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三 番外之供春壶(1 / 2)

挖坟挖出鬼 君子在野 15340 字 1个月前

林言遇上一件麻烦事。

一个多月前,北京城一位在古文字方面颇有些名气的老者过世,留下二环里的三套故居和整整几车旧物,老人家风严谨,儿女也都沾染书香,消无声息办完了老人的身后事,至于那半屋子的老玩意,全家一合计,捐给国家了。

事情就起源于这一堆香炉纸扇蝈蝈笼子,原来林言他老爷子与过世的徐老是忘年交,老人病重时,特意挑出收藏品中的几件,认认真真写了信笺。

“书房玩物,早年游历时购于全国各地,虽不名贵,却各有来历,留予旧友,以资纪念。”

老爷子生前著有一书《玩物记》,讲的就是这些小物背后的人与故事。

林老爷子也好眼光,从一堆破铜烂铁里捧出了一把灰扑扑、皱巴巴的紫砂壶。

人死如灯灭,林老爷子看得开,数日后,把林言叫到书房,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转手就把壶给了他。

“这器型罕见,你跟小萧拿去,研究研究。”

林言掂掂分量,双眼冒光:“真家伙?”

“你改名叫‘想得美’算了!连你徐爷爷的十分之一都不如。”林老瞪他一眼,“这种壶传世就一把,在故宫博物院,是不是真品还没定论。”

林言一边嘀咕太脏太脏,一边用袖子接了。

又压箱底老长一段时间,一天林言因为店里的一件藏品查阅资料,突然看见这把壶,左右不顺眼,扔在水中泡了两天一夜,除去外出污泥,只见这壶色如糖栗,满身疤瘤,壶身凹凸不平,又卖力刷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露出茶壶光华内敛的本质。林言摸着壶把上的款识,心里咯噔一声。

等不及萧郁回家,扯下床单裹着茶壶,抱着就往隆庆斋大楼跑,到了店里关上门才敢拿出来,萧郁端详了足有两刻钟,抬起头来,蹙紧了眉头:“庙小佛大,不是吉事。”

这是一把供春壶。

麻烦就来源于这把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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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珠宝何足取,岂如阳羡一丸泥。

供春,通常的说法,正是紫砂壶的创始人,生活于明代正德——嘉靖年间,吴梅鼎的《阳羡瓷壶赋.序》有云:“余从祖拳石公读书南山,携一童子名供春,见土人以泥为缸,即澄其泥以为壶,极古秀可爱,所谓供春壶也。”

供春之壶名满天下,质温雅天然,纯薄坚实,价值之高,在它诞生的年代,就有“胜于金玉”的赞言。此壶传世极少,1923年于苏州搜集到的一把供春树瘿壶,现在就典藏于故宫,这一件的壶盖已经遗失,由后人仿制补全,至于全品,早已是湮没于历史的传说了。

林言抱着这把壶,偷偷摸摸地拜访了几位北京紫砂壶大师,壶的身份还没弄清,供春现世的消息已不胫而走。

一个星期后,一位古怪的客人来到了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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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其他商品,古玩界交易,不可能一天走走逛逛就能购齐。隆庆斋大楼里一家家看似生意冷淡、甚至成日大门紧闭的铺子,背后都有着庞大而复杂的交易网络,而那些看西洋景似的来店里闲逛的人,掌柜轻易也是不招待的。

来客独自一人,大约三十来岁,面容清瘦,衣着朴素,胸前口袋别着一支英雄系列最廉价的钢笔,一般这样闲逛的客人,林言根本懒得抬一下眼皮,然而这一位却突然引起了他的兴趣。

不是因为他略显憔悴的神情,也不是因为他笔直的有些僵硬的后背,而是他身上散发的气质,不知为何,林言竟觉得有些像萧郁。

那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疏离,什么都不讲究,也什么都不愿跟这个世界计较。

客人在店里站了很久,一直都不开口,只负着手一副副地欣赏着墙上的字画。

林言注意到他放在背后的手,手腕扁而瘦,皮肤青白,血管凸出,右手中指有长年累月伏案书写而形成的老茧。

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功高手,林言想。出于好奇,他放下手里一对刚开出来的青皮核桃,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招呼道:“您看点什么?”

