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蓝田那个会开了三天,硬挺住没破功,灰溜溜地跑回家养伤,他这次伤得是元气,有点狠了,整个人都蔫蔫的。徐知着又学会了几个菜,厨房从蓝田的一支独秀,变成了双雄争霸。
蓝田偶尔感觉到最近手下的小朋友们神色诡异,好像背着他在搞什么事。蓝田算算自己的生日还早,查查最近也没什么牛文章让大杂志接手,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没准是张三要恋爱,没准是李四又失恋了,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哎,学生时代嘛,就是这样,人不轻狂枉少年。
这边的事刚刚消停了下来,美国的工作又得过去招呼着。如今这年月,在北京有佳人相伴,到北卡就得形单影只,搞得他特别不想回去。但再不情愿也得去,最近这风波一起,彻彻底底地断了蓝田全职回国的心,狡兔需三窟,他是真不放心。
蓝田隔着一个太平洋两边跑,脚尖不沾地连着忙了大半个月,再次走出北京机场已经是秋初。徐知着隔老远就看见了他,鹤立鸡群地站在人堆里,长风拂起风衣的下摆,更衬出他高大的身形。
“好冷。”蓝田把行李扔进后座,搓着手坐进副驾驶位。
“冷吗?”徐知着一边开车,一边伸手握过去,把蓝田冰凉的指尖握到手里。
北京一场秋雨骤凉,蓝田只着两件薄单衣,是穿得有点少。蓝田颇为享受地被徐知着握着,看了又看,没舍得调侃,反手握上闭眼装睡倒时差,转眼竟真的睡着了。徐知着直到换档的时候才发现手收不回来,只能用一只左手开完了全程,一路高度警惕,生怕让交警拦住。
蓝田一觉睡醒感觉路线不对,茫然问道:“去哪儿?”
“请你看场电影。”徐知着说道。
蓝田眯起眼睛打量,感觉此人又开始佯装淡定,嘴角一扬,嘲道:“你约我?”
徐知着脸上微红,无奈道:“你就当是吧。”
蓝田满足地笑了笑,知道徐知着只是好心体贴自己最近操劳过度,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电影神马的……蓝田默默祈祷片子不要太烂,否则第一次“约会”就睡死在电影院里,那可就糟糕了。
非周末的下午,放映厅里空荡荡的,只是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有如看堂会。蓝田和徐知着黑灯瞎火地摸进去,片子已经开映了五分多钟。
“没事儿,回去到网上下个片头来看。”蓝田安慰徐知着。
“好的。”徐知着到位置坐下,目光闪亮,仿佛极为期待的模样。
可惜,这年头的国产片品质极其稳定,只有无聊二字可以形容。蓝田一边托着下巴强打精神,一边偷偷欣赏徐知着沉默的侧脸,正看得入神时,四下里猛然一暗。
黑屏了!
不是吧?蓝田嘴角抽搐着东张西望,心想这年头还能撞上一次放映事故也不容易,电影院会不会送爆米花?正在胡思乱想间,眼前的画面一亮雪花闪烁,幕布中间跳过:5、4、3、2、1……的倒记时。
“怎么回事。”蓝田只觉得有趣。
然而倒记时结束,一道白光闪过,蓝田整个北京实验室的学生们排成一行,站在幕布上齐声高喊:老板,我们爱你!
蓝田瞬间坐直了身体。
徐知着微笑地看向他,看着这个素来镇定强大的男人露出孩子一般的无措与茫然。他迅速地看了自己一眼,又马上把视线投回到幕布上。
巨大的影幕上,那些徐知着见过没见过的学生们依次出现,有的巧舌如簧,有的腼腆羞涩,北京的,美国的,正在读的,已经毕业了的……有人甚至拖了全家上阵,懵懂的幼童傻乎乎地挥舞双手说:“蓝老师,加油!”
蓝田下意识地咬住手指,眼前模糊一片。
放映厅里的灯光渐渐亮起来,一行人推推攘攘的从门外走进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谁干的?”蓝田虚张声势地站起来:“赶紧老实交待,谁干的?!搞多久了,都瞒着我。你们这帮臭小子,不务正业……”蓝田激动得语无伦次:“别以为这样子下周的组会我就能饶了你们。张平,你的开题报告什么时候交?苏文远,下周组会,你PPT做好了没有?”
