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扶着路成荫,小心地穿过“客厅”,生怕一个趔趄,周围的书山就要轰然倒塌。
与书籍的混乱大相径庭,靠墙的一排排陈列架一尘不染,封存着至少数百只形态各异的紫砂壶,每一只都饱满莹润,壶身上的水迹还尚未风干。
看得出,收藏者在它们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
林言废了好大的劲,才在这间“档案室”里找到一间勉强称得上是卧室的房间。
路成荫嚎叫了一路,已经耗尽体力,到家后异常的驯服。
林言把床铺清理干净,勉强在杂物里开辟出一块能睡人的位置,扶他躺下,然后拧了热毛巾给路成荫擦脸,帮他脱外套时,林言碰到了他根根分明的肋骨,像摸着块火炭,飞快地缩回了手。
“你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林言去厨房翻找半天,只找到一大袋压缩饼干和成箱的泡面。
他一手拎一只袋子,对路成荫喊道:“你平时就吃这个?”
路成荫不说话,大睁着无神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短短几天,他瘦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像个刚被收容的流浪汉,哪还有一丝初见时仙风道骨的样子?
林言凑到他跟前,只听他不断念叨着:“壶……第一把供春壶,没有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冲口而出:“壶什么壶,你这样有用么?你把自己作践死了,壶就回来了?”
路成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死灰一般,半晌抓住林言的手,沿着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林言给萧郁打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哥,想想办法吧,要再没线索,这人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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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经过大风大浪,按他往常的性格,对路成荫这种敌人未现身,自己先阵脚大乱的性格很是不屑,然而当晚上回到家,萧郁给他被抓伤的手背涂红霉素时,他一句也没抱怨。
“这两天你要有空就去店里盯着点儿,我还得去给路老师送饭。”
萧郁笑笑:“你不烦他了?”
林言叹了口气:“本来是真烦,今天看见他住的那地儿,就只剩敬佩了。”
萧郁道:“在这个时代,仍有人一生只专注一件事,确实值得敬佩。”
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
尹舟跟着他家老爷子出了趟国,带回来一个消息。
刚到晚饭时间,门铃响破天际。
“小林子,开门开门,坏了坏了坏了!”
尹舟猛地冲进来,边换拖鞋边连珠炮似地嚷嚷:“我爸在英国一个搞收藏的朋友,说近期会有一把珍贵的紫砂壶要从中国走私过来,大家伙,拍品的照片还没出来,起拍价就已经抬到二百六十万英镑了!”
“我扔下老爷子就打飞的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你说、你说会不会是咱们丢的那把?”
林言慌得脸色都变了,冲他挤眉弄眼:“闭嘴,闭嘴!”
尹舟不明就里,换好鞋往里走:“你这是中风了?”
路成荫穿着拖鞋慢悠悠地从卧室出来,手里端着水杯,他本来就消瘦,经过这一个多月自我折腾,已然面色灰白状如僵尸,尹舟跟他撞了个满怀,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
“卧槽,什么情况!”
林言崩溃地扶着脑门:“今晚做红烧肉,请路老师来吃饭。”
他心说这回雪上加霜,指不定又要怎样,不想路成荫却像根本没听见,直挺挺地在沙发坐下,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联播。
尹舟疑惑地指了指太阳穴,又指了指路成荫。
林言把他往厨房推:“饭好了你自己去盛,别在这添乱。”
接着坐在路成荫身边,絮絮叨叨地安慰他:“路老师,尹舟这人就爱夸张,您要全信他的话准能过错了年!是不是供春壶还不一定,就算真出了国境,不还有国际刑警么?您看电视上,国际刑警倍儿给力,巨帅!您别慌,一定找回来……”
路成荫仿佛是要领悟,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听林言苦口婆心说个不停,只是喝口茶水,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到最后,居然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道:“我没事。”
林言开车送他回家时,一直悬着心。
当晚萧郁回来得早些,两人几日忙得没时间温存,一时都有些不能自制,从浴室出来就急急地拥抱在一起,萧郁素来性子清冷,被从上到下亲得情欲翻滚仍是一副寡淡样子,林言就越不饶他,一直逼得萧郁快在他身体里发了狂,才粗喘着求饶。
他知道萧郁的软肋,情到深处时在他耳畔低唤一声郁哥哥,他那温文尔雅的白衣书生,就像吃了春药似的索求无度。
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过后,已是后半夜,窗外月光如银,两人相拥熟睡。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串清脆的手机铃声。
萧郁睡得浅,推了推林言:“接吗?”
林言烦躁地抓起手机,骂了句有病就按下了静音键,跨骑着被子继续做梦。
第二天是周末,萧郁早起做好早饭,叫林言起床时,发现他正盘腿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盯着手机。
“昨晚你听到我手机响了?”
萧郁知道他是睡懵了,道:“你自己按掉了,是谁?”
“路成荫,”林言抓抓头发,“这人越来越怪了,后半夜打什么电话。”
说着按了几下按键:“还有条短信,说‘谢谢,保重。’”
“什么时代还发短信,”他瞪大眼睛望着萧郁,“这尼玛都什么意思?”