林言这店老板当的不太像个老板,T恤白板鞋,牛仔长裤卷着裤脚,时常有人把他当做店里的小伙计,遇上不对路的客人,认为他年轻不懂行情,寒暄两句也就走了。但这客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将林言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答非所问:“这字写得好。”

“字?”

“基本功扎实,运笔有力而不浮夸,落款虽不是名家,但就这笔字的神韵,没二三十年闭门的功夫练不出来。”客人道,“不像现在所谓书法,龙飞凤舞,故弄玄虚,狗屁不通。”

他回头深深的看了林言一眼:“小伙子,有点眼光。”

林言笑道:“您呐,下次等他在时再夸,他高兴了准请您喝茶。”

客人很是诧异:“这作者你认识?”

林言笑笑,反问道:“您是要买字画?字画在二楼,这里挂的都是朋友平日小作,不卖的,要是做得成生意呀,我送您一幅……”

“不,”来客打断他,“我想看看你手里的那把供春壶。”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来客一直迷茫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淡淡的黑眼圈后面,燃烧起两团灼灼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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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言和萧郁回爸妈家吃饭,林老爷子买了新鲜的海虾和大闸蟹,尹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厚着脸皮上门蹭饭,晚饭时说起了白天这位古怪的客人。

林老爷子沉吟片刻:“你再跟我说说他的长相?”

“这哪记得清楚。”林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站着去夹饭桌另一头的梅菜扣肉,“神经病一样,也不知道哪来的消息,非要看壶,让我几句话打发走了,这都第几个了,听风就是雨的,这壶是不是真品还没谱呢,抢东西的人先一波波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林老爷子一筷子敲在脑袋上。

“没礼貌!你什么时候能有小萧一半沉稳,我才放心。”

“哎呦!”林言大叫,“爸,说多少次了,能不能别当着朋友的面教训我!”

“别算上我啊。”尹舟鼓着腮帮子吃虾,口齿不清道:“你从小到大挨的打可都是我看着的。”

萧郁放下碗筷,道:“你说那人三十多岁?很瘦?”

林言挺奇怪大家怎么对店里的客人突然发生了兴趣,仔细回忆了一会:“瘦,头发挺长的,三十三、四岁的样子,文绉绉的,口袋里插着根钢笔,根五六十年代的老学究似的,眼神特茫然,站在店里老半天不说一句话,一谈起那把供春壶,突然两眼刷刷地放光,吓得我都不敢说话。”

林言把十根手指头在眼前唰地撑开:“噢对,他说他是南大的,不知道是学生还是讲师,我也没问。”

林父听他这么说,放下碗就往书房跑,半晌捧出一本《当代收藏》杂志,戴上老花镜,念念有词地翻了半天,指着其中一页:“喏,是不是这个人?”

林言接过来一看,是一篇介绍当代紫砂收藏的文章,开头刊登着作者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五官端正,皮肤青白,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刘海,乍一看觉得资历尚且,细看之下,才发现脸颊不如二十来岁时饱满,眼角也有了轻微的纹路。

大多数的专家学者都有相似的表情,没有肚腩,眼神执着,清高自省,是个被时光定格的学生。

尹舟凑过来看,咦了一声,指着照片道:“这人我有印象,听家里老爷子提起过,好像姓路,还常上电视来着……”

林言他爸跟着点头:“对,就那怪人,一天到晚研究他的壶。”

萧郁道:“路成荫。”

林言摸着后脖颈,一脸大写的懵:“你、你们,都知道?”