被点到名的臭小子满脸带笑,毫无惧色。
“老板,我们本来打算进来的时候每人拿朵花,可后来想想,你现在没准对求婚有心理阴影。”有人高声叫喊,引起一阵轰笑。
苏文远不知死活地挑衅:“老板,我下周组会的PPT用玫瑰花做背景,可不可以?”
“可以。”蓝田傲然道:“你拿我当背景都可以!”
徐知着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欢声笑语,那里的幸福与他无关,却又有他一分功劳。蓝田被他的学生簇拥着,像一个闪亮的发光体,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时遇见的模样,那个永远都活得特别理直气壮的男人。
果然,徐知着心想,蓝田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去的路上蓝田一直坐在后面,徐知着看不到他的眼睛,心里便开始忐忑。
“其实我没有做什么。我只是过去告诉他们,你最近心情不太好,需要一些鼓励。”
“你那些学生真的很有才,那些视频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一段一段录出来,剪到一起。”
“其实你看,他们都很……很喜欢你。我觉得你值了……”
“好吧,电影院的租金是我付的,我就干了这个。”
……
徐知着一路解释,蓝田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徐知着心里的疑问终于在进门后达到了最高点,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不可能啊……蓝田当时表情做不了假,那是真高兴。
“怎么了?”徐知着蓦然有些惶恐。
蓝田退后一步,背靠在门上:“你别过来。”
“为什么?”徐知着走近一步。
蓝田微微抬眸看他:“我一直不敢看你,我怕我会忍不住……想吻你。”蓝田咬住下唇,有些自嘲的笑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在惦记这种事,想得要发疯。”
徐知着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在无边的黑暗中,听到骤然急促的呼吸声,然而,等了许久,直到那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一个吻,极为虔诚地落在他的眉间。
蓝田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徐知着坐在窗边看报纸,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蓦然感到一阵酸楚,在心底隐隐作痛。
“醒了?”徐知着折好报纸,坐到桌边:“粥,油条还有烧卖。”
蓝田低头凝视他,岁月甜腻悠长地从他指间流过,带着美好食物的气息。
那么英俊,那么善良,那么聪明……蓝田近乎绝望地想,像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他的,晚上等他回家,早上帮他买饭。
??徐知着疑惑地看着他。
“我去刷牙。”蓝田干巴巴地说道。
蓝田的确是初初见到徐知着就觉得喜欢,但那种喜欢不是源于一见钟情式的情欲萌动,而是人生历练之后对人对已的透彻了解。那个孩子身上拥有一些让他注定会着迷的东西,英俊、沉稳、重情谊、而且极为坚韧。他就像一个老饕看到一盘菜,看着色香味全,想来一定会好吃,所以馋,所以想要把它搬到自己桌上,想要与他发生一点什么。
然而,天长日久,岁月让那些令他着迷的东西凝固成了实质,不再是虚无的主观判断,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带甘美芬芳的经历。那是一颗自己会长大的树,只要给他浇一浇水,他便会对着你微笑。
居然比想象中更美好。
蓝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那双眼中带着热望,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尘埃落定以后,吴总监携“厚礼”找蓝田赔罪。
“这个人,我绝对保证,人格担保一定不会出岔子。”吴总监一脸的悔不当初:“你也知道有些人,是吧,心态不对……搞不清楚状况,把什么都糊里糊涂地搅在一起,就容易炮品不好,整出这种天雷的事儿。所以这位……纯ABC,连他爹都是ABC,黄皮白芯,长得还跟你那位有点像……”
蓝田自嘲道:“我这人炮品也不怎么样,就当是遭报应。”
“别这么说嘛!”吴总监很羞愧,一边从手机里调出照片来给蓝田看。
蓝田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说道:“算了。”
“为什么?别太挑了,你丫找个打炮的比我找男朋友还麻烦……”
“我是说,算了。”蓝田按住下唇,嘴角浮出一丝苦笑:“没心情,现在不想。”
“呃……”Simon吴微微一愣,有些试探性地问道:“你该不会……”
蓝田一言不发,伸出两指定在吴总监的眉心。Simon讪讪然十分不屑地说道:“不想就不想呗……神气什么。我还省事儿了,也就是为你了,为别人……你看我什么时候干过这事儿。”
蓝田失笑:“所以啊,专业水平不过关,你看你把我给坑的。”
吴总监横眉立目:“蓝田我跟你说,你死定了!”
