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有些急了,鬼迷心窍,一时想不出别的曲名,犹豫片刻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劳烦小娘子,那就《天风环佩》吧。”
慕名来柳井巷茶坊的人追求的就是一个“仙”字,还有什么曲子比《天风环佩》更妥当呢。大家虽看他不爽,却觉得他曲子选得还挺好。
周鸳鸳含笑答应,道过一声“请师父与诸位郎君点拨”后低头弹奏。
她最近心情松快不少,琴音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凄冷,同野趣清茶相互佐合,更是奇妙非凡,真有种隐居山林,偶遇游仙的境外之意。
王仲辅听得神清气爽,正要和罗月止分享观点,却见罗月止听着琴声发愣,跟当场飞升了似的。
“月止?”
“嗯。”罗月止醒神,笑看他,“仲辅觉得如何。”
王仲辅随口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对此曲如此钟爱,听得这样旁若无人。”
“哪儿的话。”罗月止低头拢了拢袖子,下意识摩挲布料,“不过是最近累着了,听什么都要发愣。”
王仲辅未曾起疑。
罗月止微微垂眼,想着那个在水榭边抬头看他的宗室美人。想着他扶摇直上、横跨夜月千山的《天风环佩》。
单论这首琴曲,状元楼茶坊的乐工娘子弹得好,今日柳井巷中周鸳鸳弹得也好。
……但当日徐王府中那一曲才算是最好。
从徐王府出来之后一个月好像发生了太多事,只叫当日情形都如同在梦里一般。
罗月止平日也没什么闲工夫惦记这些私事,可毕竟心里头装着人,见他不到便时时发空,此时越听越觉得寂寥。
罗月止怅然不语,在琴声中低头喝薄荷茶,一口接一口,喝茶喝出一股炫酒的气势来,简直都要被自己的恋爱脑感动了。
他正惆怅着,却耳听茶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倪四称赞:“原来这便是近日京中风头正盛的柳井巷茶坊,果真自成野趣。”
罗月止瞪大眼睛,一口茶水呛到了喉咙里,“噗”地喷了出来。
王仲辅并不是游手好闲之辈,罗月止过来写广告策划,他也是要写文章的,如今写得正快意,差点被罗月止一口茶喷湿了纸张,吓了一跳,半生气地叫他:“罗月止!”
罗月止想叫他小点声,结果气没喘匀,薄荷茶的小凉风嗖嗖往喉咙里灌,只能捂着嘴咳嗽,咳得脸蛋子都泛红了。
来人已然入院。
茶坊地方不大,自要走进门阶,院中宾客皆可入眼中。
赵宗楠充满笑意的声音从罗月止背后传来:“多日不见,月止怎么学起西子捧心来了。”
罗月止方才咳得难受,当然捂着胸口,听他戏言连忙把手放下去了,起身低头行礼:“……西子怎么能是这样的仪态,不如说我是东施效颦妥当。赵大官人,好巧。”
王仲辅也起来行礼。
赵宗楠道:“二位不必多礼。今日意在寻访自然,落入俗礼岂非不美?”
阿虎没见过赵宗楠,神态自若过来伺候。
倪四将怀中的柳叶花笺递过去,阿虎便依照预约给他们安排了菊丛旁的竹桌。罗月止方才还想这位置这么好,怎么客人却姗姗来迟,原来今天还有这么一出巧合等着他呢。
柳井巷茶坊还真是出息了,名头大到连宗室都慕名而来!
“我一个人也是无趣,二位郎君不如同坐。”赵宗楠问道。
王仲辅坦坦荡荡的,自然不会推脱,却见罗月止跟棵小木头桩似的站着,楞楞反应了一会儿才答应。
王仲辅突然想起何钉之前说的话。他心道:这人果真是胡说八道。若月止真对这位宗室有心思,被邀入席可不得高高兴兴过去,才不会像现在这样。
只能说王仲辅此人少年懵懂从未动过心,若真的涉足红尘,便可知何为瞻前顾后、脑袋发昏。
罗月止与王仲辅原本坐在一起,就跟到奶茶店写作业的小学生似的,铺得满桌子都是纸。此时赶紧收拾干净了,换座到赵宗楠这里陪他共坐聊天。
赵宗楠喝过茶水,对那道薄荷茶竟也是赞不绝口。
几代天子对宗亲管理甚严,虽待遇优厚,却无事不允出京。这南方风味的茶水饮子,若非被千里迢迢传至开封,就算赵宗楠身份尊贵也是几乎没有机会品尝到。
柳台曲声停歇。片刻之后,一位身穿青色纱罗裙的美貌小娘子从低台上走下来,正是周鸳鸳。
整座院子被罗月止帮衬着修葺一新。而周鸳鸳的穿戴是她那位师父重新备置过的,皆是素雅淡丽,符合她的年纪和性情,此时移步,如水如云。
周鸳鸳抱着琴走到菊丛竹桌旁,同罗月止等人见礼:“见过各位郎君。”
她是冲罗月止来的,恭敬地问道:“郎君方才点的曲,您觉得我弹得如何?”
