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辅听他这样说,便四下观察起来。
没想到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满眼都是装潢的用心。
这小院看上去恬静自然,实则承袭了玩具谷板的意趣,微缩成景,处处都能合上陶渊明的诗句,既有采菊东篱下,又有孟夏草木长,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些典故!
“月止,这也是你给他们添置的?你这是五柳再世啊。”
“小意思。”罗月止吃了口果子,“儿时读了一肚子书也不能填饱腹,可不就用在这儿了么。”
“得亏今天同你来的是我。”王仲辅啧啧,“若是何钉那家伙,岂不是平白浪费了满园诗意。他怕不是一个典故都看不出来。”
罗月止哈哈大笑。
有伙计给他们上了茶来。王仲辅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罗氏书坊中的阿虎。
“仲辅郎君好。”阿虎跟他打招呼。
王仲辅侧目:“你怎得上这儿来了?”
“柳井巷茶坊人手不够,着急招人又怕碰上个不可信的,我便先让书坊的人过来帮帮忙。总之这几天书坊里也没什么事。”罗月止答道,“这儿人少僻静,临近活水,比书坊里凉快不少,他们都愿意过来。”
“名额还是我抢来的呢。”阿虎憨厚一笑,“他们掰腕子都掰不过我。”
“那敢情好。”王仲辅笑道,“这儿还有位‘柳仙’小娘子呢,的确是不能随便找个陌生人登门应付。月止心思妥帖。”
“可别再夸我了,你先喝茶。”
王仲辅早就闻到那股尤为清冽的茶香,低头饮过,点评道:“我在茶坊中不是没有喝到过薄荷茶,但总嫌气味太呛了,往往浅尝辄止。这杯茶却和寻常薄荷茶不同,即清冽、又香醇,只留冰意,不遗辛辣……果真是上品,颇具野趣!”
罗月止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本子,叫阿虎给他上了只笔,将王仲辅的话记下来:“好点评,日后若有机会用在广告页中,我给仲辅发酬赏。”
王仲辅笑着摇头:“月止真是时时记挂生意。”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那位‘柳仙’娘子呢,今日还出来弹曲子吗?”
“我去差人问问。虽约定好了每日弹奏的时辰,但还是得看她累不累,方十五岁出头的小娘子身娇体弱,弹奏不该急于一时。”
谁知找人问过话,周鸳鸳直接从茶坊二楼打开窗户,瞅见罗月止之后笑容满面,一叠声叫他,声音脆生生娇滴滴如同云雀似的:“罗郎君!”
茶座中的客人有八成是慕周鸳鸳之名而来,但闻琴音,却罕见她从茶坊二楼中移步下来。
此时客人们见她突然露了脸,竟是这么一位如珠如玉的小娘子,都忍不住抬头多看几眼,觉得在爬满窗棂的繁花藤萝映衬之下,这位娇俏的“柳仙”比想象中还要仙气好看。
罗月止拱手同她见礼,笑着回应:“鸳鸳近日气色愈佳,可见富贵养人。”
“托罗郎君的福。”周鸳鸳在窗边行礼,“此曲献与罗郎君,多谢郎君前日救助之德。”
说罢便转身坐在窗下,琴音顺着窗户飘荡而出,于院中景致相合,犹如仙乐。
王仲辅开始只是阖目倾听,不一会儿便睁开眼睛,与罗月止对了一个眼神。
他摇摇头,眼中既是赞叹也是难过:“惊才绝艳,少年沉着,谁听了这琴音能不怜惜她?”
王仲辅去看茶坊悬挂的水牌子。
“不行,我听完她的身世,再听这琴音总觉得不落忍。多点些茶饮果子吧……小娘子如此佳人,从前屡遭奸人祸害,日子过得不好。既远离故土从头来过,就绝不能再受钱帛上的委屈……”
罗月止不动声色,心说我这一套广告策划,针对的就是你们这样多情又心软的书生。
咱就是说正中靶心,当真拳拳打到心头肉了,一个个非要花钱,拦都拦不住。
“多谢仲辅解囊。”罗月止笑着喝茶,“接济美人是佳话,可仲辅莫忘了,这里头还有几文钱是要接济我的呢。”
“你这奸商。”王仲辅佯装恼火。
罗月止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他们正说着闲话,却听茶坊院落传来一阵声响。
罗月止与王仲辅转头一看,只见一位极其清秀俊俏的书生解开狭长包袱,里头竟也是一把七弦古琴。他手指虚按在琴弦上,看着姿态,已是蓄势待发。
诸人面面相觑,惊讶之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这是撞上来找周小娘子比试琴技的人了。今日竟有幸得见如此场面!真是值了!
