫名其妙地节外生枝,添出这么一桩破事儿,除了自知资历太浅无心插嘴的徐知着,小分队群情激愤,整个大厅里吵成一团。
不一会儿,海默从门外走进来,七双眼睛安静下来齐唰唰地看向她。海默摊开手,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大厅里一片哀号,本杰明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喝问道:“为什么?”
“他说,得到可靠消息,林东现在也在孟都,或者应该这么说,孟都真正的幕后老大是林东。”海默沙发上坐下。
本杰明不解:“林东是谁?”
“温盛的杀父仇人!”海默的表情无奈而又肃然:“05年的时候他老爹为了讨好缅甸军政府出卖了一批小毒枭的资料,两年后,他被人弄死在是曼德勒,切断四肢,割舌挖眼。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但,林东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事实上,当年那批人死得也差不多了,他是最后一个。”
本杰明舔了舔嘴唇:“条件?”
“温盛同意呆在后方更安全的地方,跟他的保镖们在一起,同时,战斗日的薪水加50%。”
本杰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向他的同伴们看了一眼,抬头看向海默:“他不会妥协了对吗?”
“他说,他有钱,只是不想等,怕走漏了风声。”海默说道。
本杰明抬手指向徐知着:“到时候你负责盯着他。你的战斗日薪水加倍,从我和安格斯的钱里扣。”
“不用了!”徐知着说道。
“收起这些虚伪的客气。”本杰明嘲道:“这是你应得的。”
徐知着没有再说什么,他是第二狙击手,负责补足主狙击手控制扇面的盲区,温盛如果真的如他承诺的主要呆在后方,那刚好就在他的控制区内,由他盯着是最合理的战术安排。
“OK!早点睡,各位!明早开工!”本杰明站起身。
此处居住条件优异,足可以满足不同人的不同需要,徐知着便大剌剌地顶着Gay的头衔为自己挑了个单间。洗涮完毕,把自己扔上床,徐知着摸出手机本想定一个闹钟,没想到这破地方居然还有WIFI。徐知着无比震惊地冲那个网络标志瞪了三秒,除了感慨有钱什么都能办到,也就只剩下感慨科技真特么进步了。
既然还能上点小网,徐知着的心思立马活了起来,顾不上网速坑爹,开始一遍一遍地通过网络拨蓝田在北美的手机。拨了四回,好不容易连上,徐知着心情一阵激动,连指尖都微微带着颤。蓝田毕竟不了解内情,不知道在这个穷山恶水中上个网有多不容易,比他镇定了太多。两人你侬我侬地腻歪了几句,蓝田忽然兴奋地说道:“差点忘了,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唔?”
“那天,你走了那天晚上,我请爱之吃饭,主要谈那个强盗的事。哦,对了,那个案子现在移交检察院了。听吴律师说刑期在3到5年左右,民事方面我们彼此就算了,我不赔他,他也不赔我。”
“那你不是亏了吗?你那件衣服……”徐知着失笑。他是不太记仇的人,对这个案子反倒不如蓝田这么关注。
“哎呀,这就别提了嘛,别把你搭进去就好。说起来,那还是我最贵的一件大衣。好,情况基本就是这样,但,以上这些,都不是重点。”蓝田语声带笑:“重点是,爱之吃饭之前去洗手间,结果一女的插队。本来没什么,但李爱之这个人有时候就是比较逞强,看不惯说了她两句。哗一下就吵起来,两个女人从洗手间里面吵到外面,眼看就要动手。我一看不对啊,我得上去帮忙啊。结果我刚刚过去,旁边桌上哗拉一下站起来五个男的……”
“然后呢?”徐知着顿时紧张:“你别乱来!”
“然后,你男人我,在一番审时度势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怂了!”蓝田自己也没忍住,大笑出声。
徐知着登时一囧,也笑了。
“好好好,以上这些其实也不是重点。”蓝田止住笑。
“那重点是什么?”徐知着笑道。
“重点是,我和爱之灰溜溜地走出那家店,我看着那车水马龙的街道,非常由衷地对爱之说:老子终于知道什么叫欺负我男人不在了!”蓝田的声音极为得意,几乎有些神气活现的味道。
徐知着又想说话,又忍不住笑,不小心被口水呛到,咳个不停,含含糊糊地挤出几个字:“你这个人啊!”完全是无可奈何的调子,甜到腻的无奈:你这个人……
蓝田听着那边咳完,声音放到极轻极软,好像叹息一般:“我很想你。”
徐知着感觉从脊髓里窜出一道电流,击中心脏,连呼吸都慢了:“我会尽快回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总是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但……”蓝田轻轻笑了笑:“说你想我。”
“我想你。”徐知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为觉的缩了一下,感觉到心里又酸又涨。
蓝田放轻了声音,小声说道:“说你喜欢我。”
徐知着不自觉地微笑:“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我爱你。”蓝田的语调轻快:“好好工作,记得想我。”
“嗯,我不在的时候,就别跟人吵架了,你也知道……你,有时候活人都能让你气死!”