“方才一曲是月止点的?”赵宗楠突然抬头看向周鸳鸳,又看了看罗月止,问得语焉不详,“《天风环佩》?”
罗月止:……
罗月止有种深夜网抑云被人当场逮捕的尴尬,恨不得直接钻到地缝里去。
“弹得自然是很好。”罗月止也没什么义气,把话题往王仲辅那里引,将移桌带过来的笔记递给周鸳鸳看,“小娘子看,这位王仲辅王郎君听你的琴曲颇有感触,给你写了好几页品评呢!”
“这这这……”王仲辅此时反而脸皮儿薄了,微红着脸想把乐评抢回来,被罗月止强行镇压。
“真的?”周鸳鸳安放好怀中的琴,将笔记捧到手心细细地看,喜笑颜开。
她从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姿容不过清秀,如今茶坊生意转好,生活安定下来,再换上干净素雅的穿戴,粲然一笑,眉目间已见倾城之姿。
茶坊里到处都有人在盯着这边,醋味儿顺着茶风呼呼往罗月止脸上扑。
罗月止哪儿敢说话,低头吨吨吨喝茶水。
“多谢王郎君。”周鸳鸳屈膝行礼,她能看懂王仲辅的品评,又是个礼数端庄的好娘子,看得出曾受到过很好的教育。
“我家鸳鸳问得是罗郎君的意思,怎得就这样被你蒙混过去了?”秋月影和茶坊的人混熟了,笑着提醒道,“鸳鸳可别被他给诳住了,得叫他自己点评。”
罗月止也是近日才反应过来,这位娘子看起来坦率可爱,实际也是个顶腹黑的,难对付得要命。
“秋娘子说得是,借花献佛可不磊落。”王仲辅把自己的乐评收起来,决意报复,笑眯眯添柴火。
罗月止苦笑,被架起来烤得火烧火燎。
赵宗楠静静听了多时,此时竟开金口:“那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月止的意思。”
这话一出,罗月止是彻底被人一脚踹进了坑底。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赵宗楠,谁知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和颜悦色一如往常。
可越是见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罗月止越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妙,下意识回避开视线。
他这下不觉得遭火烤了,单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罗月止逃不过,只能老老实实点评起来。
他同王仲辅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多夸赞了周鸳鸳心境上的长进。
“然听闻此曲,不禁想起之前曾有幸听过另外一曲《天风环佩》,其意境尤为幽远,与今日之曲略有不同。”
罗月止端水端得辛苦,颤颤巍巍保持着平衡。
“当然……当然不是说小娘子弹得不好。只是花有千种颜色,树有万般姿态,仙亦有不同的仙法。有小娘子这样凌波飘然的,也有沉着清幽的,可凭自己的意趣施为,各有风姿,正是此曲的特殊妙处。”
王仲辅看了罗月止一眼。心说月止真是有意思,弹琴的漂亮娘子在前,单说她自己的琴便是,怎么还突兀地提起了旁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素来巧舌如簧,怎得今日却不会讲话了。
更何况罗月止听琴从来都是和学子们一起的,怎么王仲辅却不记得有这样一首惊艳非常,令人过耳不忘的《天风环佩》?
