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平号医疗救护船。
在接下来的日子,夏明朗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陆臻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正常情况,但老潘并不是那种温柔细致的医生,他有军人的行伍气,从来不愿意多做说明,只是含糊地解释为戒毒需要。
陆臻很郁闷,但又无可奈何:是啊,你凭什么要求他给你一个明白?
你懂吗?
又或者,你是什么身份呢?心急如焚不是一个谁都可以拿来烦人的理由!
然而,他们并没有在此停留太久。两天后,夏明朗的情况渐趋稳定,潘豪一脸严肃地给陆臻扎上一针,把这两名“重伤员”大摇大摆地抬下了船。他们将取道埃及离开非洲,写在公开病历上的病症是:未知生物碱中毒。
“喂?”前方视野里闯进一颗巨大的头颅。
陆臻凝神辨认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海默?”他着实困惑,“怎么哪里都有你。”
“是你们的门路太少。”这女人毫不客气地反讽,顶着一头包租婆发型在陆臻身前坐下,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面镜子来,塞进他手里:“帮忙。”
药劲儿还没全过去,陆臻脑子里晕得厉害,放眼看去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白纱般的不真实。仿佛一卷老式的法国文艺录影带,镜头凝固,朦胧暧昧。他呆滞地握着镜子,大脑像生锈的机械,一格一格地运转,海默说得不错,中国军方没什么海外需求,又极难取信,的确没有太多邪门路子。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惦记起了夏明朗,伸手探进被底,把对方的一只手握到掌心,这才觉得安宁。
海默看向镜子的眼神与她杀人时一般专注,手边排开一行古怪的盒子,里面五颜六色晶晶闪亮,那些鲜艳地细碎粉末像轻烟一样袅然升起,散发出微妙的香气。
“怎么样?”女人关上最后一个盒子,眼角斜飞抛出一个媚眼。这是标准的会情郎范儿,女为悦已者荣,那种亮晶晶祈盼的眼神没有哪种眼影可以模拟。
“很漂亮!”陆臻笑了,笑容从容和悦。
有人梳妆打扮等着见情人,有人满怀忧虑握着情人的手,人们的苦乐永远无法共通,陆臻是厚道人,他从不嫉妒,他总是为别人高兴。
海默欢呼了一声,解开满头发卷。陆臻这才注意到她的全套行头:紧身牛仔、马靴,上身着一件白底金色印花的短袖T恤,长V领露出一道深深的事业线,一颗湛蓝色的水晶珠子恰恰悬在中间;再配上光滑的麦肤与波浪长发,即使五官没办法瞬间改换,也是妥妥儿的上世纪乡村音乐性感女神范儿。
陆臻作势鼓掌。
海默并起双指送出一个飞吻。
这款妖娆的老流氓气派引发了陆臻的联想,脑中模拟程序自动激发,不出三秒钟就把这身行头扒下来换到夏明朗身上,然后陆臻像是忽然就醒了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趟旅程跨越了整个大西洋,历时漫长,夏明朗在半路上犯了一次瘾,瞳孔放大呼吸急促。陆臻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把那些恶毒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挤进那具他最钟爱的身体里,感觉自己血管里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油,他甚至有些耐不住那种烈焰焚身一般的苦痛,连呼吸都变得轻弱了。
飞机落地时已是深夜,本地空气湿润清爽,夜空清澈。
巴哈马,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加勒比海小岛国,自然的天堂。陆臻感觉皮肤刷的一下吸足了水分,绷了一整年,忽然柔软了,简直有点不习惯。
午夜的机场航班极少,只有不远处的直升机停机坪上亮着灯,一个男人正从那边走过来。背光处看不太清面目,然而身形笔直,雪白的长衣在夜风中翻飞拂动。海默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欢呼着从陆臻身边掠过,像树袋熊那样蹦到那人身上,娇柔柔地喊了声:“老公,你怎么来了!”
