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任潜的声音。
姜妄南大惊,他和夫君不是解散军队了吗?不是放弃抗争了吗?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旧越军纷纷退出河岸,群蚁排衙似的往旁边小道撤退。
“夫君,他们要走了!”
黑暗中,萧权川的眼睛吸满了凄白的月光,格外精亮,他眼眸一弯:“好戏才刚刚开始。”
接着,萧权川拿掉红头巾,带着他在林间弯弯绕绕,路尽头处,墨色线条勾勒出屋檐的形状,鳞次栉比,再近一点,一个简陋的村庄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们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
不多时,一个个头戴红巾的旧越军通通闯进屋子里,把里面的村民挟持出来,以刀横之,逼迫他们贴着随行。
萧权川道:“南南,你在这里别出来。”
“诶……”
姜妄南还未反应过来,萧权川就一个箭步冲出去,足尖点地,身体悬空,连续两个翻身,下一秒就稳稳站在旧越军的对立面。
季韩下意识后退一步,眯了眯眼,左看右看,又瞧见他双手抱胸,两手空空,放肆大笑:“哈哈哈就你一个?呵呵,萧权川,逞英雄可是会把命玩没的。”
萧权川挑了挑眉:“谁先没命,可不一定。”
“真他娘恶心,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大放厥词!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殿下带走的,交出殿下,我兴许还能留你全尸!”季韩瞠目欲裂,红血丝涨满眼白。
萧权川笑不达眼:“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不配碰。”
季韩脸都白了:“你这个皇帝不是一向自诩爱民如子吗?你看,这几百个村民都在我手上,我想杀几个就杀几个,你若不交出殿下,我就把他们全部杀光!”
姜妄南手心直冒冷汗,他夫君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他赤手空拳如何能敌锋利的刀剑?还有这么多百姓的命,他怎么会不在乎呢?
萧权川但笑不语。
季韩气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好,好,你先死。”
说着,季韩拿刀尖抵住旁边的一个男人,跟挟持男人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杀!!!”
电光火石之间,萧权川含住一个哨子,几乎同时,一声哨声扬长,破风穿云!
但见那些被挟持的村民清一色抽出腰间软剑,步伐一旋,手掌往后一打,眨眼之间,旧越军手里的武器哐啷啷落地,雪亮的剑刃瞬间抵住他们的喉咙!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声音齐齐响起:“属下参见萧将军!”
姜妄南舒尔睁大双目,头皮阵阵发麻。
季韩孤苦伶仃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围,神经质低语着:“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
萧权川负手而立,衣袂猎猎而飞:“你的人已经被拿下了,还不降吗?”
季韩貌似还困在疑惑之中:“不,不可能,你的人都在那几艘船上,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多人!”
萧权川下巴一扬,勾勾唇:“你确定船上的,都是人吗?”
这时,任潜带着五六个人从旁边窜出来,身上粘着不少稻草。
任潜叼着一根稻草:“看来,我已经错过了好戏啊。”
季韩脑光一闪:“船上就只有几个击鼓的人,其余的都是稻草人?!你他娘的诈我!”
“不好意思啊,兵不厌诈嘛。”任潜贱兮兮道。
这会儿,任潜大概想清楚了来龙去脉,脸色青一块白一块,恼怒、懊悔、自责。
他就不该掉以轻心,在迎接姜妄南时就应该要提防有人跟踪,就应该让人随身跟着姜妄南,就应该沉着冷静看清楚敌方的动静,就应该再开辟一条新的退路,以至于不把命全堵死在这唯一的退路上。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萧权川绷着脸道:“拿下他。”
季韩并没有就地投降,而是握紧手中的刀,和抓他的任潜激烈交手起来,过了十余招后,季韩的刀被对方轻而易举撩飞,铮的一声钉在地上。
季韩仿佛用尽浑身气力,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又好似在忏悔什么,他的手在不停发抖,脸色白如纸片。
姜妄南忽而记起来,之前在唐期府上,他差点导致百里穆流产,曾被萧权川挑去了部分手筋。
姜妄南无意识咬紧嘴唇,看着就很疼。
长剑入鞘,任潜令道:“把他绑起来!”