收藏界,没有数十年的阅历,数十次打眼上当的经历,成不了专家,但路成荫不一样,这人十三岁被南大破格录取,一路读到博士,二十出头就已小有名气,三十岁刚过,行里还本该是后生仔的年纪,但他和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同台工作,大家见了他也都得叫一声路老师。行里人都传年轻一辈出了个天才,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路成荫这人也没别的,就是三分傻气,七分痴。

这人不爱财、不图名,当了十年教授,论文、著作无数,仍是天天骑着自行车上班,没成家,更没子女,除了工作,就是游走在北京城的胡同小巷,寻觅那些老旧玩意。

唯有壶,壶是他的命。

他的名字一出现,林言就知道,手里的东西,有谱了。

林老爷子给开了特殊通行证,第二天一大早林言就开了店门亲自坐镇,萧郁忙完学校里的事,也跟着去了店里,小伙计扫地除尘,甚是热闹。

路成荫果然到访,这次还带来了他带的两个学生。

林言不敢怠慢,看见他来,远远迎过去,递上名片,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路老师,路成荫也不客气,招招手叫学生上前,开口就让林言取出锁在柜台里的几件镇店钧瓷,挨个儿地讲解。

学生一边点头,一边奋笔疾书,课讲到一半,铸铁壶里烧的热水咕嘟咕嘟地响,萧郁摆弄开茶具,不一会儿,茶香满室。

“我们这里别的没有,好茶好水管够,路老师尝尝,新来的冻顶乌龙。”

萧郁这人周到,对听课的两位学生也作出请的手势,两人没动,直到路成荫点头,才急急地端水喝了。

路成荫喝着茶,随手从柜台抽出一张名片,端详片刻。

“萧郁……是你们店里的书画落款里的那个萧郁?”

萧郁笑道:“是我。”

“你竟这么年轻!”

“书法的品格,首先要看写字人的悟性与心境,年纪倒在其次。”

萧郁一边用公道杯一一分注茶水,一边娓娓道来,路成荫听得认真,之后看萧郁的眼神,就有点不一样了。

林言初次见路成荫,就感觉这人身上的沉静跟萧郁有些相似,应该能聊上一聊。果然两人投机,这一对坐饮茶,从古玩收藏聊到书法字画,又从书法字画聊到历史民俗,竟是要物我两忘。林言被晾在一边百无聊赖,坐在一旁摆弄手机,悄悄地打量这个叫路成荫的客人。

这人其实话不多,对他的学生几乎只用短句,语气平淡少有情绪,没有说话的时候就用发呆打发时间,生活里应该是挺无趣的一个人。

怪不得大龄未婚,也没什么朋友。

按照惯例,这种人,读书时是班里的怪胎,等到老了,又会是个乖戾易怒的怪老头。

唯有谈起他的专业,路成荫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对着萧郁连比带划,滔滔不绝,谈到关键处,一双眼睛熠熠闪光。这人的眼皮极薄,激动时,眼皮会轻轻地颤抖。

聊到后来,萧郁几乎已经不用接他的话茬了,只是微笑着点头,摇头,沏茶添水,由着这痴教授说了个满头大汗,忘了吃饭,也忘了他带来的那两个学生。林言朝两个男孩投去同情的一瞥,却见他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一个用手撑着脑袋,倚着柜台打盹,一个伸着长腿,双眼木然地盯着天花板。

茶味渐渐淡了。

就连萧郁都眼露疲倦,林言起身,打断了他俩的谈话:“路老师,聊得差不多,咱们谈正事吧。”

路成荫眼神飘忽,思绪在虚空里搜寻许久,才施施然回到现实世界,一拍脑门,如梦初醒:“呀,忘了。”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您这么年轻就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搞学术的人,贵在专注。”林言用余光瞥着角落里那两个哈欠连天的学生,按捺住浮在嘴边的笑意,“我父亲很敬重您,特意嘱咐了,今晚他在长城饭店订了房间,请您务必赏光。”

“家父还托我转述,说您想看的东西,今晚一定带到。”

路成荫涨红了脸,他那薄薄的眼皮,又飞速地颤动起来。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安静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速度很快,越来越近。接着,三名黑衣男子的身形在柜台一角的监控画面里一闪而过,还没等众人反应,就已经推门而入。

古玩行当的规矩,有人在里面谈事时,新客人贸贸然往里闯是犯忌讳的,然而这三名不速之客,显然没有要遵守行规的意思。

来者粗声大气地吆喝:“谁是老板?”