陆臻被这一记吓得不轻,差点儿就心脏病突发了。
走近后,陆臻才发现“老公大人”长得极白,几乎就是黄种人能达到的极限,在月光下莹莹发亮,像一尊玉雕的佛,所幸骨架高大,又生了一张温和平淡的路人脸,多少中和了一些肤色给人带来的震撼:一个男人如果长得太过细洁好看了,总是有些怪异的。
这是陆臻第一次见到白水,莫名其妙地,脑海里印出四个字:玉树临风。后来,他对此人的印象又过多次转折,从极好到极坏,又归于平常,却总还记得第一眼的感觉,干干净净的,玉树临风。
“白水,你们的主治医生。”白水向陆臻伸出手,说的是中文,口音十分地道。他虽然看着不像个壮汉,力气倒是不小,一手抱住海默,居然也站得稳稳当当。
陆臻知道他是华人,更加生出好感,两个人相互握手,介绍彼此,气氛十分融洽。
从专机到直升机坪之间隔着一块草地,陆臻下意识地弯腰把夏明朗抱起,大踏步走在最前面,并没有询问医生的意见。白水微微皱眉,拍着海默的后背让她从自己身上下来。他虽然不算瘦弱,但毕竟只是个书生,比不上陆臻那种训练有素的体格。像海默这样的老婆偶尔抱一抱是情趣,走长路还是吃不消的。
直升机上另有一张病床,仪器齐全,陆臻看着白水为夏明朗放置吸氧管,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他一直不醒?”
“昏睡疗法,他们在为他戒毒。”白水抬起头。
陆臻发现白水与人交谈时会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目光平和静谧,犹如深海。人与人的相处要讲缘份,有些人你永远不会相信他,有些人一个照面就让你感觉靠谱。而白水身上有种沉静的魔力,会让人心定。
“哦,那是?”陆臻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握住夏明朗的手腕。
“飞机要起飞了,你抱着他吧。”白水的目光在陆臻手背上一掠而过。
这个提议简直正中红心,陆臻小心翼翼地理顺夏明朗身上的管子,近乎贪婪地把人收进怀里,他结实有力的臂膀上几乎生出无形的羽翼,轻柔而温暖。
白水坐到陆臻身边,一五一十地解释起医疗方案。戒毒有很多种方法,冷火鸡、昏睡疗法、药物替代……各有优劣,冷火鸡利于断根但极为凶险,昏睡疗法会出现神经损伤,药物替代一辈子纠缠难以摆脱。
陆臻的神经生物学底子是蓝田打下的,什么多巴胺、脑啡肽、神经传导……这些普通人听来有如天书的东西,他多少都知道些。然而,此刻他并没有兴趣听那些专业精准的讲解,只是一把拉住白水追问:“你告诉我,他能戒掉吗?”
陆臻盯住白水,有种热切的期待。
大约是被这份热切所感染,白水温和地笑了:“那当然。”
“真的?”回答太笃定,反而让陆臻心慌。
“真的。”白水微微点头,“他是个战士,意志坚定,身体强壮,意外涉毒而且时间不长,拥有正常规范的生活与社交圈。”白水摊开手:“我想,即使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成功戒断,也应该是像他这样的。他会很痛苦,但很可能会成功。”
“好,太好了,没关系……”陆臻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当最大的恐惧被压抑下去,那种满怀哀怜的心疼又像野火一样燎上来。麒麟帮缉毒武警打过很多工,他见过那些人毒瘾发作时哀号的模样,但他永远都不能把这种形象与夏明朗结合到一起。
巴哈马是一个群岛国,月光空静,直升机平稳地掠过星罗棋布的礁岛。
白水的医院占据了整个岛,飞机盘旋着下降,机舱下风景绝美。白沙滩上散落着独立的小型别墅,如果不是医院主楼上鲜红的十字,这简直更像一个度假村。海默得意洋洋地向陆臻介绍她们公司的产业,将此地形容为美洲最好的戒毒所:风景优美,收费合理……并且最重要的是——不留记录!