蓝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着说道:“好的!”
徐知着挂了电话,看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感觉连身下的床单都轻软了不少。
蓝田是他最甜蜜柔软安稳舒适的彼岸,有这样一个人守望着,这世间一切的艰与险都像是身外之物。他可以参与,但不必沉溺,永远有可以抽身的退路,这种有家可归的感觉让徐知着无比平静。
第二天一早,徐知着被林间的鸟鸣唤醒,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有恍如隔世之感。推开窗,徐知着看到郁郁的密林,嗅到清晨时分带着露水的浅淡腥气。蓝田的香水有一点没有调准,其实早上的林子里有腥气的,那是草木枝叶折断的味道,是夜行动物狩猎后留下的气味。
吃过早饭,一个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56式冲锋枪过来带他们去库房挑枪。徐知着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温盛的私兵。在缅北,老大们都有养兵的习惯,而且谁养的兵归谁用,从小就领来,供他吃穿用度,念书训练,养到十三、四岁就要扛枪打仗保家护院,把当兵吃饷这个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欧美人多半猜不准亚洲人的年纪,偏偏这少年又生得实在瘦小,杵在这一帮壮汉中间根本就像个幼童。CC鬼使神差地学着本杰明的样子,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出来递给他。少年马上沉下脸,不大的眼睛里沉淀出阴郁的愤怒。徐知着见状连忙走过去,从CC手里捡了一颗糖出来吃,同时随手抓起几颗,分发给队友
其他人尚在迷惑中,海默已经先一步醒悟过来,一把拉过CC用英语骂了一句蠢材,简单解释了几句,把糖分发给众人,最后散了一圈,递到那名娃娃兵身前。小小少年显出迷惑的神气,徐知着用缅语温和地说道:“一起吃吧。”
小兵马上惊讶了起来,站直了身体做出一个像立正又像是稍息的作动,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把糖。被强者接纳并平等对待的喜悦让他既兴奋又严肃,他努力放缓了语调,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小声地与徐知着用缅语交谈着。徐知着坦然地表示自己的缅语很一般,需要他的教导,少年马上紧张地摆起手,仿佛很不敢当的样子。
一场小小的尴尬瞬间化于无形,海默与本杰明对视了一眼,本杰明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温盛的库房里主要是中国产的AK系列枪械,比如说各种木托或者折叠托的56式步枪,与81式步枪,还有一些外销版的03式突击步枪。丛林作战需要更紧凑的枪型,壮汉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折叠托,本杰明对03步枪十分疑惑,拎在手上从头到脚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款折叠托的56式。老牌AK47,皮实耐用,值得信任。
徐知着习惯性地找了块空地开始拆验枪支,没多久,本杰明他们也把枪拎过来让他拆。徐知着来者不拒,也不嫌辛苦,毕竟赶明儿就得在一条战壕里作战,万一有什么瞎火炸膛的,也是连累自己。
一连拆了40多把枪,最后精选出八支手枪,两支56,四支81,两支03,还有一支东欧原产的SVD和一支M40。其实狙击步枪基本没得选,通共只有三支,一支SVD两支M40。徐知着自然挑了SVD,这枪是85狙的原型,是他曾经使过多年的款式,称手的不得了。
挑好枪,本杰明让娃娃兵找人给开了几封子弹带去靶场调枪,温盛庄园的靶场修得十分简陋,不过是一块300多米长的空地,平整地面时清出的泥土和杂树通通堆到空地尽头,隆出一个5米多高的土丘,刚好用来阻挡子弹,
这一行人里除了徐知着,剩下都是连睡觉都得跟枪睡在一起的大忙人。什么事儿干久了都容易生怨,不过当成一份职业在对待,调枪的过程既枯燥又无趣,没多久,两个南非人就开始嚷嚷着要赌赛。
50米手枪速射,150米步枪速射,250米步枪精确点射……达·席尔瓦自告奋勇地跑到一边去当裁判。
徐知着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调校好了三支枪,发现了四包被水浸过哑火的子弹,赢到四百美金。50美金一场,直到南非人放弃这项游戏。
温盛似乎很忙,没到中午已经离开,大约是自知不受待见,临行时也没有专程过来道别。一个名叫魏赛的男人带了地图和全套的情报过来与他们商议细节,本杰明和安格斯与他在大厅的餐桌上讨论了一下午,徐知着列席旁听,时而做点笔记,但没有插话。
到晚饭时,餐桌上已经全部换上了素食。本杰明刻意坐到徐知着身边,看着他问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徐知着把饭粒咽下去,平静地看着本杰明。
“你都同意?”本杰明诧异。
“不!但一个队伍里只能有一个指挥者,你的思路很完整,而且你了解他们,虽然跟我的习惯会有些不一样,我会配合。”
本杰明挑了挑眉毛,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表情,韦家移民极早,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已经没有太多东方人的习惯,十足十的美国人做派。他伸手用力撸了撸徐知着的后脑勺说道:“不错,我很喜欢你!!”