“我要见一见殿下。”季韩语气异常平静。
萧权川自然不允许,他背过身去:“全部带回锦州府衙,暂且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季韩挣扎着不肯离开,他不再求萧权川,而是仰头对着四周喊道:“殿下,殿下,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殿下,我们所做之一切,都是为了越国啊!殿下,你醒醒吧……”
姜妄南心头滋味难以言喻。
看书的时候,姜妄南除了磕cp外,其实有在寻思,原主攻暴政,百姓民不聊生,原主受心怀仁德,为了百姓的安生才会走上复国之路。
如今,昏君变成了萧广楼,视百姓为草芥的人变成了季韩,而萧权川的出发点却与原主受完全契合。
他虽占着原主受的身体,但他相信即便原主受还在,后者也不会放任季韩这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达目的不惜屠村。
更何况,他已经是书中之人,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痛失亲人,那种愧怍震惊无措如洪水猛兽般翻涌在心头,他真真切切于心不忍。
当战火纷争出现在生活中,他才意识到一个和平时代是多么多么宝贵。
他来到这个世界,他找到了最爱他的人,有两个可爱的孩子,还有很多真挚的朋友。
虽然也有不开心的事,但总体而言,他很喜欢这里,一如原主受想守护百姓那样,他也想守护这个新的家园。
“季韩,”姜妄南从石头后走出来,“你错了。”
他走到萧权川身边,挺起胸膛:“我过得很好,百姓过得很好,你们本来也可以过得很好,可为什么就是要走上这条不归路?不管这个国家姓赵还是越,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就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还要强行改变什么呢?”
此话一出,连姜妄南自己也呆了一下。
哇塞,他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内涵的话!
季韩显然愣了愣:“殿下,你胡涂啊,难道你忘了他们烧死的越国子民了吗?整整五万人啊!”
“我没忘,真要说起来,那些人,其实是被我害死的,如若我没有把毒尸带回皇城,后续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季韩喊道:“殿下没有错!殿下只是论心办事,错就错在萧权川这个暴君心狠手辣!灭我越国!”
姜妄南道:“他更没有错!毒尸都快传染到越国门口了,他作为一个帝王,守护自己国家的子民何错之有?”
季韩登时哑言,须臾,他像个崩溃的孩子那样不停重复道:“就是他的错,他的错!如若没有他,越国还在,殿下还是我的未婚妻!”
姜妄南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能说的,已经说了,倘若要真追究对错,他也不知道。
越国皇帝为了占有赵国岑州资源,擅用百里穆研制的禁药千钧蛊增强军力,不曾想发生了病变,毒尸蔓延。
原主受宅心仁厚,不愿放弃一个子民,不顾上千人的阻挠也义无反顾将毒尸运回有最好医疗条件的皇城。
百里穆一身才能,却因体质虚弱而在赵国郁郁不得志,一腔愤恨倾泻而出,失去理智放出了牢狱里的毒尸,不惜报复赵军与其同归于尽,连同越人也陷入水深火热。
萧权川面无表情站在姜妄南身边,打了个手势,让人把近乎疯狂的季韩带走。
孰料,双手被捆住的季韩不知哪来的气力挣脱,犹如一头发疯的野兽冲向最近的一个人,那人下意识拔出剑,剑尖迎上。
“收剑!”
萧权川话音未落,季韩就伸长脖子,一把撞在锋利的剑刃上,头一扭,脖子泵出血浪,溅了那人一身。
与此同时,萧权川抬手遮住姜妄南的双目。
砰的一下,季韩轰然倒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气息断断续续,说一个字卡一口血:“殿下……我没……错,我……没……错……”
寒风乍起,一阵接着一阵,至此,天还未亮。
很快,收服旧越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举国欢呼,萧权川此名,一如他二十岁登基那年,震慑天下。
任府明里暗里来了不少客人以及不少密信,太尉、郡王、光禄大夫、中书令、羽林将、兵部尚书等朝中要臣,陆陆续续找上萧权川。
谈话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
一来,问萧权川一家安好,替萧权川的现状感到悲凉;
二来,细数萧广楼的昏庸无能,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歌舞升平,还信任小人残害忠良;
三来,怒骂代政的高页勾结旧越势力,只为了他那宝贵的颜面,以及坚守一生的可笑的柔政之策,无视百姓之命;
四来,以表忠心,愿意誓死拥护萧权川回宫称王,暴力夺政,再现盛世。
萧权川一一摇头,回拒了,扬言道,不想再淌这一趟浑水,只想和妻儿平安共度余生。
夜凉如水,萧权川一如既往给姜妄南洗脚按脚。
他坐在板凳上,弓着腰,银发垂落,半遮的眼眸温柔似水,不再像五年前那般意气风发,暗藏杀机。
姜妄南深知这些天有许多人来找他夫君,前前后后大概听了个明白,虽然他夫君摆明了态度,但姜妄南总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顾虑。
姜妄南感受着从脚底沁入心脾的温暖,问道:“夫君真的不想再当皇帝了吗?”