萧郁思忖着,眉头越蹙越紧。
“林言,我觉得要出事,”他把拍了拍床沿,“起床,咱们去看看他。”
林言坐着没动:“不会吧,昨晚我看他情绪不错才放他走的,他还挺淡定,不像想不开。”
萧郁道:“你想得太简单,这人爱了一辈子壶,这把供春壶就是他的命,现在他的命要被拍卖了,他怎么能那么镇定?而且这人的性格偏执孤僻,他认定了的事,没法用常理来揣测。”
林言如梦初醒:“你是说……”
“完了完了,这傻子要走歪路!”他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边穿衣服边嚷嚷,“不吃饭了,你去开车,我马上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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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成荫家里没人,手机关机。
给学校打电话,校领导说体谅他近期心情不佳,给他批了长假。
这一夜过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了无踪迹。
路成荫的亲属都在外地,因为性格古怪,跟同事的关系也都不亲近,他突然失踪,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找起。
成年人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林言和萧郁两人站在路成荫宿舍楼下,漫无目的地到处张望。
一辆熠熠闪光的黑色宾利停在他身边,后排的人摇下车窗。
“林老板,找人哪?”
林言低头往车里一看,头皮噌地麻了。
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始作俑者——韩岳川。
林言反应过来,张口就骂:“韩老六!就知道是你,你把路成荫弄哪去了!”
“弟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没礼貌呢,你不叫六爷,至少也得叫声韩总吧?什么老六,怪寒碜人的。”韩岳川钻出车子,掸了掸裤子上的折痕,他今天一副商界精英的打扮,宝蓝衬衫黑皮鞋,袖口别着爱马仕钻石袖扣,左半边脸却滑稽地贴着一条邦迪。
“还我把路成荫弄哪去了,这是北京,一场雾霾下来脸贴脸都看不见,想找人难,想丢个人还不容易?”
韩老六关上车门,林言发现他用得是左手,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翻起的袖口露出雪白的纱布。
林言盯着他的胳膊,奇道:“几天不见,您这是作恶太多遭天谴了?”
韩岳川呸了一声:“晦气!”
他跺跺脚:“还不是你们那个路成荫,看看,多惊险!差一点我这大好青年就折他手里了!”
接着把侧脸贴到林言眼前,揭开脸上的创可贴,指着下面一条极轻的淡红色刮痕:“再看这,这儿!可惜了,这么帅的一张脸!”
林言和萧郁面面相觑,两人都被韩六这一连串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弄懵了。
韩老六看他俩不开窍,不耐烦地一抬下巴:“得,上车,不是要找老路?等你俩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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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本以为韩岳川要带他们去他名下的山川艺术品交易公司,但司机却一路向西穿过市区,开了一个多小时,径直进了西郊别墅区。
韩岳川的家在别墅区的一角,十分僻静,门禁重重,是一座按南方园林设计的中式小院,水榭楼台,景观别致,贵而不俗。
一拐进院子,韩老六就开始喋喋不休,一会儿夸耀自家园林的设计,一会儿又拉着林言和萧郁参观他的古董收藏,林言跟在他身后,默默听着空阔的长廊回响的脚步声,一时不知怎么接他的话茬。
他没想到,这个行里手辣心狠的韩老六,私下接触起来,竟然这么……跳脱。
然而,进了二楼会客室,身后的门一关闭,韩岳川突然收敛了笑容。
“两位,坐。”
保姆端酒进来,依次从托盘里取出伏特加和三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韩岳川比了个请的手势,道:“你们俩,来一杯?”
两人都没说话。
韩岳川不客气,自己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翘起二郎腿,呷了一口,道:“真羡慕你们,我们这一行挣的是买命钱,我要是每天不喝个五杯六杯,根本睡不着觉。”
“操心多,老得也快。”
他其实跟老这个词没关系,这人的行事风格偏于成熟,中等个头,肌肉鼓胀得恰到好处,看肤色应该有户外运动的习惯,举止严谨,衬衫纽扣一直扣至最上方。
韩岳川见林言打量自己,拿起一只不锈钢烟盒,娴熟地点了根烟,又让两人。
林言接了一根,萧郁摆手:“不会。”
韩岳川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长得帅,生活习惯也好。”
“不像我啊,一堆毛病。”他转向林言,“弟弟,你运气不错。”
林言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韩岳川低着头,一口口吸着烟,神情颇为严肃。
林言注意到,这人吸烟很凶,每一口都深深地吸入肺里,一般有这种习惯的人普遍年纪偏大,体力劳动居多。就像韩岳川所说的,他似乎长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这样的吸引方式,放在一般人身上就是寒酸,但在他这儿,莫名的有股……凶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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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掐灭了烟,林言终于失去了耐心。
“韩老六,路成荫呢?”