徐知着微笑着,说道:“谢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知道站在什么位置上的人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已经成为了他本能的反应。
在入住庄园的第三天,本杰明在等消息的同时组织了一场小演习,目的在于配合三小队直线突进队型,魏赛是这次任务的向导,带着他的四条精心训练的德国牧羊犬。在丛林突进中,本杰明、徐知着与魏赛带着狗在前面领路,两个南非人居中,安格斯与两个南美人押后,彼此相隔约15米,保持在视野范围内,呈现出标准的二掩护二队形。
虽然对于一支战斗小队来说,这个阵容有点太过混杂,但雇佣兵本来就是个混杂的行当,需要极高的适应力以及与当地人合作的能力。本杰明在协调上非常有一手,而且徐知着够专业够配合,魏赛那四条大狗也训得极佳,所以没费太多力就得到了不错的效果。
本杰明抓紧时间把该忙的都忙完,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但时机这种事的确是很难讲,温盛就像是把他们忘了一样,不闻不知地扔在庄子扔了三天。
徐知着这人多少有点小农,默默很囧的帮他算小帐,感觉十分浪费。当然,本杰明也没让这些时间都闲着,每天下午都备齐全装钻在林子里练一通,没多久,徐知着已经基本摸清了这些人打仗的路数:简洁,十分之简洁!
没有任何的花哨复杂的动作,一切都以敌人的子弹为准,而且极为谨慎。防弹背心穿最厚的,陶瓷板能插多大插多大;携弹量极高,差不多就是奔着扫射火力去,在不需要考虑野外生存资料的情况下,他们的全装负重就已经接近40公斤。
徐知着终于知道壮汉们那一身肌肉是拿来干嘛用的,可怜他还要比他们多背一把步枪,即使携弹量略省,也得硬生生多出五公斤,压得腰酸背痛。好在他现在跟那名娃娃兵混得极熟,每天晚上花点小钱请人帮忙按摩松骨,放松完毕,再找个网络信号强劲点儿的地方给蓝田打个电话甜蜜一阵,便可得一夜好睡,所以虽然看着瘦弱,倒也顺顺利利地挺了下来。
就这样,白天训练晚上休息,日子过得飞快,就在徐知着感慨着,到现在连敌人的边儿都没摸上,就平白无故赚了3200美金的时候,本杰明在走廊里一路拍门:集合!
徐知着连忙向蓝田告别,说马上要出发,这几天要进入真正的密林深处,只怕就没有网络了。
他一直没想好应该怎么向蓝田解释自己这次行动,说轻了怕日后穿帮,说重了又怕蓝田担心,便一直避重就轻的混着。一来二去,蓝田不知怎么的自己脑补出一个版本,自然而然地把“清扫”对象指向了原始森林的豺狼虎豹和部落原始人。徐知着巴不得他误会,乐得不去解释,没敢告诉他真正的对手是毒枭。
蓝田正说到兴头上,一想到心肝宝贝要去过苦日子,自然有点不舍,两个人多腻歪了几句,等徐知着收拾好东西跑下楼,已经成了最后一名。
本杰明在前方带路,一边瞥了他一眼,嘲道:“我还以为你们只训练紧急集合。”
“我老婆正在给我打电话。”徐知着淡然道。
本杰明的脸色顿时和缓下来,同情地说道:“噢,那你怎么向她解释的?”