这人长得矮胖壮硕,长着一只红彤彤圆滚滚的大脑袋,身后跟着的另外两位男子则相似的瘦高,奇特的是,九月末的天气还未转凉,三人却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外套和长裤。

“我是。”萧郁站起来,“几位有事?”

“买什么?”

“小东西,一把壶。”

听到这句话,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林言要上前招呼,被萧郁抬手挡在后面,冷冷道:“没有。”

“没有?”

“没有。”萧郁重复道。

领头的矮胖男子碰了个钉子,一下子涨红了脸,耳下的横肉颤巍巍地晃动,当场就要发作,身后的高个儿一扯他的胳膊,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矮胖男子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瘦高个儿上前一步,脸上堆了笑:“是我们冒犯,老板别生气,可是呢,我们替人做生意,自然就有我们的消息渠道,听说你这儿来了一把好壶,我们老板喜欢,这不就托我们来谈谈,价格好商量,您尽管开口。要是谈妥了,现金,转账,随您。”

林言懒得跟他们废话:“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你们要的东西我没有,就算有,也不卖。”

他一指门口:“我们还有客人,您慢走。”

矮胖男人怒道:“不识好歹!知不知道我们老板是谁……”

瘦高个儿打断他:“别,别,和气生财嘛,老板您看您这这么好的装修,我们哥仨又笨手笨脚的,要是不小心打坏了什么,您说多不好?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两位是行里的新秀,想必眼力不会这么差吧?”

林言立马急了:“来!谁不来谁是孙子!”

萧郁冲他摇头:“几位,谈生意有谈生意的规矩,像今天这个谈法,恕不奉陪。”

说罢收起方才温和有礼的态度,厉声道:“林言,叫保安。”

矮胖男子吃了瘪,从鼻腔发出低沉的咆哮:“不识好歹……”

话音未落,作势要往前冲,三人中一直没搭腔的另一位高个儿男人的眼风却一个劲儿往路成荫脸上瞄,把领头男子往后一拽,鬼鬼祟祟地嘀咕了几句。

这几句话的效果非同一般,听完高个儿的话,矮胖男人登时没了脾气。说来也怪,这三人像打哑谜似的轮流打量着路成荫,仿佛十分忌惮,然后就开始交头接耳地确认着什么。

接着,领头的矮胖男人做了个手势:“咱们走。”

林言带着小伙计要追去问个清楚,被路成荫轻轻拉了一把:“算了。”

三人推开玻璃门,鱼贯而出,很快,纷乱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言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急汗,骂了句粗口。

路成荫叹了口气:“林老板,这几个人像是有备而来,你手里的这件东西,是块烫手山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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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半,当林言像抱着个初生婴儿似的紧紧搂着装紫砂壶的箱子,出现在长城饭店门口时,没看见他家老爷子的车,倒先一眼瞧见了尹舟,穿西服打领带,人模狗样的险些亮瞎林言的眼。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林言咣当一声关了车门,大步朝他走去。

尹舟抓抓头发:“这不我爹跟老路认识嘛,打了个招呼非让我来见识见识。”

说完抬头仰视着金碧辉煌的饭店大楼,惊叹道:“气派,没看出来,咱爸这么土豪。”

林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就你自己?阿澈呢,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回族里了。”

“啊?”

尹舟摊摊手:“老爷子最近抽风,逮着空就唠叨着我去相亲,被他听见了,这不,一眨眼就没人了。”

“那你丫还来吃饭!”林言给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心太大了吧!”

“哎哎,刚干洗过,再弄脏了。”尹舟拍拍屁股上的土,笑道:“我俩就小打小闹,哪比得了你们,死死活活的情比金坚!”