韩岳川摆摆手示意他别急,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不过半分钟,会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两名黑衣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韩总,韩岳川点点头,两人会意,从门口拖出一个人来。
这人双手双脚都捆着麻绳,嘴上贴着黑胶布,头上套着麻袋,正呜呜地挣扎。黑衣男子扯去他头上布袋,正是失踪已久的路成荫。
两人见此情景都惊呆了,脱口而出:“路老师!”
路成荫没法说话,瞪大眼睛望着他,他的眼角有淤青,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愤怒,眼里积着一层薄薄的水壳。
萧郁猛地站起来:“这什么意思?”
林言吼道:“你这是绑架!”
韩岳川冷笑:“那你报警啊!打电话,不会?还是你们折腾了这么久屁也没查出一个,绝望了?”
他起身踱了几步,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猛然回头,眼露凶光:“就凭你们还想查我?是脑子烧糊涂了,还是我嬉皮笑脸的就以为是好人?让你们上车就上车?跑几趟公安局就以为天下无贼?你韩六爷不是白叫的,老子十六岁开始独自打拼,要是要跟你们一样蠢,早死了八百回!”
接着快步上前,撕拉一声撕去路成荫嘴上的胶布:“还有你!我敬重你是个真有本事的专家,哪次不是好声好气的请你?你倒好,天天去公安那儿诋毁我名誉,还他妈,他妈的……”
他一脚踹在路成荫腰窝上:“还他妈的尾随我要杀我!那几刀把老子扎的,要不是老子躲得及时,早去太平间躺尸了!我一个手下,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林言呆住了,韩岳川的描述太荒诞了,但路成荫却没有反驳,缓缓闭上眼睛。
“路老师,你……”
路成荫脸如死灰:“……是我糊涂。”
韩岳川见他仍有疑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U盘,仍在桌上:“不信?不信自己看,监控拍得明明白白!等看完了要还想报警,我帮你们打电话!”
林言被这傻教授弄得又气又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看路成荫那细瘦的胳膊腿儿,再看看韩岳川快把衬衫绷开线的肱二头肌,心说您搞埋伏也得先掂量掂量实力,不说韩六但凡出门就前呼后拥,就算真给您老人家逮住机会一对一,您这弱鸡似的身板儿,能治得了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
林言恨铁不成钢,咬牙道:“早知道您是这心思我给您牵线买凶得了,也省了今天这一出!”
萧郁喝止他:“小言!少胡说。”
韩岳川扯松领带,倚在沙发上惬意的晃着脚尖:“事到如今,咱们来谈谈这事怎么解决……”
路成荫的脸涨得通红,高声道:“谈什么谈!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谈!要不是你盗窃国宝,还试图走私出境,我怎么、怎么会……”
“放屁!”韩岳川冲他咆哮,“你哪只眼睛看见东西是我拿的?哪只眼睛看见我把它送出国?有种拿证据出来少红口白牙诬陷人!你不是号称最讲究什么、什么学术严谨么?”
“我最烦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什么专家、教授,说是搞研究,做学术,背地里不知道鼓捣什么猫腻,你自己说,这把壶,放在你手里跟放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你会搞鉴定玩收藏开学术讨论会,我他妈就不会?老子就只会卖了高价往口袋里掖?”他越说越激动,“一个个眼高于顶,让全世界捧着你那些个破研究,把身边的人当拖累,什么南大才子、什么奉献一生,根本是自私自利!”
“你、你……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路成荫冲口而出,“你懂个屁!”
林言还第一次听他爆粗口,只见路成荫双眼赤红,摇晃着两肩使劲挣扎,已然失去理智。
“我不懂?”韩岳川一挑眉毛,“就你懂?”
“你给我等着!”
他暴躁地咻咻喘气,转头冲出房间,不到片刻又回来了,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沓学术期刊。
他突然松手,书本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你这些年发表了三十七篇论文,一共四处错误、三处纰漏,一处指代不明,要不要我一一指给你看?所有人都以为你无所不能、你去伪存真!但我告诉你,四年前你鉴定为真品、一直在天津博物馆典藏的陈明远素带壶,根本就是假的!”
他用力拽着路成荫的头发:“知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真品,真品他妈的在我这!”
路成荫几乎失语,鼻孔扩张,额头青筋暴跳,一声比一声喘得急促:“你、你,你闭嘴,你胡说……”韩岳川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说话,接着叫来一名黑衣保镖取出纸笔,垫着毛毡在桌上铺开宣纸,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伏特加一饮而尽,喷着酒气即兴在纸上书写。
片刻写完,恶狠狠地印上两枚闲章,揉成一团扔到路成荫脚下。
“送你!”