蓝田微微笑着,用口型说道:承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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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一直有人问蓝田为什么这么快爱上徐知着,或者……他爱徐知着什么。
其实真正的答案是,他到现在才算爱上了,之前只是:有好感->动心思->喜欢->很喜欢……酱子,其实基本与我们普通人的心路是一样的啊。
成功学!
刚刚和鱼片讨论人生成功的三要诀,那就是:
1.坚持
2.不要脸
3.坚持不要脸
所以夏明朗和方进甭管怎么混,都是人生赢家,妥妥的。
徐知着虽然是真的点儿背,但关键在于,他还想要点脸。
而陆臻小朋友之所以在如此高附加值的命运面前,偶尔都有点混不好,主要就是丫太要脸了,而后来为什么又开始混得好了,就是因为跟一个死不要脸的混久了,也渐渐忘记什么叫要脸了。
至于陈默,嗯,他的问题在于,丫不知道还有脸。
番外: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
最近我老是会想到这句话,没有理由的,也没有缘由,虽然窗外是春天。我是在陆臻的笔记本上看到这句话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当时,陆臻拿着本子问我喜不喜欢这句话。
我说喜欢。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感觉很美。
然后他笑了。
他觉得我懂了,我能够理解他,所以他高兴。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懂,我都不知道夏天应该开什么花,荷花吗?不是得春天才开一树花吗?还有秋叶为什么会静美呢?一到秋天,叶子落一地,哗哗地扫,怎么也不静啊?
但这些问题我不会问他,因为没什么意思,我知道他也就是这么随口一问,我只要跟着随口一答,他就会高兴,我喜欢看他高兴,他笑眯眯的小样儿特别可爱,神气活现的。
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文化,虽然我可以装有文化,顺着别人的意思说,多半不会露馅。我只正儿八经念到过高中毕业,再后来当兵上军校,就也不怎么上文化课了。但陆臻是个文化人,他什么都懂,他爸爸是大学教授,有大学问的那种人,我特别喜欢听他说他家里的事,特别特别好的一家人,听着就让人高兴。
陆臻后来还带我回家,他爸爸妈妈对我也特别好。
陆臻有一次抱着他爸问我羡慕不,我说不。他鄙视了我。但我是真心的,不羡慕,有什么可羡慕的,差太远了,羡慕都羡慕不来。后来这小子从队长那里打听到我家里的事,追了我三天要道歉,傻乎乎的,我特别喜欢他。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但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心对我好,陆臻是真心的,所以他想做什么事儿我都想帮他。
这是我住进总参第三招待所的第三个月,从上个礼拜开始,我一直看着窗外第二颗树,从右边第一个枝子开始数它的叶子,这个游戏让我顺利的渡过了一周。但今天的风特别大,我数不清,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决定跟它说一会儿话,就像小时候玩儿惯的那样。
我叫徐知着,最近遇上一件倒霉事,出了一个巨坑爹的任务,伤亡惨重。
我一下直升机就让人逮走了,连着飞行中队的老金,然后飞机换飞机直接被送到了这里,就没再换过屋子。
总参那些人办事特别咋呼,一声不吭的把我扔了两个礼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故意要吓我,只是事关重大,他们也需要时间去组建调查组,因为各方都卡着,不许别人先提审我。
但那会儿我是真害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像坐牢一样。每天每天都在想,发生什么事了,兄弟们的伤怎么样,队长的伤怎么样,陆臻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嗯,是的,队长是陆臻的人,他们是一对儿,特别好的一对儿。我很愧疚,总觉得是我没保护好陆臻的爱人,我毫发无伤的回来了,他却倒下了。我那时候还想不到自己,顾不上,每天尽胡思乱想别人的事,只盼着有人来给我一点消息。
还好,后来我女朋友来看我,她们家门路是真是大啊!她给我带来很多好消息,说队长的伤有救,说我也会没事儿,说她爸爸一定会帮我。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那些特别高深复杂的事情我根本想不到,所以当时我是真高兴。