“他以为我要去……打狼。”
本杰明哈哈大笑,一手揽过徐知着的肩膀:“你做得对,女人没必要知道太多。”
“唔?”徐知着诧异地一挑眉。
本杰明瞬间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有些男人也不需要知道太多。”
“你也成家了?”徐知着好奇问道。
“差不多了,我打算等孩子生完就求婚!”本杰明难得地一脸柔情。
虽然徐知着对他的办事次序颇有疑惑,但也不妨碍他真诚地道一声恭喜,已婚男人这个身份迅速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汽车穿行在漆黑的山林,浓重的水汽铺天盖地,像是撞进了云絮里。徐知着没有查看地图,只知道方向大概是东北面,海拔越来越高,进入真正的掸邦高原。因为大雾的缘故,天空像是一块凝固的墨,看不到半颗星子,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弹跳着,一开始是弹石路面,再后来是泥路。
徐知着抱着枪装备缩在后座上打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也是一项特种技能,队友们多半睡得香甜,只有安格斯瞪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阴郁地瞪着窗外。在山的另一面,完全看不清轮廓的丛林里传出悠长的狼嚎,在空谷中回荡。
魏赛把枪从背后拿出来抱到胸口,斜斜的枪口正对着徐知着的脑门。徐知着在朦胧中感觉眼前一道乌光,睁眼一瞥,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枪口调转方向,对向窗外。魏赛猛然醒悟过来,双手合什,连连道歉。
“小心走火。”徐知着微笑。
车子不间断的开了一夜,但是在这样糟糕的路况与曲折的山路上,也实在说不好已经开出了多远。当淡薄的晨光穿透浅雾射入车厢,徐知着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愕然。
山路对面,深谷的另一边,好像绒毯一样繁盛的丛林被山火烧出一块又一块的焦痕,在这些火炙的伤疤上种植着成片的罂粟。此时花期已过,青涩的蒴果挑在纤细的花茎上,间或夹杂一些艳丽的红花。
徐知着讶异地瞪大的了眼睛,此地鸦片泛滥他知道,但种得如此明目张胆还是看着有些震慑。
魏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十分老道地说道:“看来年景不好啊!”魏赛会说中文,虽然是带着浓重云南口音的方言,但只要说慢一点也不影响交流。
唔?徐知着的眼神带着些疑问,不是说罂粟特别好种,只要洒种就能收吗?
“看这个样子,应该是雨水不好,唉,也好,就是要没饭吃了他们才会肯下山,才能种点别的。”
“他们没有积蓄吗?”徐知着不解,就算颗粒无收,也只是一年的年景不好吧。
魏赛苦笑:“一亩地可以收一斤鸦片,去年的价是1800块钱人民币,还得看成色,一家人最多种个三、五亩,都不够吃穿一整年。”
“那为什么不种点别的?”徐知着没想到烟农的收入如此微薄。
“他们不会嘛。”魏赛说道:“不过,政府也在搞嘛,你们中国也在帮我们嘛,种甘蔗,种谷子,但这里太高了,那些东西只能在坝里种……”他看着窗外,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厌恶:“种大烟是肯定要完蛋的。”
徐知着心头微震,他不是没见过穷人的白莲花,比起缅北,非洲才更像地狱。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拥有与自己相似的黄种人面貌,还说着共同的语言,徐知着便不自觉地对这块土地生出了更为真切的同情,也为他与他老板的见识而感到一些钦佩。虽然“种大烟是肯定要完蛋的”基本已是缅北各界的共识,但不同人选择了不同的替代:有制冰毒的,有开赌场的,有造妓院的……偶尔,还有搞实业的。
徐知着有时会想,大约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对温盛总是抱有一丝善意的幻想,毕竟比起另外那些人来,他已然是这块贫苦而罪恶的土地上最光明的希望。
同样是人渣,开矿的人渣总要比贩毒的人渣可爱多了。
车行到尽处,是一片烂泥浆似的空地,已经有几辆车在这里等着,一群看不出是军还是警的武装人员列队站在一边。