黑衣保镖赶忙捡起纸团,在路成荫面前展开,只见撒着金粉的团寿宣纸上,赫然写着才子解缙的一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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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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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岳川这人喜怒不定,一笔字却写得刚毅内敛,遒劲非常。
路成荫眼前一黑,喉咙腥甜,一低头,吐出了一口带血的痰。
韩岳川栗色的皮肤渗出油汗,他一屁股坐进沙发,张开手臂扶着身后的靠背:“我已经给足了你们时间,现在轮到我了。”
“三天,最后三天,我要你们保证再不追究壶的下落,停止中伤我的名誉,向我和旗下公司公开道歉,只要你们照办,答应的酬金我可以照付,否则……”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路成荫:“我让他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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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问路成荫,从昨天他打来那个电话,到他出现在韩老六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路成荫本人说,那一晚他听说文物在国外拍卖的消息,愈发感到希望渺茫,想到国宝葬送于自己手里,却无能为力,心情郁闷,回家灌了一瓶二锅头。他平日滴酒不沾,就不知深浅,这一瓶酒灌下去,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发热,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只供春壶。
无限遗憾,无限懊恼,无限愤怒让他热血一阵阵冲往头顶,他操起一把水果刀,晕荡荡地到了韩岳川家附近,没想到,转悠来转悠去,真的碰到了饭后散步的韩老六,接着就有了现在的结局。
酒醒时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韩岳川的阁楼上,路成荫断了片儿,过程和细节一概忘了。然而,更麻烦的是,就在林言他们等着看他如何应对韩老六的最后通牒时,路成荫本人,却更加让人无法理喻了。
他不再天天去公安局找民警麻烦了,而是整日泡在图书馆和办公室,把发表过的论文一篇篇翻出来校对,每天仅靠压缩饼干和热水度日,林言去图书馆找他,只见他埋首于如山的资料中,身体比之前更加消瘦,蓬头垢面,眼睛闪现出狂热的神采。
“真的有错误,他说的对,这里,这里真的错了!”
“快、你们快记下来!”
路成荫忙着吩咐他的学生,根本没注意到林言,他满眼血丝,抓起钢笔奋笔疾书。
林言一无所获的回到家。
“老路掉魂了,”他忧郁地托着腮,向萧郁抱怨,“可我觉得那把供春就是韩老六派人偷走的。”
萧郁轻描淡写道:“嗯,是他,否则,他不会要我们停止追查壶的下落。”
他铺开一桌笔墨纸砚,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韩岳川的那副对联,边看边临上两笔,虽然衣着随时代变迁早已不再是古时的宽袍大袖,但他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落笔前轻提袖管,露出一截手腕,微蹙双眉,提笔静思。
林言奇道:“我出门时你就在研究这个了,回来还临摹上了,这又要做什么?”
他朝那副字瞥了一眼:“也不怎么高明。”
“字如其人,学问大着了。”
林言两手撑着桌子,装作要细看,故意弯腰与萧郁额头相抵,轻轻嗅着他身上沐浴乳的香气:“那你说说,都看出什么来了?”
“别闹。”萧郁放下笔,向后一退,道:“你看,这人笔力刚猛,字型短粗,该是个脾气暴烈执拗之人,然而笔锋却很内敛,你看这“尖”字的两点,还有这一撇,本该轻巧飞扬才美观的部分却被他刻意内收,而且收势甚猛,这样,字就太过方正守矩,缺失灵韵。”
“这说明他个性强硬,却极端自律,这是个矛盾的人,他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自我压抑和折磨到残酷的程度。”
“二十二字,功力虽未见深厚,却有风雷激荡之势。”
林言无甚兴趣,道:“那又怎么样?”
“这种性格城府颇深,很难冲动行事,”萧郁道:“我总怀疑,他大费周章,为的不仅仅是一把壶。”
林言恍然:“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天他把老路逼得太狠了,处处针对他,倒像是有什么私怨。你说,老路是不是得罪过他?”
从这个角度出发,突然延伸出无限可能。
他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过后,真不知道韩老六要怎么对付他。”
“韩老六是铁了心要拔掉这颗眼中钉,老路这性格跟犟驴似的又死都不肯妥协。”他伸了个懒腰,“我看啊,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去看守所给他送饭了。看不出老路文文气气的,能办出这么大的事!”
萧郁道:“别幸灾乐祸,这事,多少也因为我们而起。”
“那咱们帮他到这,也够意思了。”
萧郁笑笑,不置可否,林言观察他的脸色,试探道:“要不,我再联系那个韩六,探探他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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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
连续多日的雾霾还未散去,天刚蒙蒙亮,又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还不到开馆时间,通往博物馆的青石板台阶汪着水,反射出微薄的曙光,路成荫没有撑伞,冷湿的风吹着脸颊。
他看了一眼手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与预想的恐惧和无措不同,他此时奇异的平静,仿佛站在这儿,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个目的。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拿起一看,是林言。
路成荫按下了拒接键。
他不想再欠他们人情,也不想连累这两个朋友。
他一生清高,除了他的研究,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但近日来一直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他觉得可以称之为他仅有的朋友。
等过了今天,等解答了心里的疑问,他就去自首,把他经历的,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警察,然后等待法律和时间的决断。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从农村考学出来近二十年,与亲人早已疏远,老家父母也有兄弟赡养,不需他多费心。
如此算来,他虽然年轻,却达到了许多普通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早已无憾。只可惜,只可惜他未完的研究,这两天他一直跟他的学生泡在一起,夜以继日地整理最后一本书的书稿和笔记,不知道他们记住了多少,又能替他在无垠的学术之海漂向哪里。
可是,没有时间了。
手机固执地一遍遍响着,像跟他较上了劲。
他正准备关机,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路老师!”