可谁知,这已经是罗月止能组织起来的最不得罪人的一段话了。
赵宗楠眼光就盯在他身上呢,跟催命似的。他若不这么说,不定日后会遭这位宗室如何戏弄。
赵宗楠静静看着罗月止,看他对这位弹琴的娘子百般夸奖,却不敢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字里行间皆是对那位美貌娘子的回护。
他还不忘夸奖中带一句赵宗楠的琴曲,就算是都有着落,两边不得罪,折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待人接物当真是周全。
赵宗楠自小被养在深宫,藏拙之道刻进骨子里,素来有喜怒不行于色的名声。
他脸上仍旧带着淡然自若的微笑,却有一股莫名的阴郁从心窍中升起来,并不热烈,只是幽幽地燃着,将情绪炙烤得有些许不适。
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波动,罕见到自己都觉得莫名。
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像罗月止这样的人,的确对他略有几分在意。之前忍不住戏弄他几句,想看他的反应,看他绞尽脑汁回应自己的模样,觉得有几分趣味,不过玩闹罢了,并不算当真。
赵宗楠反复自省。
长袖善舞、巧语频出,他一开始不正是被罗月止这份特质吸引的么?
赵宗楠后牙咬得有些紧。
……怎么如今,自己却好像又不喜欢他这样的通达圆融了?
罗月止偷偷观察他脸色,一时间没瞧出什么不对来,自以为这一遭挨过去了,有惊无险,便放下心来继续听曲子喝茶。
正是觉得自己忒机灵,还挺满意的。
他说话笑盈盈,对赵宗楠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过分恭敬。赵宗楠看得出来,这是对自己之前的“控诉”留了心,如今行事作风没有任何一点缺漏,决不让赵宗楠再觉出他态度生疏。
可他越是这样,赵宗楠越是觉得颇为不顺眼。
罗月止对此浑然未觉。
他惦记着周家爷孙俩的苦难经历,本就想着要帮衬一把,但暂且没有想到门路。
今天突然遇见了赵宗楠,罗月止突兀有种柳暗花明的感受,顺势在他面前将两人辗转凄凉的身世细细讲了一遍。
周家老幼远上东京,除了讨个活路,也是想将寿州乱象上呈天听,替周鸳鸳死去的父母讨还公道。
罗月止询问赵宗楠,可有什么帮忙的办法。
赵宗楠反应却出乎罗月止预料。
他微笑开口,仿佛话里有话:“我早听闻月止乃这柳井巷茶坊的座上之宾,深得佳人青眼。如今小娘子未曾出言求我帮忙,月止却急得坐不住了,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操持,实在是怜香惜玉,可成一段佳话。”
罗月止听出他话里带着刺,却不知缘由。
但他没顾得上细琢磨,注意力都放在为周家人说项上,张口便是应答如注:“官人说笑了。此事不仅关系周家一户之得失,更关系到地方民生安稳。若他们所言属实,这官司便与寿州千万百姓都休戚相关,绝不是什么小事。还望官人体谅黎民疾苦。若他们有幸叫官人加以点拨,便是再好不过。”
赵宗楠心里不舒服,但看他摆出这副为国为民、光风霁月的样子,也是无从发作,默默喝了口茶,片刻后方开口问他:“他们在东京落脚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自己想过办法没有,登闻鼓可敲过了?”
“敲过了。”罗月止点头。这问题他之前也问过周家老小,故而不必再去询问,自己就能直接回答。
“敲是敲过,鼓状也托人润笔后递交上去了,可在此之后便再无消息。”罗月止继续道。
“后来周家老少两个去登闻鼓院问了好几次,次次回复都不一样。登闻鼓院人说院判忙碌,不得拜见,只有手底下的衙役同周家人沟通。但他们一会儿说非本地主户不可上状、一会儿说根本没收到周家状纸、一会儿又说他们鼓状有错字不可用……颠三倒四,油盐不进,总之是毫无个结果。后来周家想把鼓状要回来,他们登闻鼓院竟然不给。”
“还有这事儿?”王仲辅也是头一回听罗月止提起,震惊道,“章法规定,天子臣民皆可上登闻鼓院陈清冤屈,怎么可能不让地方百姓上诉?鼓状中若有些许误使文字,只要不妨碍把事情说清楚,就都是可以使用的。再不济也要退回重写,哪儿有扣下不发的道理?”