本杰明吹了一声口哨,一群人哀号着咒骂着开始上全装,抹迷彩,不过负重虽苦,性命更是要紧,每一个人都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全身上下每一个口袋里都塞满了弹夹,强壮的肌肉外面包裹着厚厚的防弹衣,让身形膨胀到几乎骇人的地步。相比之下,那些穿绿色制服的缅甸军警简直纤细得像一根竹杆。
本杰明、安格斯走到一边与温盛和军方负责人最后商议了一些什么,徐知着看了温盛一秒,十分庆幸这位爱找麻烦的阔佬保留了最后的理智:给自己整了一套普通士兵制服,而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很值钱。
行动方案其实一早就定好了,本杰明带着他的小队打前站,大批军警则跟在一公里以外,彼此以电台联络。
临行时,军方又指派过来一个向导,前突第一小组变成了四个人,徐知着把狙击步枪倒背到背上,看着向导毫无防护的单薄身体,感觉到莫名其妙的不祥。
一路过去都是原始森林,向导在没路的地方找出路来,四条大狗呼呼地喘着气,但训得很好,一声不吠。徐知着抹了一把汗,随手看表,海拔高度在1600米左右。还好,半高原的林区,倒是没那么热。
魏赛已经看惯了他们的全装负重,倒是军方的向导一直不停的转身看他,像是随时准备着看好戏。徐知着暗忖难怪美军要开发人工外骨骼,负重这么大,打不死先累死了……行进第一天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突击队与军警汇合在山谷扎营。
高原天凉,没有更多的御寒装备,取暖全靠他人。本杰明那帮人笑容暧昧地把徐知着从自家帐篷里踹出去,徐知着苦笑着无奈,只能找魏赛他们求收留。
魏赛不知内情,一脸受宠若惊的迎接了他,共用同一个睡袋的还有那位军方向导,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肉体相贴,气息相闻,徐知着仔细感觉了一下,没觉出一丝异样,确定爱上蓝田也没有改变他的性向,在简陋的帐篷里迅速入眠。
徐知着在凌晨时分被叫起来站岗,与滕·布劳沃换班。他披上伪装网,挑了营地旁边的一棵巨树爬上去,把身形隐在枝叶里。晨光一点一点地染亮黛色的山脊,他听到大地沉静的呼吸声,在他身下二十多米的地面上,还沉睡着一百多个人,远方危机四伏,而他漠然的扫视四周,长枪在手,感觉平静而又从容。
至此,相隔多时再一次手握武器,再一次闯入密林的兴奋与激动都沉淀下来,只剩下心头这一份沉甸甸的满足与平静。
在失去过后,徐知着才真正体会到,他如此迷恋这杆枪的原因是什么,那不是对精美机械的喜爱,不是对杀戮瞬间的渴求,他最钟爱的,是这份令人无法抗拒的安全感。
很厉害,很重要,被需要,被依赖,被仰仗……于是不能被忽视,更不会被轻视,亦绝对不会被抛弃。
有些人不必握着枪就能实现这一切,比如说蓝田,但他不能,他必须依靠武器,毕竟,这是他十多年来唯一学会的,也是做得最好的。
第二天下午,在闹过数次豺狼虎豹之后,平淡的征途终于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波澜。四条狗压抑地疾喘,发出呼呼声,前爪用力踏住地面,紧张地龇出尖牙,只是没有主人的指令,都忍耐着没有吠叫。
魏赛通过狗的眼神和姿态向本杰明指明方向,本杰明用热成像仪扫描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人迹;便向后做出一个手势。居中的两个南非人赶上来,简单交流了几句,悄无声息地隐入密林里。徐知着把手中的步枪交给魏赛,挑了一棵高大的柚木爬到高处,架起SVD,靠枝叶细微地晃动判断队友的位置,以便随时提供火力支持。
十几分钟以后,徐知着听到耳机里轻划了两下,罗布轻而急促地说了一句:“解除!”
徐知着从树上滑下,看到罗布皱着眉头一脸古怪的从灌木丛中钻出,一手拉过军方向导:“你过来看看。”
本杰明不明所以,下指令让安格斯注意盯着,拉上徐知着一起跟了过去。
是尸体,一具人类的尸骸,大约是掩埋者做得太过潦草,又或者是死者生前留下的血腥气过重引来了食腐的野兽,让这两位可怜人连个全尸都没保住,四肢和躯干都被啃得白骨森森,七零八落。
军方向导忍耐地咬紧牙根,在散落一地的衣服碎片里翻找了一阵,拎出一个几乎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小布片,怒火瞬间从眼中涌了出来,他张大嘴,似是想喊又不敢,喉咙口发出嗬嗬的声响。
本杰明低声问道:“你们的人?”