他一愣,只见两个人的身影从花木幽深的小道匆匆而来,前面的年轻人脸上沾着雨水,在冰冷的秋雨中冻白了嘴唇,后面的是个容貌出奇俊逸的高个子,边跑边极力往前倾着伞,试图为年轻人挡住扑面的细雨。
路成荫仰起脸,视线空茫茫地穿过细密的雨帘,淡淡道:“回去吧,谢谢。”
“我已经决定了。”
“我不是来劝您的!”林言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急切地朝他喊话,“你想想,你真的不认识韩岳川吗?”
路成荫面无表情,林言走近两步:“那小念呢?韩小念?”
“十三年前,您为了筹钱收购一件民国紫砂,曾经背着研究所接受过一位有钱老板的邀约,为他读初中的儿子辅导功课,那个男孩就叫韩小念。”
他从背包里摸出一张旧照片,递到路成荫手里。
照片里是一个穿校服的男孩,仿佛是在春游的大巴车上,一边笑,一边抬手试图挡住偷拍的镜头,男孩戴耳机,留干净的平头,眼睛很大,脖子上挂着一块刻着英文字母的金属牌,肥大的校服卷至手肘,一如所有叛逆期少年一般活跃而不驯。
少年的笑容唤起了路成荫的记忆,他依稀想起,是有那么一个炎热的暑假,他骑着自行车,整日穿梭在研究所和远郊的一片别墅区之间。他记得那户人家的花园很大,蝉声鼓噪,一只尽职尽责的外国狗,天天冲他吠叫。
他每次去,空阔而华美的房子里都只有男孩自己,男孩有点坏,对他的到访总是不耐烦。
这段记忆浮上心头,路成荫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林言又朝他走近一步:“想起来了?”
“男孩父母早年离异,在国外各有家庭,把他留给国内的保姆照顾,每隔一段时间,男孩父亲的秘书回国会为他处理一些生活事宜。家庭教师的工作也是秘书介绍的,与其说让您帮这个问题少年提升多少成绩,不如说就是找个严厉的老师看着他。”
“十六岁时,小念因为聚众打架出了事,不上学了,拿了父亲一笔钱开始做生意,从赚到第一桶金开始,就没再要父母的资助,与父母也几乎断了联系。”
“后来,他改了名字,创办了山川投资公司。”
路成荫惊道:“你说,你说小念就是韩岳川?”
寻到故人的讶异、喜悦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面露疑惑,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照片:“这些,跟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又看了一眼手表,瞥了一眼博物馆的大门:“我该走了,今天约了人。”
他一步步沿着台阶上楼,林言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继续道:“小念一开始很讨厌这个老师,整日恶作剧捉弄他,后来,不知道是真心倾慕老师的学识,还是贪恋这位老师给他的一点点温暖……”
他迟疑片刻,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路成荫的个性,跟“温暖”、“会关心人”这种词,压根没什么关系。
“总之,男孩的心思慢慢的变了,但没想到的是,他以为关心自己的老师,在暑假授课结束后,再也没联系过他。小念不死心,仍希望有朝一日能跟老师在相同的领域展露头角,让老师注意到他。”
“当然,这回男孩还是打错了算盘,无论他的生意做得多大,这位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师,都根本想不起他是谁,甚至男孩几次以鉴定、合作、录节目等理由邀请他,都被他疾言厉色地叱骂了回去。”
“这个男孩自然又气又恨,心说如果不能让老师刮目相看,那么,抢走他的东西,让他后悔一生也比被忽视来得好。后来的事,咱们一起经历了,但是,这件事还有隐情,我们都希望您能亲耳听一听他说的话。”
路成荫停下步子,沉默了很久,雨水把他淋透了,细小的水珠沿着发梢往下滴。
林言从他的表情读不出他的想法,他想,事情的转折让人始料未及,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
博物馆的大门开了,一位身着棕色毛料西装的中年男人四处张望着走出来,看到路成荫,远远喊了声路教授,三步并作两步奔下阶梯。
路成荫迎上去,林言急了,在背后喊道:“路老师,刚才说的您都听到没有……”
男子疑惑地打量着林言和萧郁:“几位是一起的?”