萧权川用干燥的布抱住他粉白的脚,抬到自己腿上:“嗯,为夫只想把所有时间用来陪南南和孩子。”
“夫君……”姜妄南心里酸酸涨涨的,别扭道:“可是,夫君一身本事,不做皇帝,岂不是很可惜?”
萧权川勾唇冷笑:“为夫本来就不是皇帝。”
“什么意思呀?”
“南南还记得,为夫的母亲吗?”
他点头:“嗯,她从未疼爱过夫君,还给夫君种让人很痛的逆生蛊,好过分的。”
“因为,为夫就是她一生光鲜亮丽的耻辱柱。”萧权川眼神忽然暗了下来。
他后牙槽动了动,道:“有一次,她随圣驾,被氏族掳去,弄脏了身子,怀孕后,她用尽一切办法把为夫伪装成皇嗣,可奈何为夫的瞳色和身高,均遗传了氏族,她便用所谓的逆生蛊来压制这些特点,即便为夫痛苦万分,她也绝不会心疼半点,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她母仪天下的名声就会毁于一旦。”
“所以,为夫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土匪之子,此事高页也知道,这也是他一直执着于扶持萧广楼的主要缘故。”
“高页从来就是太上皇的一条狗,当年,太上皇病瘫,就是被为夫故意气的,也就是说,为夫的皇位,是靠城府得来的,为的就是向母亲证明,血统之说通通都是狗屁,实力,才是王道。”
也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把皇位传给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呢?
萧权川扯了扯嘴角,苦味道:“然而,五年前,为夫才意识到,血统这种千秋万代传下来的东西,几乎打不破。”
姜妄南不解道:“为什么呀?爱民爱国的,就是好皇帝吧!”
“五年前,高页为了新王,暴出了为夫的身世,你知道吗南南,当时,文武百官悉数罢朝,除了孙年海、任潜和天密阁,没有一个是站在为夫身边,你知道那种感觉吗?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就好像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打水漂了,区区血统之说,就把为夫为百姓做的一切都给否决掉。”
说着,萧权川自己也笑了,笑得让人有些心疼。
姜妄南不知该说什么,只伸出手抱抱他,像夫君安慰他那样摸摸后背:“夫君那些年,肯定过得很苦很累吧?我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不管夫君是什么出身,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人,我一样非常非常爱夫君哦。”
萧权川也抱着他,蹭了蹭他脖颈道:“要是南南早点出现,为夫兴许一开始就不会去争皇位,而是同南南相依为命,远走高飞,远离世俗。”
“嗯嗯,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好,我也不想夫君回去受累,我们早点回家吧?”
萧权川亲了亲他:“好,明日就启程。”
然而,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截住了他们离开的步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萧权川能力出众,足智多谋,治乱有功,朕颇为赏识,今封其为柱国大将军,封其妻为一品诰命夫人,明日进宫谢恩,钦此。”
姜妄南感觉到手被紧紧握住,抬眼看去,萧权川脸色阴沉,不肯接旨。
那公公阴阳怪气道:“陛下赏罚分明,大将军可不要不知好歹,还是接旨吧,抗旨不尊,可是要杀头的。”
话罢,身穿盔甲腰佩宝剑的将士鱼贯而入,包围住他们。
姜妄南吓得紧贴着萧权川,眼里满是惊恐。
萧权川抬手揽过他的肩,捏了捏:“别怕。”
那公公鼻孔看人,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挟着威胁:“还请大将军接旨。”
姜妄南不大明白为什么萧广楼要突然封赏他们,他明明巴不得萧权川走得远远的。
他脑子还没转过来时,只见萧权川双手奉上,牙关绷紧,眼里没有一丝谢意,反而杀气弥漫:“臣,谢主隆恩!”
此刻的萧权川,周身气压极低,一身似正非正的邪气席卷而来。
恍惚之间,姜妄南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城府似海、谈笑之间就能捏断敌人脖子的萧权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