向导点点头,眼泪沾湿了眼眶周围的尘土。
“走吧,留给后面人处理。”本杰明放缓了语调,拍拍向导的肩膀。
向导怔愣着点了点头,却蹲下来收拾起尸骨,罗布诧异地看了本杰明一眼,本杰明微微摇了摇头,索性蹲下来帮他收拾,徐知着当下也顾不上血腥,把长枪上背,七手八脚地帮着收拾。
这个人生前就已经是一堆碎块,死后被野兽啃食的更为零乱,好不容易拼出一个大概,头颅无论如何找不到。徐知着灵机一动,打开工兵铲开挖,掘去几层浮土,在草根间露出黑森森的发。向导见状也扑过来帮忙,双手托着把头骨捧出。
徐知着正要站起,手上一重又一轻,那只圆溜溜的人头像个保龄球那样砸到他手上,又滑向地面,正面向上砸入浮土中。向导双手颤抖着跪在他面前,一阵一阵地发着抖。徐知着生怕他要喊,一时顾不上腥脏,合身扑上去,死死按住他的口鼻。向导抽搐似的挣扎着,片刻,像忽然断了气,全身瘫软下来。
徐知着抹了抹汗,低声说着对不起,转头看到本杰明一脸震惊地盯着那个土坑,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徐知着感觉胃里痉挛般的一绞,几乎要吐出来。
那只头颅的眼球被利刃划开,深深的切出一个十字,晶状体内容物混杂着泥土,像浊重的眼泪,从空洞洞地眼眶里流出来,凝结在脸颊上。
徐知着迅速调转了视线,好像窒息一般努力呼吸,镇定了好几秒才平静下来。
“我们将面对一群魔鬼。”本杰明低呼,有微微的兴奋与平静的漠然。
这件事把整个队伍耽搁了很久,本杰明反复确定那两名失踪的探子并不了解这次行动的任何内容,才宣布继续上路。再次出发时换了一名向导,由于他们都长得同样单薄的眉眼,并且神情木然,罗布甚至一开始没有发现换了人。徐知着在新向导的肩上捏了两下,以示鼓励。
今晚不扎营,所有人沉默而警惕地前行,在入夜时分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孟都。
徐知着从山脊上往下看,孟都就像一个鬼影森森的大碗,这是一处高山平坝,草寨的周围散落着一路过来已经看熟的罂粟地,不知道是海拔还是气候缘故,此处的罂粟尚在花期,即使在月光下也可以看出那灼灼的艳色。
本杰明下令全队修整,凌晨出击。
徐知着靠着一棵树坐下,把身上的负重卸给大地,盯着手里的长枪看了一阵,又盯着黛色的长空看了一阵,最后把蓝田拎出来想了一会儿,终于忘记了那双破碎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非常幸福。
孟都的烟寨建得非常零散,初看去毫无章法,细看去,这里一片那里一户,全建在战斗攻击路线上,掩护着寨子中心的毒品工厂。事后,徐知着才知道孟都的作坊里主要生产的不是海洛因,而是麻古,一种冰毒类的安非他明衍生物。把工厂建在烟寨里不是为了收大烟方便,而是利用烟民与政府的天然敌对,换得土著人的信任与掩护。
此处大山环绕,一旦府派兵清剿,只要走近寨子边沿就会被老百姓发现,毒贩们与烟民混在一起逃进大山深处,连神都别想再把他们搜出来。
这就是花大钱请本杰明他们过来的意义,只有这些身经百战,可以熟练的使用各种夜视设备的现代职业军人,才能悄无声息的趁着夜色潜入烟寨内部,从根挖起,连锅端。
徐知着抓紧时间睡了一觉,被推醒时正是凌晨1点多。山里人睡得早醒得早,现在正是睡眠最沉的时候。本杰明再一次与各方确定细节,最后一声令下,各路人马分散开,潜入夜色里。突击队深入虎穴,政府军与温盛的私兵分散开来埋伏在寨子边沿围捕。
徐知着潜到寨子边沿,极轻盈地窜上一颗高大的柚木,这是他在山上就看好的狙击阵地,类似的阵地他还预备了好几个。安格斯负责进攻,协助攻击性火力,而他负责防卫,同时清除那些试图冲破包围圈逃入山林的毒贩子们。徐知着利用电台通讯特别确定了一下温盛的位置,确定此人正处于自己的控制范围以内,便沉下心来,静静地等待着交火的瞬间。
一直都很安静,眼前的烟寨如死去般沉寂,只有耳机里一声声极轻而短的“清除”昭示着战斗正在进行,暗哨在一个一个被拔去。徐知着子弹上膛,紧跟着两个缓缓移动的荧光标志,这是那个南美人。战斗还没开始,徐知着无可护卫,主动承担了一部分进攻火力。
忽然,在寨子的另一边爆发出一声模糊的嘶吼,一梭子子弹直入长空,彻底撕碎了这宁静的夜晚。
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