路成荫道:“偶遇而已,该说的也都已经说完了。”
他的腰板挺得笔直,回过头,眼神决然:“这些荒唐的事,我不想听,也不感兴趣,韩岳川的手段你都见识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相信他的话。”
“何况,我十多年为人师表,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等办完手头的事,我就去自首。”
穿毛料西装的男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林言在口袋翻找片刻,掏出一只U盘,硬是塞给路成荫。
U盘的金属外壳被风吹得冰凉。
“我相信,因为他说的那些我都经历过,我懂那种敬畏、禁忌又无法自拔的情感,懂那种喜悦和绝望,”
他看了一眼萧郁,发现后者也正温柔地望着他,林言脸一红,郑重其事道:“这是那晚的监控视频,您一定要看。”
“韩老六虽然拿这玩意威胁我们……但是,这里面的东西,我想没有警察会真的为了它抓人。”
U盘滑进口袋,路成荫没有拒绝。
中年男子见他们谈完,对路成荫道:“路教授,按您发来的资料,我们对馆藏那把清初陈明远素带壶进行了专业仪器鉴定,结果发现……”
路成荫急切抓着男子的胳膊,颤声道:“怎么样?”
男子道:“跟您猜想的一样,清仿。”
路成荫面孔煞白,呆呆地望着他,两膝蓦地一软,跌坐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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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林言所说的一样,最后通牒时间的时间到来时,警察并没有如期而至。
在火车站进站安检时,也没有人对他的身份证提出质疑。
他独自一人乘坐深夜最后一班地铁回到家,心里竟莫名有些悻悻。
就像做好了对付一场狂风骤雨的准备,然而闷雷过后便了无生息。
林言发来一条很长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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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我没说服他用更直接的方式跟您对话,我们这些人的感情与常人不同,因为太多顾虑而难以启齿,希望您能听一听心里的声音,如果您愿意给他一丝希望,明天晚上六点,请一定来找我们,一切以您出现为准,您不来,我们绝不纠缠。
至于您最关心的供春壶的下落,您尽管放心,壶还在国内,尹舟带来的消息是韩岳川故意放给我们的,为的就是逼您出现。至于壶具体在哪,约定时间一过,不管您的决定如何,都一定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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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最后,附加了时间和地点。
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终于到了收场的时候。
路成荫想删掉短信,按下确定键时,鬼使神差地又停住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林言和萧郁绝不仅止于好朋友,尽管他俩在外人面前并没有过多暧昧,但两人之间微妙的眼神和一些默契的动作,都暴露了他们的关系。
他相信自己的洞察力。
那么,那个叫小念的孩子呢?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要什么?
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在他和小念的记忆里,大约并不相同。
他只记得,那是一场顽劣少年与兼职家教两个月来的互相折磨,仅仅是他来北京工作生活之后一段并不特别的经历,时间太过久远,早已记不清楚。
那时他刚走出校园,没经过社会的历练,比现在的个性还要呆板木讷,少年对他的讽刺和作弄他都不放在心上,仅仅是每天穿着那条洗得起了毛的旧牛仔裤,顶着高温和快把人烤化的太阳来回往返,把自行车停在别墅门口,然后走进书房,用重复的语调命令少年打开书本,开始上课。
要说有过一点点的关心,大约是有那么一天,保姆请假回了老家,午饭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男孩的肚子咕噜叫唤,路成荫没法子,硬着头皮去厨房忙活半天,端出两只黑乎乎的饼子。
保姆一走一个星期,连吃了几顿焦黑的午饭,男孩得了胃炎,痛得冷汗淋漓,路成荫联系不上他的家人,郊区偏远又打不到车,顾不得暑天炎热,蹬上自行车就载他往医院赶。
夏日炎炎,骄阳如火,男孩住院输液,路成荫每天进出病房,后背一直是溻透的。
仿佛从那之后,男孩就不再捉弄他了。
补课终于结束,离开这个混世魔王时,他甚至还有些庆幸。
陈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路成荫给自己泡了杯茶,打开电脑,把U盘插进电脑接口。
供春紫砂壶有了下落,他的一颗心放回肚里,感到数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然后,他突然对韩岳川发生了兴趣。
不是因为他们的这次交锋,而是路成荫发现,这个小自己近七岁,却已在行业叱诧风云的年轻老板,对他的研究领域——宜兴紫砂有着极其独到又精准的见解。
他在论文里指出的几处错误,连许多年过花甲的业内专家都未曾发现过。
这个年轻人还做过哪些研究?会不会有什么领悟能引导自己解开下一本书里想要探讨的、一直未曾突破的难题?
而且……路成荫不肯承认,他对那只韩岳川声称在自己手里的陈明远素带壶真品,已经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要借来一观。
一场雨过后,十一月底的北京城,气温骤降。
林言穿上了风衣,竖起衣领遮住脖颈,脸颊被风吹得白生生的。
他踢着石子,一面走一面发牢骚:“韩老六这个神经病,上次见面还牛逼哄哄,这回就怂成这个德行,明明是他约的人,非得拽上咱们……”
“我这次还就不开车,把他的好酒喝个干净,上次被他吓个半死,这回一定得找补回来……”他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回头道,“萧公子好酒量,当年与同乡士子举酒对诗千杯不醉,留我一个人在家吃醋,要不,今天咱们也喝点?”