林言啧了一声,瞥着四周压低声音:“少给我到处乱说啊,要传到我爸耳朵里,还不得给他吓出心脏病来……”

刚说着,一辆黑色家用轿车在不远处按了两声喇叭,停了下来。

“来了来了。”俩人赶忙迎上去,只见驾驶室门打开,萧郁西装笔挺地走出来,绕到后面拉开车门,林言爸妈两人跟着钻出来。

萧郁顺手接过他爸手里提溜的礼品。

尹舟看得眼都直了:“哇塞,这女婿当的……啧啧。”

没等尹舟感叹完,林言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老爷子没戴老花镜,也没穿他那条肥肥大大的灰色运动裤,一身儿的藏蓝西装,把肚腩收得服服帖帖的,再看他妈,一拐一拐地蹬着高跟皮鞋,北京九月的秋热天气,居然还像模像样地系着丝巾。

“哇,这是我家二老么,整一归国华侨!”林言嘴都闭不上,“我就说嘛,虽然被抱养了二十五年,亲生父母还是舍不得我的!”

说着赶忙上前:“妈也来了,今天这打扮,吃完饭就别去跳广场舞了吧?”

他妈顺手给了他一脑瓜崩:“这孩子,就知道埋汰亲妈!”

“就是,你妈在家梳妆打扮老半天,给点鼓励,给点鼓励嘛!”林老爷子赶忙附和,一面给林言使眼色,果不其然,俩人大步往前走着,林母的唠叨还余音绕梁。

“咱家这几个,老的小的,一个比一个痴,就知道研究那些个破东西,饭也不做衣服也不会添,要不是你妈接地气,饿都饿死你们三回……”

林言走到萧郁身边。

萧郁有些紧张,低声问他:“还可以么?”

林言笑着竖起大拇指:“帅,帅得我现在就想脱裤子!”

萧郁听完前半句刚有些释然,就被后半句噎住了,愣了半天,轻轻推了推林言脑门:“没点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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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成荫准时到来,没早一分钟,也没晚一分钟。

饭局进行得很快,因为提前打好了招呼,这顿饭,不敬酒,不客套,该吃饭吃饭,该谈事谈事,这家北京最为传统与豪华的五星级饭店里,满桌玲琅菜色配着热水,活生生像在街边吃地锅鸡。

不过,海参鲍鱼上的再多,路成荫心里揣着事,吃什么都没有滋味。

当服务员将菜品一一撤走,林言把锁着供春壶的保险箱放在桌上时,路成荫的双手微微发抖,那双总是迷迷茫茫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狂热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保险箱,将壶捧在手里,打着手电反复观看,指尖久久触摸壶身每一道细小的纹路,感受着紫砂温凉的触感,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打开又放回壶盖的声响,轻微地连初夏到来时,树梢惺忪的蝉都无法惊扰。

所有人都屏息沉默,生怕打断了路成荫的思绪。

房间里的服务员也都被这肃穆的气氛所影响,为大家添水时,脚步声几不可闻。

路成荫像着了魔,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周遭的人,他的额头渗出汗珠,不住地喃喃自语,一时好似狂喜,一时又好似陷入解不开的难题,万千思绪翻涌,他的嘴角肌肉微微抽搐,自己和自己做着艰难的斗争。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地抒了一口气,用天鹅绒布将茶壶包好,轻轻放回保险箱。

大家都提着口气,视线齐聚在桌子正中的保险箱身上,没有人敢开口,又过了许久,林老爷子才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路老师,怎么样?”

路成荫摇了摇头。

林言刚要露出失望神色,只听路成荫忽然低声念道:“栗色暗暗,如古今铁,敦庞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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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供春手制树瘿供春壶的完品现世,我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

大家都愣住了,林老爷子试探道:“您是说,这把壶,是真的?”