我说过,我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就只能看出谁是真心对我好。梁一冰也是真心对我好的人,这么多年,跟着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兵,从来没有二心。
我那天抱着她只想哭,后来我真哭了,高兴的。
我遭这么大难,倒这么大霉,她一个大小姐,没有放弃我,拼了命从火里捞我,我还图什么?我跟她说,等这事儿了结了,我们就结婚,马上就结婚,谁的话也不听了,谁的意思也不等了。结完婚,我整个人都是她的,赚的钱都给她花,她让我往东就往东,让我往西就往西。
她就坐在我腿上看着我笑,眼睛弯弯的,特别好看。她很漂亮的,出了名的漂亮,我都不知道她看上我什么。
她老说我不够爱她,我说下次把给把刀你,做人要讲良心,你把我心挖出来看看。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对的,没良心的那个人是我。
但我没得选择。
那天,我看着严头,严头看着我。我原来很怕他,他一个眼神我都得琢磨好几天,可当时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一直看着严头的眼睛,直到他冲我点头,我觉得有些东西死了,有些又活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天要塌了。
梁一冰后来又找过我一次,告诉我她爸爸为了我,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她说,本来这一次应该是夏明朗走,去个风景秀美的院校呆着,供着,想什么干什么,轻轻松松的养老。只要我不折腾,麒麟的未来一定会有我一笔,我将不再是一个小卒子,我再也不用看着她爸肩膀上那颗星吓得要死,我可以理直气壮的娶她进门。
她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说不出来,她也不会懂。
她看着我哭,我从来没让她这么哭过。以前只要她红一红眼眶我就得投降,她一掉眼泪我什么都听她的。只要能让她高兴,我可以一整个休假都呆在他们家附近,每天帮她妈买菜,陪她爹跑步,甭管别人怎么嘲笑我,我都能坚持,只要他们不给我使绊子,能让我进门。
我一直拿她当观音供着,陆臻一直嘲笑我,但我不在乎,我乐意,只要她爱我,我什么都乐意。
那天临走的时候,她最后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会再爱我了,她恨我。
我花了很久才忘记那个眼神,我不可能记着它活下去,那太难了,我会后悔,会想弄死自己。
我看到树不停的在摇,大概它也觉得很难办。
北京的春天很怪,大风吹得特别猛。没人要审我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屋里呆着,他们给我送饭,我就吃。有个小兵跟我说,看我吃饭的样子,下次往菜里混两把铁砂我都能咽下去。我冲着他笑,我说你试试呀?他小声问我犯了什么事。我摇头,告诉他这个不能说。
后来这个小兵被调走了,换了个完全不说话的。
我一度怀疑这个房间里有摄像头,但查了一遍没发现。
他们说我指挥失误,但这个罪名可大可小,运气好点折成小兵还能继续在麒麟呆着,运气差点,没准儿会上军事法庭蹲几年牢。我当时交待的时候拼了往黑里说,好把夏明朗洗白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运气是好还是坏。
再后来气氛轻松了很多,连严头都能来看我,他劝我想办法哄一哄梁一冰,说现在最想把我往牢里整的人就是她爹那拔人了。我问他要怎么哄,严头看了我半天,没再说话。
临走的时候,我让他帮我带个字条,我撕了桌上的台历写的,借了严头的笔。
我说:我对不起一冰,如果她想让我坐牢,我就去坐牢。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哄,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是真心话。
我的手机被还回来了,还有我留在麒麟基地的一些东西,我知道快了,也知道坏了,最好的那个运气没有了。这地方没有信号,手机只能当闹钟用,我闲得没事干,坐在窗边一条一条地删联系人名单。
梁一冰是一个很热闹的姑娘,我跟她谈了好几年恋爱,认识了她身边一群人。我每删一个都要想很久,我怎么认识他的,我们干过些什么,吃过什么饭……把所有的联系人名单都删光,就像是把我们的恋爱经历都回忆了一遍,然后一个个忘掉。
我的脑子一向很好使,听话,我让它记什么它就记什么,我让它忘什么,它就能忘什么。