王仲辅惊讶问:“踢馆也是你安排的?”
谁知罗月止也是一脸迷茫,并不知内情。
这位后来的书生对周遭惊诧视若无睹,凝神静气,羊脂玉般的手指拨弦,一言不发,直接跟上了周鸳鸳的《秋月照茅亭》。
周鸳鸳年纪虽小,但心态之沉稳当属罕见。
她被突如其来的琴声牵扯,但音乐未歇,指法丝毫未乱,渐渐与后者交融,如同溪流汇聚,不分彼此。
周鸳鸳甚至有心给它留出一些空处来,丝毫没有争抢攀比之心,只愿琴曲在这样的左右映和中更加悦耳。
小娘子胸襟如此,让在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无声赞叹。
《秋月照茅亭》一曲毕,就轮到书生出题,他弦音一震,改调《小胡笳》。
在座懂琴的人都点头。《大胡笳》《小胡笳》两本琴曲并蒂,凄凉悲哀,乃为蔡邕之女蔡文姬所作,可作为上一曲的继承。
文姬在乱世中为胡骑所掠,远离中原,正是无限凄凄乡愁,生死别离。
蔡文姬命运多舛,如今女子又如何?不还是万事蹉跎,身不由己。这不正像是周鸳鸳的遭遇:四下虽无战火,却依旧要颠沛流离,不见故乡。
周鸳鸳倍感此情,屈指跟随,用琴声以作回音,动人肺腑。
在座的茶客书生竟已有很多低下头偷偷拭泪,被这如泣如诉的琴曲感动到难以自抑。甚至有几个书生躲都躲不住,坐在椅子上拿袖子挡着脸,哀极痛极,直接就开始抽抽嗒嗒的了。
一曲终了,周鸳鸳从二楼走下来,径直去找那位弹奏琴曲的客人拜谢。她低下头,在客人面前长久地屈膝不起。
“听闻柳井巷周小娘子身世坎坷,又有精湛琴艺,今日慕名前来相见。”这位带头弹奏《大胡笳》的书生开口,又是震惊四座。
众人此时方才惊觉,这位俊秀无比的书生,竟是位身穿男装、素淡装扮的小娘子!
“奴家一时感慨痛惜,做错事了。本不该选《小胡笳》的,叫你回忆旧事又添伤心。”这位男装娘子起身,伸手去扶周鸳鸳,“快快请起。”
“娘子真情,我能听得出。”周鸳鸳突然跪在地上,“您琴技远胜于我,温柔胸襟亦远在我之上。倾慕之情难以言表,寿州周鸳鸳,愿拜您为师!”
茶客见此场面,无不哗然感叹。
这位男装示人的娘子自言名叫秋月影,取自“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的诗句。她如今是长乐坊的乐伎,听过周鸳鸳的身世。她自己祖籍亦在寿州,这才对周鸳鸳上了心,今日特意男装出行前来相见。
结果两曲琴音相识,正是觉得与周鸳鸳尤为投缘,自然有亲近之意,秋月影看她拜师之心格外虔诚,便真的同意收下她做徒弟。
今日来茶坊的客人可是大饱眼福,竟就在现场观摩到了这一段佳话。
“美人并蒂,相识相知。”王仲辅长长地叹息,“你今天邀请我来得正是时候,此般感人至深的场景,人生哪得几回见,千金亦是难买。”
罗月止也挺感动的,但不只是感动于女孩之间的相知相怜。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毛笔,嘴角带上了一丝诡异而神秘笑容。
当真是人生哪得几回见……
这么好的营销素材,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新的都市传说这不就来了!
秋月影人如其名,为人透彻又坦荡,后来直接问周鸳鸳道:“你说你母亲不愿意让你做乐伎,可我就是个乐伎。你若拜我为师,会不会有负母亲的嘱托?”
周鸳鸳摇头:“母亲是怕我受苦,才不愿叫我轻易入囹圄。她自己也做过乐伎,知道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绝没有轻贱师父这样的女子的意思,您……“
小姑娘声音又有点哽咽了:”您愿意教导我琴艺,怜我爱我,母亲的在天之灵,感激您还来不及……”
这话多感人啊,自然也被罗月止添到了新的话本里!