陆臻敷衍地点着头,一边把夏明朗抱下飞机,老实说他并不关心海默说的那些,但得罪主治医生的老婆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尤其是,他知道这女人小心眼。时近午夜,四下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值班的护士神情疲倦地迎了上来。病房走廊里亮着明晃晃的灯,白水在前面带路,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医院的情况。
陆臻紧跟着白水走,蓦然感觉到一只手扶上自己后颈,不自觉低下头去……刹那间就失了神,视野里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眸子,纯净无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脸。
“他……醒了。”陆臻呆呆站定,声音轻得发飘,几乎是气声,好像眼前浮着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只要呼吸稍重就会破裂。
夏明朗茫然睁大的眼睛里泛着水光,那是漫无边际的黑,剔透晶莹,陆臻感觉自己完全无法挪开视线,眼眶越来越热,几乎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不失态。
“哦。”白水走回来。
夏明朗漫无意识地看了白水一眼,又把视线移到了陆臻脸上。白水伸出食指在夏明朗眼前移动,被夏明朗一把抓住甩到了一边。
“呵呵。”白水好脾气地笑笑:“他可能刚刚醒过来,还有点意志模糊。”
陆臻胡乱点头,赶紧把夏明朗抱进病房。房间很宽畅,有独立的卫浴小间,房门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比起闷罐子式的医疗船来,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深夜,外面黑乎乎的,似乎有树影在摇曳。
陆臻小心翼翼地把夏明朗放到病床上,护士们一拥而上,专业而熟练地在夏明朗身上安放各种电极与软管。白水拉着陆臻的袖子,示意他到旁边说话。陆臻转身却发现迈不开步,身体一僵,视线一点一点往下走……裤脚被攥住了,夏明朗抓得非常用力,粗糙的指节泛出青白色,病服裤子宽松的布料挤成一团。
好像忽然就崩溃了,欲望冲出胸膛,不管不顾,陆臻握住夏明朗的手背:“我不走,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夏明朗茫茫然看着他,一声不吭,视线好像没有焦点。
陆臻的手指抖得厉害,脑子里有一个小人在叫喊:快点放开,放开,否则白痴都能看出你跟他的关系!可是手指无力地嵌进夏明朗的指缝里,施不出半点力道,只能不断重复着:“我不走……你放心。”
慢慢地,陆臻一点一点把布料从夏明朗指间扯出来,感觉连心都被挖掉了一块,简直不能呼吸!
这种痛楚会让人愤怒:去他妈的事业、未来、别人的看法……那所有所有的一切,我只想让别人明白我有权亲吻你,陪伴你……像所有人那样!
“看来他很需要你。”白水说道。
“啊?”陆臻心里一慌,手下失了分寸,一下子从夏明朗手上挣脱出来。令人意外的是夏明朗并没有坚持,手掌慢慢放下去,落到病床上。
门外传来繁乱的脚步声,一行人推着各种医疗机械挤进来,减减填满夏明朗身边的空间。一时间,午夜里空寂的病房变得像白天一样热闹。陆臻再一次被人群从夏明朗身边隔开,无奈地看着医生和护士们摆弄他,他们的神情严肃而又漠然,飞快地交谈着,动作利落。
陆臻感觉到某种微妙的矛盾,一方面,他欣赏这种理性的专业,而同时,他感觉冰冷。
夏明朗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他近乎呆滞地盯着他,那视线像绳索,从攒动的人影之后抛过来,生生抓在陆臻心口,几乎可以扯痛皮肤。陆臻不敢动弹,直到夏明朗再次陷入昏迷。
医生们减减围到一起讨论病情,制定医疗方案……陆臻坐在另一张病床上神经紧绷地听着各种口音的英语,生怕一个走神听错哪个专业名词。虽然即使听懂也做不了什么,可他仍然想知道,只要是有关于夏明朗的一切,他都想知道。他的神经又开始告诉运转,就像是又回到了战场上,疲惫而兴奋,太阳穴抽搐着剧烈的疼痛,然而毫无倦意。
一位护士端着瓷盘过来为陆臻换药,纱布揭开,露出深长的伤口与皮肉翻转的血洞。小护士轻轻“啊”了一声,诧异地抬头看他,陆臻浑然不觉。
“你伤这么重?”一位医生俯下身来审视。
“啊,没事。”陆臻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几个小时以后,医生和护士们陆续离开,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心肺仪单纯的滴滴声。白水在陆臻身前站立,温和地说道:“我想,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情况,病人经受过很严重的惊吓,现在心理十分脆弱……”
陆臻不自觉地笑了。
夏明朗受到很严重的惊吓??死算不算?严刑拷打算不算?不知怎么的,当“惊吓”这个词与夏明朗联系到一起时,给人的感觉几乎是荒诞的。
“你笑了?”白水皱起眉。
“啊,是吗?”陆臻摸了摸脸,心想,那一定是因为你说得太好笑了。
“陆先生,这没什么可笑的。”白水把病历抱到胸前,“无论他曾经有多厉害,但此刻他是个病人,非常脆弱,缺乏安全感,从身体到心理,否则他不会这样依赖你。他甚至只有在你抱着他的时候才会平静……”
陆臻略有些烦躁地听着白水教训,这是个好人,但太过细致,以至于有些琐碎。他条分缕析,掰开揉碎了,试图从各个层面向他证明:夏明朗现在纤弱敏感惊慌如稚童,你应该给他更多体贴更多柔情。
陆臻听了半天,总觉得这哥们是在劝他搅基。那真是太好了!陆臻决定从善如流。
“没问题!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陆臻露出诚恳的样子,“大不了,我把他当我媳妇供着。那……你看,是不是索性把我们两个的床拼一块儿算了?”