陆臻就不行,他老是喜欢记着一些破事儿,翻来覆去的想,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不想明白了绝不罢休,不过……那挺好,说明他遇上的破事儿还不够多。
我那天没有吃晚饭,第二天也没有吃午饭,第二天下午有个军官跑过来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要绝食。我说我就是忘了。他很不相信的对我说,绝食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会给领导留下坏印象。我说对不起,以后我一定注意。
我在这屋里呆了三个月,差不多一百天,被提出去审了十次,写了四份材料,大部分时候就在屋里呆着,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但一直不运动,所以常常睡不着,睁着眼睛就看到了天亮。
有一次,在会议室碰到老金,他说他快被整疯了,问我怎么样。我说还好。他说你们干狙击的心理素质就是不一样。我想了想,大概吧。
最后一次开会的时候,有人口头告诉了我处理结果,比最坏的好一点,比最好的坏一点。我听完就坐下了,他们都看着我,我想了半天,站起来敬了个军礼,鞠了一次躬。
会后,严头送我回去,他说想哭就哭出来,他不会忘了我,也不会亏待我。我说我不想哭,我也不图你记得。
我的确不想哭,一点儿也不想,好像一切顺理成章,我求仁得仁。我走了很久很久,走过漫长的路,一点一点抹掉所有希望,那都是我亲手做的,我当初就知道会这样。现在终于走到了这个结果,我不觉得难过,就只觉得累,特别累。
他们把警卫撤了,说我可以走了,暂时找不到地方也可以回来睡。我把东西都收拾了一下就走了,我想,我宁愿睡大街都不会再回来。我坐在王府井最漂亮的那个楼门口发了一下午的呆,这里有很多人,都穿得很漂亮。
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我上飞机的时候让小严通知我妈,说我又要出国培训了,可能会久。我妈果然很高兴,她问我这次培训完了会不会提军衔?会不会加工资?我说会,我打算改天她要是再问起来,就把陆臻军装借过来穿,拍张照片给她。不过,她多半会忘记的。果然,她开始问我如果加了工资会不会多汇点钱回家。我答应了她。
我打完电话开始算帐,我还有30多万存款,按每个月给我妈汇3000块钱来算,还可以养她9年。但我妈现在才50出头,我不能盼着她这么早死,所以……我还是得活着,还得努力赚钱。
春天的花都开了,细细弱弱的小草花,长在马路边上,我也没什么大品味,感觉都挺漂亮的。
我坐车去找陆臻,这世上有两个人真心对我特别好的人,我亲手逼走了一个,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没想过夏明朗看到我会尴尬,完全没想到过,队长铁骨铮铮的汉子,顶天立地,现在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看着我,我感觉特别难受。我说队长要不然你睡一觉吧。他愣了一会儿,睡了。
陆臻问我想不想哭。我说我不想,我其实还好,就是有点累,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陆臻说那我帮你找个地方,让你好好睡一觉。我说会不会太麻烦人?他说不会,那人也挺忙的,屋子老是空着,但地方很舒服,你随便住着,家里什么都有,饿了自己搞点东西吃,你麻烦不着他,他也麻烦不着你。我说那真挺好。他说等北京的事情了结了,就把我接到老家去住。我说别,我现在心情不好,在老人面前我放不开,更添乱。
陆臻一直看着我,然后点头,说按你的意思办。他真的特别好,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朋友了,凡事都为我想,为我操心,我遇到好事儿,他比我还高兴,我倒霉,他比我还生气。
夏明朗真是有福气!
那天,我看到陆臻跪下来,低头去吻夏明朗脚上的伤。
我忽然特别羡慕他们,即使差太远,还是特别特别羡慕,他们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他们永远不会解释不来,也不会不懂,他们不会反目成仇。这种日子只要能让我过一天,我马上去死都可以。
陆臻也是个幸运的人。
而我总是运气不好。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运气不好就不好了吧。
有人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而我,就算生在夏天也只是马路边上一朵小草花,死在秋天也只是白毛杨落了一地的大叶子,一大早就会被环卫用大扫帚扫到一边去。
但还能怎么样呢?