“我也觉得其中有蹊跷,这才让他们暂且不做声张,以静制动。”罗月止回答,他压低声音,“寿州官吏若真有横行乡里的恶迹,怎这么久都没听人说起过,也没见监司去查?我看其中或许……”
“未得证据,休要妄言。”赵宗楠道,“泱泱皇城,说话需时时谨慎。”
罗月止明白他的意思,本也没想把话说得多确凿,故而乖乖收声。
赵宗楠静静看了罗月止一会儿,神情看不出深浅。但他最终还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日疲乏,我先行回去了。月止明日去界身巷找我,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妙:“记得带着周小娘子同去。”
此句落地,赵宗楠径自离开,叫人把罗月止与王仲辅的帐都记在自己名下。
罗月止其实已经稍微觉出他情绪不太对。听他略显冷落的语气,原以为这个忙他不想帮得,没成想他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了。
罗月止赶紧谢过,让王仲辅稍等,自己亲自送他出茶坊,一路送到柳井巷巷口,直到他登上马车远远离开。
赵宗楠没有拒绝他的陪同,但这一路上也没同罗月止说半个字。
他仗着自己腿长,走得快极了,罗月止紧跟慢赶一路也没追上,都以为自己是在参加竞走比赛了。
罗月止站在巷口,无奈地看着马车屁股长扬而去,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赵宗楠今天好像有点阴阳怪气的,这是可以说的吗?
回府之后,倪四忍不住问道:“官人不是知道了柳井巷茶坊乃罗郎君的产业,这才专门去见见他,怎么呆了片刻便走了?”
赵宗楠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眼神罕见的有些发冷。
倪四如坐针毡,惊觉自己僭越,连忙闭嘴不问了。
周鸳鸳听罗月止说了赵宗楠愿意帮忙的事,既高兴又胆怯。
她从未与皇亲国戚交往,而之前所认识的官宦人臣,无一不人面兽心、大行苛政,并不足以信赖。
罗月止怕她抵触,同她讲了很多赵宗楠的好话,言辞之恳切,皆听得出是发自肺腑。
秋月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竟也帮着罗月止劝了几句。
赵宗楠经年爱惜羽毛,积德累功的效果就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但凡在东京居住年头久些的人,很多都听说过赵宗楠的贤名,秋月影正是其中之一。
她曾亲眼见过徐王府施粥施药,对赵宗楠印象也是很好的。
却没想到今日与罗月止同坐的英俊郎君,就是传说当中的那位宗室名贤……果真是貌如其人。
周鸳鸳这才放下心来,翌日同罗月止一起去界身巷拜见。
这次赵宗楠亦是派遣了车马接送,但此行来接人的车架朴素,全无装潢,和之前那金雕玉砌的豪车全不可比拟。罗月止坐在舆中腹诽:现在又知道低调了……照这么看,赵宗楠之前果真是故意臊他的!
马车未曾走大门,从南边的小巷穿行而过,停在了赵宗楠私宅侧门百步之外。罗月止与周鸳鸳步行入院,自有倪四等候接引,将他们带去堂上。
赵宗楠此时不在堂中,倪四只叫二位来客坐下稍后,自己转身下去通传。
罗月止一看堂中就觉得古怪。
主座之下,左右各有一对梨木凳,右手边两张凳上都放着木盒杂物,左手边两凳虽空着,却挨得极近,若罗月止和周鸳鸳就这样去坐,便免不得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
罗月止闹不明白。这私宅乃赵宗楠方便管理质库生意购置的,自要避人耳目,这他能够理解,但和徐王府比,规矩未免也差太多了。
倪四也挺有意思,叫他们过来坐,却连凳子都没有好好规制。
罗月止当然不能就这么去坐着,让周鸳鸳稍等,自己挽着袖子亲手帮主人家整理整理,将木盒杂物摞起来放到旁边桌子上去了,又将两对梨木凳摆放妥帖,自己坐在左边,叫周鸳鸳坐到右边。
他坐定叹了口气:这样多宽敞……
结果他前脚拾掇完,后脚倪四便回来了,就好像一直从后面窥探着似的。他深深看了罗月止一眼,将赵宗楠引至主座,又叫上了茶水和冰鉴。
罗月止抬头看赵宗楠今日形容穿戴,不由暗自晃神。
认识这么些日子,他还从未曾见过赵宗楠穿重复的衣服,但今日这身尤为好看,头悬莲花小冠,身穿雪白长袍,外罩青纱襕衫,行走犹如谪仙。
但是这一身,怎么跟周鸳鸳的衣裙颜色有点像?
赵宗楠周鸳鸳俩人都在罗月止面前坐着,齐齐看向他,青衫似可入画,宛若一对璧人。
罗月止:…………?
罗月止觉得自己心脏有点疼。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和罗月止微笑着邀请对方喝自己泡的茶……然后同时被酸倒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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