白水一时错愕,但很快笑了。
陆臻送走白水,下床关了大灯。窗外已经有些亮了,晨曦是一脉泛着珠光的鸽子紫,像迷雾一样。
陆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窗外是草木繁茂的热带花园,硕大的花朵与鲜绿的叶子被晨辉镀上了一层奇妙的光彩。往极远处眺望隐约可以看到海水的亮色,朝阳不在这一面,想必落日时分的景色会更为客观。
天色还太早,这个岛还没有醒来,成排的海鸥从林子里飞起,融入天际。
2.
陆臻站立在窗边,看着一轮金日从水里升起。
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安定,尘埃落定,知道不会再有反复的那种安定。其实他并不了解聂卓的具体计划,也不敢问,因为明白对方不需要向自己交待什么,亦从无承诺。
只是他别无选择!
聂卓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唯一有能力救夏明朗的人。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被俘为什么就丢人了?被迫吸毒算什么人生污点?但很多事并不按道理来讲,也没有那么多应该或者不应该,几十年前中国军队里失手被俘的战士甚至要以死证清白,现在当然没那么混蛋了,但有色的眼镜仍然少不了。
被异国军阀俘虏加毒瘾,听起来多么骇人!在那些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没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却可以决定夏明朗前途的人们眼里……这决不会是什么加分项。
陆臻虽然年轻,但十五岁上军校,也算是个十多年军龄的老兵,这些明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他自然都懂。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请求聂卓亲自接机,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所幸聂卓并没有辜负他,几乎不动声色地便罩下了整件事。用刺杀雷特这个大秘密,包裹住了夏明朗个人的小秘密,尽可能地把吸毒的问题隐瞒了下来,控制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范围。做得滴水不漏,一石数鸟解决了很多问题。
这才是最高明的谋略家,把适当的人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就像一根线在原地穿起所有的珠子,然后轻轻一提,一切恰到好处。
将来,绝大部分人都会以为夏明朗只是去治了一次伤吧?
陆臻忍不住笑了,他不知道真相将会被封存在一个怎样的牛皮纸袋里,盖上绝密或者机密的印章,被封存上多少年。没关系,他并不关心这个,那是太久以后的事情,到那时,他们都已经老了。
陆臻把水杯搁在窗台上,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转身……夏明朗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呼吸微弱,裸露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原本光洁饱满的线条失去了弹性,皮肤干涩得可怕。陆臻俯下身去细听夏明朗的心跳,那个强壮的器官坚强地搏动着,声音沉静而有力。
陆臻脸上浮出笑容,想要触碰的欲望烧灼着血液,好像已经忍了很久,太久……反而不知所措。他把手掌紧贴在夏明朗胸口,感受着那饱含生命力的微微起伏,指尖像是快要融化了一样。他用力舔了舔下唇,直起身,把嘴唇印到夏明朗干躁的唇瓣上。持续不断的高烧让夏明朗的嘴唇干裂,带着血的腥味。陆臻皱眉,一遍一遍地舔舐。
蓦然间好像有一滴水从心头滑过,陆臻缓缓抬起头。
夏明朗安静地看着他,瞳色漆黑如夜,然而明亮。就像在遥远的夜空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些来自异界的光芒挟裹着千万光年的星云,走到这里,静谧而夺目。