最近一段时间,开封瓦子新作频出,如今又多来了一段故事。这是自《柳井巷寻仙记》之后出来的又一篇奇作,名唤《柳仙月女并蒂花》。
讲的是千年之前两位仙子下凡尘度劫难,在滚滚红尘中相互扶持,而后立地飞升,重获仙籍的故事。
《并蒂花》从头到尾都隐去了秋月影和周鸳鸳的真名,也并没有直说和《寻仙记》中的人物有什么关系,把真事托意于仙葩玉女的奇幻故事之中。
但有心的人自然能从中觉出熟悉的影子,一传十十传百,都能从虚构故事中隐隐约约找出原型来。
秋月影乃是小有名气的乐伎,她偶尔来柳井巷茶坊教习自己的新认下的宝贝徒弟,两位美人或携手登二楼拨弦,或端坐在柳下矮台中弹琴,双花并蒂,美不胜收,柳井巷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茶坊预约的花笺已经从十几贯钱炒到了二三十贯,价格翻了一倍不止。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名动京城!
斗转星移已是个把月时间。
罗月止经由钱员外和邱十五的帮助,已经逐渐接了几单广告生意。
生意有大有小,有订购宣传页的,也有需要罗月止诊断生意、在原有品牌基础上加以改进的。书坊进项逐渐增加,库中银钱也在逐渐增长。
但罗月止最牵挂的还是茶坊这一单,他心中隐有所感,这单生意会做得尤为成功,甚至是自己想象不到的成功。
罗月止既要照看书坊生意,又要照看广告生意,家里照顾罗邦贤也需要他搭把手。
他焦头烂额,整日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夜夜沾枕头就睡,跟累昏过去似的。
后来实在是扛不住了,罗月止终于想起请牙人给介绍了一个小厮,至少能放在家里当个帮手。
这孩子名叫王场,十五岁上下,浓眉大眼看上去很老实,就是说话有点结巴,好多人家因为这个原因都不愿意要他。
但罗月止看他却觉得颇有几分眼缘。
罗月止问过李春秋的意思。李春秋觉得,总之就是让小孩在家里帮忙,做些青萝干不了的苦力活,又不是要带出去见客人的。他为人老实勤恳就成了,结巴就结巴,不是什么要紧事。
罗月止也觉得可以,就和牙人签下契约把王场带回了家,雇佣他五年时间,五年后任由去留。
王场沉默寡言,不会说好话,也不会奉承主家,但做事是真利索,为人看着也踏实。
罗月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
……结果一做梦就梦到了赵宗楠。
梦很浅,做会儿就醒了。
罗月止注视着黑暗发呆。
想来他们已有一个月时间未见了。
罗月止记得蒲夫人的生辰就在五月末,也不知道生辰宴办得怎么样,那份羊毛毡的礼物她喜不喜欢,会不会高兴地拉着赵宗楠,同这个最小的儿子多说几句话。
赵宗楠祝寿的时候会说点什么?
他那巧舌如簧的程度不比罗月止差多少,肯定能把蒲夫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赵宗楠会不会亲自把礼物送到蒲夫人手里?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罗月止昏昏欲睡。
夜里有些凉,他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卷儿,安安静静地想:赵宗楠送礼物的时候,会不会稍微想起他?
……
十日前,赵宗楠从母亲的寿宴上退席已是深夜,被安排在郇国公府偏院休息。
他吃酒吃得多了点,背着手静静站在院子里醒神,满目熏然,在灯笼微弱光芒的照耀下俊朗依旧,如同玉山染红霞。
倪四在他身边伺候着,安静不说话。
“母亲说一套生肖毛毡里,她最喜欢那只回身衔尾的小狗。”赵宗楠突然道。
他声音不大,只能在寂静深夜中听得清。“她说那是她的属相,也是我的。”
倪四沉默半晌:“夫人一直惦记着官人呢。”
“我自然知道。可我只能让她惦记着,多来探望她都做不到。”赵宗楠说话带着气音,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是我枉为人子……”
倪四低头:“不是官人的错。”
赵宗楠轻声问:“那是谁的错,是叔父的错吗?”
倪四心中咯噔一声,不敢接话。赵宗楠字里行间有怨气,是绝不该有的怨气。这份突然表露出的情绪倪四接不住,故而只能假装听不出。
“母亲说,那只拼命想咬自己尾巴的蠢狗很像、很像我儿时模样……她说的不对,那狗子傻得透顶,同我分毫不像。”赵宗楠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倪四要去扶,被他拒绝了。
“你说他是怎么毡的?别的生肖都那么伶俐,就这只狗子,蠢得这么厉害。”赵宗楠好像真的醉了,喃喃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觉得我蠢?”