“那是未提纯的米酒,比不得现在的酒烈性。”萧郁道。
林言摸摸鼻子:“那就不喝,反正每次跟你出去吃饭,总有小姑娘要偷瞄你,烦人得很。”
萧郁却觉得他好看,林言说话时,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林言被他看得脸红。
正巧一辆出租车由远而近。
林言招手拦车,萧郁道:“我也奇怪,你为什么非要管这闲事?”
“想知道?”林言促狭一笑,“你现在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萧郁在人前一向“温凉端方、克己复礼”,左右看看,只见华灯初上,大街上车来车往,很是为难。
林言就不逼他了,憋着笑道:“我看了那晚的监控。”
“其实路老师可怂了,在韩老六家花园外墙的一条小路上转悠了一晚上,韩六经过时,他踉踉跄跄地拿着水果刀就往上冲,韩老六的保镖都是退伍兵,两下就把他按趴下了,”林言比划着,“他不喝多了么,就这么跪在地上,一边被反拧着手,一边哇哇地吐。”
“韩老六看清是他,推开保镖,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回跑,没想到老路吐了他一身还有意识,从后腰摸出水果刀,三四下子全扎他胳膊上了,这也就是他喝醉了没力气,要不然那几下子,准够韩六俩月不敢动弹。”
“一个知名教授,一个是商业精英,他韩老六还说要拿视频当证据,就这玩意放出去,够他俩丢人一辈子。”
他回过头,眼里含着笑:“我就是看见他的表情,才决定帮他一个忙,你知道么,那几刀把韩六胳膊上扎出好几个血窟窿,血哗哗地淌,韩岳川就笑了。”
林言回头对萧郁叹道:“你说,一个人得多爱另一个人,才能在被他如此伤害时,还笑得那么幸福。”
出租车在路旁停下,林言打开车门,萧郁却没动弹。
林言扶着车门:“走呀!”
萧郁愣愣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抬起他的下巴,嘴唇碰嘴唇地吻了上来。
那是一个凉而干燥的吻,仅仅片刻就又分开了,说来也奇怪,两人在家不知温存过多少次,但这一刻,林言却觉得因为这个吻,整个世界都温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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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以为韩岳川会在什么希尔顿、长城饭店定个豪华总统间,没想到,他选的却是一家颇有格调的西餐厅。
灯光昏暗,环境清幽,四面玻璃橱窗悬挂英伦调调的酒红格子呢帷幔,每张桌子都摆着银烛台。
韩岳川早到了,手边放着酒盘,自斟自饮,已有微醺之态。
两人分别落座,林言放下外套,打趣他:“客人都没到,你怎么自己先喝上了?”
韩岳川苦笑:“我紧张。”
他是真紧张,原本穿得比谁都得体的商务衬衫,今日却笔挺得有些僵硬,他的面孔发白,额角渗出冷汗,每喝完一杯马蒂尼,就用手重重地按压着胃部。
“胃痛?”
韩岳川打开酒单,娴熟地勾选了几样,道:“没事,生活不规律,老毛病。”
林言按住他的手,对服务员道:“给这位先生上杯热水。”
来之前,他就料想这顿饭吃得不顺利,不想,会是如此的不顺利。
手表的指针越接近约定的时间,韩岳川的胃就痛得越厉害,酒喝得也越是凶猛。
烟灰缸里的灰烬被服务员来来回回倒了三趟。
指针早已过了六点,路成荫并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四人卡座依然空余一个位置。
林言有些唏嘘,这样情景不知该说是令人失望,还是在他意料之中。
每一个他们世界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无知无觉的喜欢上一个“圈外人”,费劲了心思,最终换来的只有失望,或许还会被嘲讽、被耻笑,被喜欢的人当做瘟神避之不及。
韩岳川喝醉了,睡眼惺忪地趴在桌上,后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臂膀鼓胀的肌肉把衬衫绷得很紧,此时却不再给人以力感,他侧着脸沉睡,短发干净利落,睫毛微微潮湿。
林言用叉子拨弄盘子里的蔬菜沙拉,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你明知道老路的脾气,还非得给他留下那种印象……”
韩岳川动了动手指,攥紧拳头。
“反正他认定了你是个倒腾文物的败类,再说别的他也不会信了。”林言翻了个白眼,萧郁怕他再刺激韩岳川,低喊了声林言,眼含责备。
韩岳川突然惊醒了,醉眼赤红,低声呢喃:“我没有!我是做过一些不合规矩的事,这世道、这世道你按规矩办事,就他妈别想赚钱,但他说的那些我都没干过!老子、老子不知道哪个狗娘养的在背后放屁,大概是什么混不下去的小瘪三,眼红、眼红老子……”
“那个潘家园的老头,他、他儿子吸粉,一直惦记他的那几幅画,他早就知道,给他儿子供货的那伙计跟我有交情……那老头、老头就找到我,要我收下他的画,断了他儿子的瘾……没想到,那畜生瘾上来了逼着他爹要画,他爹不肯,他就把他爹捅死了……”
“你们……你们说,这种,这种畜生,我还保他干什么!”