队长?!陆臻蠕动着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在这个无声的瞬间彼此凝望,从眼底看到心底,那样疲惫,一路征尘,遍身浴血……然而无限欢喜,就像两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茫然中睁开眼,看到净色的泉水。
夏明朗慢慢抬起手贴到陆臻脸上,小心地触了触,手指捏住陆臻的脸颊。陆臻不明所以,却不敢动弹,只觉得脸上的皮肉被拉紧,又松开,被亲昵地拍了拍。
夏明朗笑了:“是真的。”
“难道还会是假的?”陆臻哭笑不得。
“嗯!”夏明朗很认真地,“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到处找你,可都不是真的。”
“我一直在啊!”陆臻眼眶发红。
“嗯。”夏明朗张开一边手臂。
陆臻有些犹豫,虽然夏明朗这边肩膀是没受伤,可是……
“让我抱一会儿。”夏明朗的眼神无辜得让人心疼。
陆臻曲肘支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贴到夏明朗肩头,这个动作虽然别扭,却不会给夏明朗压力。陆臻听着夏明朗心脏的跳动,一边絮叨着夏明朗昏迷以后发生的事。从喀苏尼亚到南珈,从陈默到聂卓,那么多人,做了什么,在做什么……陆臻感觉到夏明朗的手臂正慢慢从自己胸口滑下,他一手扣住那只粗糙的大手,抬头看过去。
夏明朗已经有些迷糊了,却又有奇异的感应,他侧过脸凝视陆臻的双眼,半晌,哑声道:“好大的人情。”
“不怕,有你男人替你还。”陆臻笑了,伸手捂住夏明朗的眼睛,“再睡一会儿。”
窗外已经有些亮了,晨曦是一脉泛着珠光的鸽子紫,像迷雾一样。
陆臻下床拉好窗帘,陪夏明朗静静地躺着,耳边的呼吸轻而浅淡,却怎么都睡不深沉。朦胧中困意袭来,一个翻身就会醒,好像在梦中跌下悬崖,惊出一身的冷汗。睁开眼睛看看果然已经斜在床边,离开夏明朗倒是十丈远,再翻三个身也压不到他。陆臻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伤那一阵,夏明朗总是趴在他床边睡。当时没往深处想,以为只是公众场合不敢过于亲密,可现在想起来却恍然大悟。以他那会儿炸得酥透的骨头架子,恐怕借夏明朗十个胆子也不敢睡在自己身边。
白水与他的团队为夏明朗准备了多套戒毒方案,但夏明朗固执地选择了最凶险的那一种——硬熬,也就是传说中的冷火鸡法。
强制断药是最古老,却也是最有效的戒毒方法,只是非常痛苦也非常危险。早年,常常有因为戒鸦片戒死的,而海洛因的戒断反应比鸦片更厉害百倍。二战时,FBI甚至用这种方法来对付那些训练有素的德国特工,据说从没有人可以凭个人意志挺过这种痛苦。
白水劝夏明朗再想想,用那种一贯而之的,专业而又漠然的神气,口吻都是商量性的,毫无偏向性:你要不要如此,你要不要那般……
夏明朗只是固执得近乎于挑衅地看着白水,他的态度很明确:要么好,要么死,不留后患。
陆臻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没有人问他的意见,他只能缄默。有些东西就像沙滩,它一直存在,你却无法看清,直到海浪退去后才会显出本色。陆臻在刹那间认清这一点:在某些事情上,夏明朗不需要跟他商量。
他看见夏明朗眼底的刀光,那是面对强敌的眼神,带着杀伐透血的霸气。
于是,在这样凛冽的眼神中,陆臻减减明白,原来夏明朗从不曾向他坦白真正的脆弱与伤痛。是的,他曾经痛哭,曾经气息奄奄,曾经看起来无比柔弱过……但那也没什么,他只是受了点伤,他还远未到崩溃。在他强悍的肉体里隐藏着更强大的灵魂,那个灵魂屹立不倒,将一切握在掌心。
商讨完毕,白水礼貌地告辞,陆臻犹豫了一下,决定追出去道歉。夏明朗的眼神不是那么好吃的,平白无故让人瞪这么一通,陆臻还真是挺可怜他的。
“您别跟他计较。”陆臻追到楼梯口。
“没关系。”白水抬头微笑,慢慢走回来,“他只是太要强,太想要证明自己。”
陆臻有些诧异,萍水相逢而已,就能对一个人了解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容易,他搓了搓手指,无奈笑道:“是啊,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那可是夏明朗啊!