就这么着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小我就知道,我花十倍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别人得到的,所以别哭别闹也别抱怨,都没用。
只要脚下还踩着一点土,岩缝里还有水,自个拼命长吧,又不会死。
27
十一月中旬,徐知着禁令解除,考出资格证,最终在自己一直健身的健身房里谋了份私人教练的工作。
他在这个地方练了半年,熟门熟路,名声在外,上衣一脱就不愁客源。男的女的,有心塑身的,有心减肥的,有心看帅哥的乌泱乌泱地往上拥,行情一路看涨,课表可以从早上排晚上。只是需要顾及语言学习,一天只带两到三小时课,周末略多一些,每月大概能赚个8000块,刨去交给蓝田的水电煤气各种家用,还有给老妈的三千块,还能剩下不少,基本可以保障正常生活。
不过,年纪大了学语言总是件麻烦事,徐知着的语言学习进展缓慢,有些法语音标无论如何都发不准。蓝田每天晚上回来陪着徐知着唠叨,偶尔捏着他的下巴教他看口型正音,恨不得他永远都学不好。
蓝田有种预感,徐知着并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学这些东西,他终将远走高飞。蓝田舍不得决断,只能安慰自己多留一天就算一天,如果注定人间留不住,能多赏得一季春也是好的。
然而,这个秋天注定多事,没过多久,徐知着在晚饭时接到一个电话。徐知着的电话极少,手机常年扔在茶几下面,从不随身携带,蓝田递过去的时候无意中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徐知着浑然不当意地接了,瞬间神色一寂,低声唤道:“姐?”
蓝田马上竖起了耳朵。
徐知着放下筷子,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往阳台走。蓝田总觉得偷听有点鬼祟,可不偷听实好奇,左右为难了一会儿,捧着饭碗凑过去,只听到徐知着最后挂断前的一句话:“是的,我现在正在北京。你把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来。”
“怎么了?”蓝田抢先开口。
“我妈病了,现在在我姐那里,我等下过去看看。”徐知着沉下脸。
“你家在北京?”蓝田诧异。
“我姐家在北京。”徐知着知道蓝田有疑问,顺着解释:“我和她从小关系不太好。”
“哦。”蓝田随口问道:“老太太怎么了?”
“说是在结肠发现有肿瘤?”徐知着毕竟不懂,有些茫然。
蓝田脸色一变,咽干净口中的饭粒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吧,这病不是小事。”
徐知着转头看了他一会儿,渐渐恢复了他一贯而之的平静漠然的神情,他沉默了很久,方点了点头说:“好。”
蓝田直到坐在章云靓家里,才明白徐知着为什么要犹豫那么久,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个姐姐,也不会愿意带任何人来见她。
章女士的家地段很好,但房间极为狭小,是那种典型的上世纪老公房。一室一厅的地方此刻挤下了五个人,地铺直接打在厅里,菜汁淋漓的盘碗摆在桌上,一个孩子跑来跑去,玩具洒了一地。蓝田站在门口就觉得眼花,着实需要定一定神才能踩进去。然而,比起章云靓本人来,这脏乱的屋子给人带来的恶感简直不值一提。
平心而论,章女士长得算清秀,倘若气质略好一些,也不算辜负名字里那个靓字。可惜偏生眉间一股尖刻的戾气,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一百万。蓝田打一照面就预感这女人不好惹,可章云靓一开口,才让蓝田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你小子真没见过世面。
章云靓站在门边,上下略一打量,讥讽地说道:“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你就死在北京你怎么不早点说?你那个死鬼老娘差点死在我家里!”
蓝田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徐知着漠然道:“我刚刚知道,马上就来了。”
“你老娘倒是会心疼你,就知道麻烦我,成天刮我们章家的钱贴你这个臭油瓶。”章云靓拧身往里走,抬脚在地上被褥间一踹:“醒醒,你那个杂种儿子来了。”
蓝田当场懵住,只觉得匪夷所思,蓝家是书香门第,亲友之间都极尽礼数周全,幼童吵架都得当大事处理。要是成年人如此口出恶言,那恐怕这辈子的亲戚都没得做了。徐知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地铺前蹲下,用方言低声交谈。蓝田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卷在被褥里,眉目间依稀有点徐知着的影子,却毫无神采。
蓝田茫然地看了一圈,发现气氛极为平静,小孩子坐在墙角噼哩啪啦地砸着玩具,两个男人躲在里间看电视,女人不耐烦地坐在桌边……好像刚刚那句恶毒的辱骂从来没有出现过,或者……只有他一个人在介意。
徐知着似乎明白他什么想法,伸手帮母亲拉好被子,起身时在蓝田耳边说道:“等会解释。”
“怎么说?”章云靓拍桌子。
徐知着在她对面坐下:“明天去医院?”