林言和萧郁面面相觑,都吃了一惊,韩岳川把脸颊埋在手心轻轻揉搓:“他宁愿相信那些话,也不愿意亲口问一问我……”
萧郁站起来,拍了拍韩岳川的肩膀:“别喝了,打电话给你司机,让他送你回去。”
闷酒最是伤人,韩岳川烂醉如泥,根本走不了路。
林言和萧郁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往外拖。
韩岳川个头不算高,但身板结实,相当有分量。
醉了酒的人最难控制,还不如死尸,至少死尸不会挣扎。
韩岳川被搀扶着,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餐厅大门一开,冷风扑面,醉意愈浓,他垂着脑袋,提高了声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来!”
“现在、现在我手里一张牌都没有了,老子回回都赢,就这一次、这一次,丢人现眼……”
他张开嘴呼吸,眼角赤红,抬眼望着林言:“弟弟,我真羡慕你……”
对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韩岳川酒后缠人,林言累出一身汗,瞧着他跟个大鱿鱼似的没处下手,索性放开他,直起腰喘一口气,一抬头,吓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路老师!”
路成荫穿着一身藏青色呢子风衣,手抄着口袋,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冷眼看着三个狼狈的人。
他的鼻尖冻得发红,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冷静严厉。
林言一看见他就想起在学校受摧残的经历,心里一阵发怵,结巴道:“您、您早就来了?怎么不进来?”
路成荫目不斜视,径直走过他,用脚尖踢了踢烂醉的韩岳川。
“你给我起来。”
韩岳川仰起头,张大了嘴。
“起来!”路成荫厉声道:“既然说是我的学生,就少在外面给我丢人,回去!”
他把羊毛围巾往颈上绕了一圈,转身就走,韩岳川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要追,不料两腿一软,咚的一声,重重撞上路成荫的后背。
路成荫险些被他撞倒,韩岳川就势扳过他的肩膀,把脸埋进他温热的脖颈,小狗似的胡乱亲着舔着:“老师,老师让我爱你,求你让我爱你吧……”
他情难自禁,忘了周围的人,也忘了两人还置身在大马路旁,双手伸进路成荫的呢子大衣里,搂着他隔着衣服还肋骨分明的腰,哆嗦着就要解他的衬衫纽扣:“老师,我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
这话露骨得连林言也听不下去了,不料路成荫极其冷静,躲也不躲,扬手抽了韩岳川一个响亮清脆的大嘴巴子。
韩岳川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动了。
路成荫居高临下:“醒了吗?”
韩岳川傻乎乎地点头。
路成荫冷冷道:“我相信小念的为人,但我不相信你。”
“不过,有句话叫‘道听途说,不足为据。’今天先饶了你,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睡醒了来我办公室,把这些年干的混蛋事,一件件说给我听。”
他说完就走,呢子外套被秋风扬起一角,林言站在原地,目送他瘦而高挑的身影越走越远,在心里感叹,他猜得没错,这人,真是个内功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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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林言没打听,路成荫也没主动提起。
不过,林言和萧郁年底参加一场拍卖会,在大厅里看见了路成荫,他还是老样子,身板挺直,衣着干净,口袋插着一支钢笔,正跟几位业内很有名气的学者寒暄。
他比以前胖了些,脸色红润,气色很好,跟别人握手时止不住左顾右盼,像在等人。
林言注意到,大厅一侧的宣传牌上主办商一栏里,第一个就是山川投资公司。
过年时,林父准备了几盒西洋参,让林言带给路成荫,顺便拜个年,说他独居寂寞,过年怪冷清的。林言和萧郁在那栋旧宿舍楼里等了半天,路成荫门口贴着春联,却没有人应答。对门一位胖女人走出来,对他俩说:“找路老师?路老师这段时间不常回来,可能去他弟弟家过年了。”
林言拎着礼品,很是奇怪:“弟弟?”
“是呀,前几天他弟弟帮他搬家,可能干了,小伙子长得又帅又精神,路老师家的壶壶罐罐啊他一件件的亲手打包,都不让工人碰,听说还是当老板的,生意做得可大了……”
林言跟萧郁面面相觑。
年后,路成荫的研讨会如期举行,在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上,这只古老又优美的紫砂鼻祖,在沉寂了数百年之后,终于以正式身份呈现在世人眼前。
林言捧着饭碗看晚间新闻,在发布会的新闻播报里,看到了正坐在台下、满眼笑意的韩岳川。
路成荫像凝视初恋情人一般注视着他的壶,向媒体喋喋不休地讲解和介绍,而韩岳川的视线,片刻都没从他身上移开过。
再后来,林言的银行卡里莫名多了一大笔钱,他去银行查问,拿到了一个座机号码,按号码拨过去,听筒传来甜蜜的女声:“您好,山川投资公司前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林言报上名字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女声却似乎早有准备,笑道:“原来是林先生,我们老总嘱咐过了,说您要问的事,一半是酬谢,一半是封口费。”
林言摆弄着银行卡,放下电话,对萧郁道:“你说,这是个好结局吧?”
萧郁正倚着沙发看书,笑道:“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