陆臻蓦然回想起夏明朗伤重还在昏迷的时候,那时自己就睡在离他一米远的另一张床上。偶尔在噩梦中惊醒,便会不自觉地翻身看过去,夏明朗凝固的侧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于是瞬间就能平静下来,心思无比安宁。那种单纯的信任来得毫无理由,仿佛只要他还能呼吸,他就是夏明朗;在他吐尽最后一口血之前,他都能保护你;安全感就像一张网,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张开。
那就是夏明朗,他是太多人的依靠与信仰。
陆臻听到白水向他示意,一行人推着一张病床从他们身后走来。陆臻侧身避让,视线下意识地落到病床上,瞬间惊呆了。
陆臻曾经在非洲大陆上见过被烈日晒干的动物残尸,但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具濒死的躯体甚至比那还要干枯破败。他的面容失去了人种的特征,乍一眼看过去,你甚至分不清他是亚洲人还是欧洲人,皱缩的皮肤包裹着颅骨,凝固成一张毫无特征的人类的脸。
陆臻死死盯着他,盯着那双空洞灰暗的眼珠子,他凭空听到了风的尖啸,那是夜风卷过空洞墓穴时的啸声。他浑然没有发觉自己此刻有多么失态,直到白水伸手挡住他的视线。
“唔?”陆臻如梦初醒。
“十五年期的海洛因成瘾者。”白水往前一步,彻底拦住陆臻的视线。
“真可怕。”陆臻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顶。
“还好吧,有些药物是没有十五年成瘾者的。”白水温和地解释着。
陆臻有时候不喜欢白水这种“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可回头想想,又觉得这样很好,也很合理,职业习惯而已,见得多了,自然就不惊,他们这些军人也一样。寻常人身上破个口子,断根骨头,已经是天大的事,可是在战场上,这算什么?陆臻心想,你全心全意爱着护着,连一根头发丝伤了都要心疼的宝贝,也终究只是你自己的宝贝。
强制戒毒不可能马上开始,否则以夏明朗此刻的身体素质分分钟就能要他的命。不过,夏明朗毕竟底子好,身体恢复得很快,全身上下所有的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着。
白水严格地控制了药物剂量,使用美沙酮代换一部分海洛因注射,用量控制在不发生明显戒断反应的边缘。夏明朗受病痛折磨,又一直处在毒瘾将发未发的边缘,精神状态变得非常不稳定,脾气暴躁蛮横,喜怒无常。陆臻被他指使得团团转,近不得远不得,杵在床边嫌碍眼,离得远了又不让,永远不合心意,动辄得咎。他对陆臻都没个好脸,对别人就更别提了,病房里永远风声鹤唳,像一个随时都会发生大爆炸的战场。
这种日子当然不好过,可陆臻却发现自己并不会真的被激怒,似乎在夏明朗面前他从不关注自己。即使偶尔跟夏明朗对峙一番,甚至吵一架,也只是理智告诉他应该这么做,总是有那么点为他好的意思:嘿,哥们,你脾气闹得太过了,医生要不高兴了。
但那并不是真的伤心,也不是真正的愁苦。
陆臻总觉得他是可以接受任何模样的夏明朗的,就像是存在着一个魔法,让他永远无法停止对他的爱。即使有一天夏明朗跌破底线祸国殃民,他可以杀了他为民除害,也仍然会爱他。
于是,在这样强大的情感面前,夏明朗的无理取闹被轻易地宽容了。
夏明朗的确要强,呼吸器撤下还不到三天,他就强烈要求开始恢复工作,独自申请了一条加密卫星频道口述记录整个刺杀与被俘的经历。这些资料通过卫星打包加密发送回基地,统一保存在麒麟的服务器上。方便相关人员调取查看,当然……那得是一些拥有超常规权限的相关人员。
陆臻与他在这项事务上分属不同的保密级数,夏明朗不肯通融,陆臻也就无权旁听,每次都灰溜溜地被赶跑,四处游荡。
岛上是典型的加勒比海气候,空气湿润,热得通透爽快,万物都像疯了一样在生长,植物张开艳绿肥厚的叶子,花朵斑斓夺目。大约是因为这样活着太不费脑子,岛上无论花鸟虫鱼还是人类,都显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眉宇间一脉单纯,智商直线下降。
花园里有人组队在打沙摊排球,穿着比基尼的小护士们身材傲人,蜜色的肌肤上沾满了雪白的沙,场边人拍手叫好。陆臻在这一片喧闹中敏锐地听到风声,是利拳出击时那种尖啸,他四下查看,发现海默正在一棵树下打沙包,白水站在树冠的阴影里看着,神色温柔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