倪四实话实说:“罗郎君并不知晓官人生辰,自然不是有意为之。那小狗天真无邪,栩栩如生,更不是像有意做丑玩笑。”
“你……你被他骗了。”赵宗楠突然笑了起来,醉眼薰薰,笼云罩雾,叫人看不清楚,“他才不是什么老实人,看着斯斯文文,其实心眼比谁都要多……”
赵宗楠语气飘得厉害,好似已神游至数十里之外:“他……”
倪四还是上前扶住他手肘,提醒道:“官人,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
赵宗楠勉强被倪四唤回了神。
他捏着自己的双目之间的晴明穴,很快把情绪收了回去,不再为难下人,被倪四搀扶着回房。方才未尽的话,到底也没有说完。
倪四伺候赵宗楠入塌,吹灭房中的烛火。赵宗楠似乎终于醒了酒,在黑暗中吩咐:“不胜酒力,胡说八道了。方才的话莫要叫旁人知道。”
倪四低声唱喏,从他房间中退出后自己下去休息。赵宗楠睡觉从不用人看顾,从小就这样。
他素来很守规矩,对于一个如此身份的宗室来说,甚至规矩到有些局促了。
其实那一晚,罗月止过得也并不怎么快活。他熬了整个通宵做策划方案,身边点着一豆微弱的烛火,默默陪伴他整宿无话。
在那个无风的夏夜里,他们其实安静得如出一辙。
……
如今已是六月初。
柳井巷茶坊生意的火爆程度超出所有人预期。第一个月的分红已经算出来了,交到罗月止手里竟有六七十贯钱。
罗月止笑道:“周老翁与鸳鸳是不是后悔了?我帮宴金坊整理生意,拢共才收了一百贯钱。而如今你们一个月便要分给我这么多钱。”
周鸳鸳摇头:“帐不是这么算的,您拿的分红多,我们茶坊挣得更多,这是一荣俱荣的生意,您之前都跟我们说明白了的,我们自然不会赖账。”
她抬头看秋月影,眼巴巴的:“是不是,师父?”
秋月影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罗月止又道:“既然如此,咱就按照契子说得来办……两位娘子心意我领了,还请放我回去吧。”
“郎君在这儿坐着不好么?”秋月影笑问,“离琴弦这样近,一会儿听曲岂不是听得更自在。你若离远了,我与鸳鸳坐在这柳树下也无趣,该找谁说话去?”
罗月止苦笑:“近听琴音自是美妙,可我快被客人们的眼光戳死了,确是不太好受。”
罗月止此刻身处柳树之下,席地坐在娘子们弹琴的低台之上,基本上是在和她们膝盖抵着膝盖说话。
柳井巷茶坊的广告宣传,从一开始针对的便是读书人,院中来往的大多是肚子里有些文墨的秀才。
他们心肠软、又有些微妙的钝感,在知道了周鸳鸳的旧事后,不忍有过多狎赏的心思,不约而同选择克己复礼,到目前为止茶坊秩序都维持的很好,基本上没有人过来闹事拉扯。
偶尔有几个胡搅蛮缠的,都被阿虎他们拦下了。
罗月止所坐的这个位置,已然越过了秀才们约定俗成的“雷池”,在这些酸秀才眼里,就近乎是到了和美人一亲芳泽的程度。更何况是两位美人主动邀请他坐过去的!
他们大都不知道罗月止底细,自然对他心生妒忌,总有人酸唧唧地往罗月止这边瞄。
罗月止哪儿能消受下这满院子的酸劲,赶紧告饶,怪委屈的:“我脊梁骨都开始疼了。”
两位美人忍俊不禁,终于松口要放罗月止回去竹桌上坐。
罗月止千恩万谢赶紧爬起来走了,回到自己的竹桌,继续埋头写他的广告策划。
同桌的王仲辅笑话他不解美人心。罗月止说他酸,轻轻踹了他一脚让他乖乖喝自己的茶。
他还吐槽王仲辅,说平日里就数他最爱看人笑话,没事的时候请自己反思反思。
谁知不一会儿到了弹奏的时辰,周鸳鸳坐在柳树下突然抬高了声音询问:“罗郎君想听甚么?我弹给你听。”
他们柳井巷茶坊向来是没有点曲儿的规矩的,全靠美人垂青,此等光荣堪比登科提名。
这下盯在罗月止身上的视线更是像刀子似的,恨不得一戳一个洞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