“去哪里?去哪个医院啊?!娇贵死了,得了个烂病了不起了。都要跑到北京来看了,北京的医院是那么好进的吗?挂个号从今天早上等到明天晚上,我哪有那个美国工夫管她死活?她跟我什么关系?我爸糊涂我可不糊涂,你们别想来讹我。”章云靓横眉立目。
“那你的意思是?”
“哪儿来的给我滚哪儿去,老娘伺候不起。”章云靓冷然道。
徐知着略一垂眸,向墙边看了一眼:“这样吧,明天我带她去医院。听医生怎么说。”
“哟,真孝顺呐。把老娘往我家一丢,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现在来显摆你孝顺了?”章云靓讥讽道。
“医药费我出。”徐知着淡然道。
章云靓冷哼道:“怎么着,你不出难道还让我出?你妈一没工作,二没医保,还命贱体贵的成天喝药,花了我爸多少钱呐?现在让你出一笔怎么了?”
“我妈手上应该还有钱吧。”
“哟,发财了,还说不得了,你才赚多少几个钱啊?每月汇个三五千的还不够你妈买药吃呢!!”章云靓像是被人戳了心窝子那样蹦了起来。
蓝田看着徐知着平静地侧脸,神色平和淡然,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转换神情的瞬间,恐怕任谁也不会想到,此刻的这个人……是伪装过的。蓝田怀着自己也无法说清的念头,默默窃喜。
“能给我看一下病历吗?”蓝田终于忍不住介入话题。
“你哪位啊?”章云靓扫过去一眼。
“我朋友,医生,所以专门带他过来的。”徐知着连忙截往章云靓的话,下意识地抬手放到蓝田肩膀上。
章云靓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从电视柜下面抽出一大叠乱七八糟和化验单据:“乡下带过来的。”
蓝田耐下性子把菜盘移到旁边,一边翻看,一边拿出手机上网,徐知着的手一直按在他肩上。章云靓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很快注意力又被儿子吸引过去,厉声呵斥,小朋友尖声哭喊,闹成一团。
蓝田无奈地扯一扯嘴角,心想这他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蓝田翻过最后一页纸,顺手把单据分门别类整理好。
“怎么样?”徐知着低声问道。
“感觉情况有点严重,要马上住院。”蓝田肃然道。
“哟,你当北京的医院是你家开的啊,你说住院就能住院?”章云靓讥讽道。
蓝田微微一笑,终于压不住怒气挑衅道:“你说对了,我说住院就能住院。”当下,拿了手机走到窗边去打电话。章云靓一时错愕,倒有些拿不住对方的来路,视线狐疑地在徐知着脸上转来转去。
“联系好了,北大第一附院。”蓝田说完电话回来,看也不看章云靓一眼,伸手收拾桌上的资料:“我明天有事脱不开身,你开我的车过来接伯母过去,直接进内科,我争取下午早点下班。”
“哟!”章云靓拿捏起声调:“怎么着,还攀上富贵了?我说呢,怎么死在北京呆着。你不是当兵去了吗?怎么现在不干了?你让人给开除啦?”
蓝田心头一凉,不敢看徐知着的脸色,恨不得甩手给她一拳。
徐知着不置可否,起身拍了拍蓝田的肩膀,蹲到他母亲身前道别。
回去的路上是蓝田开的车,可是开到半道蓝田才觉着不对,还是犯错误了,很明显,他比徐知着不淡定多了。
“你这脾气也太好了!”蓝田忿然。
徐知看向窗外:“跟她计较,那就什么事儿都不用干了。”
“话不是这么说,她那种人就是欺软怕硬,你越是不跟她计较,她越要爬到你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