路成荫摘下手套,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

“现在还不能肯定,我希望能把它带回去经受专业仪器的鉴定,然后开会请同行们一起讨论。”他顿了顿,“但根据往常的经验,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他薄薄的皮肤泛起红色,目光里的灼热尚未褪去:“如果最终结果像我想的那样,林老师,还有你们……”

他转向林言、萧郁和尹舟:“你们不仅找到了一件稀世珍宝,更见证了中国紫砂壶起源研究的一段空白从此被填写,这把壶具有极高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我要为它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明代紫砂壶文化老祖宗的作品公之于世,我要请世界级的专家和学者一起鉴赏……”

他的双手用力按着桌面,激动而导致的剧烈颤抖让水杯跟着咣啷跳跃。

尹舟满脸讶异地盯着林言,林言知道他惊讶的并不是鉴定结果,只好苦笑,偷偷地朝太阳系一比划。

路成荫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想起了新的难题,紧紧抿着嘴唇,不吭声了。

林老爷子察言观色,问道:“您尽管说。”

路成荫依旧沉默。

林老爷子试探道:“是有什么难处?还是您对这把壶有什么顾虑?”

路成荫眼里的温度寂灭下去。

“按照我们国家的法律,私人收藏品,即便是一级文物,只要通过正当途径买卖得来,一样会受到法律保护。”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箱子一角,“林老师,您家经营古董生意,对这把壶的价值应该也有所了解,而且,我很明白一个收藏家的心情……”

“这句话,我也很难厚着脸皮说出口,但是……从长远利益考虑,我很希望、希望您能考虑……”

林言惊讶地发现,这位颇有名气的年轻教授,竟然为了一把壶腾得红了脸,紧张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该任何摆放。

“如果您能考虑……我可以想办法,尽量多的争取经济补偿,但是我也知道,即便加上我个人的全部积蓄,能给您的回报,离这把壶真正的价值,恐怕还差得很远。”

大家都不说话了,林言在心里默默道:“丫这是要逼捐啊!”

路成荫道:“如果您不同意,当然,我非常理解,但我很希望能以南大研究所的名义,租借这把壶一段时间,您放心,我们会支付您一定报酬,并且保证这把壶的安全。”

依旧没有人应答,看出了众人的犹豫,路成荫也不再开口了,尴尬的缄默持续了许久,林老爷子忽然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

“路老师,您想想,如果图钱,今天我会请您吃这顿饭吗?”

他招呼服务员端上消食的普洱,缓缓道:“您也说了,这是历史、是文化,谁有资格跟历史谈钱?”

“您呢误会了,这把壶是一位老友的遗物,他在赠送我这件东西时,并不知道它的真实价值,现在故人已去,作为挚友,我可不敢将它转卖他人,作为收藏者,我能力有限,只能拿它泡泡茶喝喝水,它再值钱,放在家里也不过是把茶壶,还不如平时用的那把好使。”

“但放在您手里就不一样,您也说了,您能把它的价值发扬光大,让更多的人看见、了解咱们的文化,您说,还有比这更让咱老北京人自豪的事么?”

路成荫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里像揣着只兔子,起伏不定。

林老爷子喝了口水,道:“何况咱们小门小户的,请不了这么大的神仙,这么一宝贝搁家里,我们全家以后能睡得踏实么?”

“我呢做了一辈子学术,家里这俩孩子自食其力,也识大体……”他看了林言一眼,摆摆手道,“这事我做主了,壶您先带回去研究,等有了正式结果,要是假的,您还把它还回来,要是真的,就让国宝去它该去的地方!”

路成荫腾地站起来,两手撑着桌子,嘴唇抖得厉害,一个字说不出。

林言翻了个白眼,冲萧郁使了个“我早就知道”的眼色。

萧郁笑着摇摇头。

就在这本该皆大欢喜的时候,嘭的一声巨响,房间大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屋里的人都一时都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见黑衣人一个接一个走进来,每个都着装相似,训练有素,接连进来十多个人,林母才叫嚷起来:“哎你们找谁呀?这吃饭呢没看见么?!”

不速之客们不为所动,继续往里涌。

林母大喊:“服务员,怎么回事,服务员!”

尹舟坐得离门近,起身就要去喊人,却被一名穿黑衣的男子压住肩膀,生生按回椅子,林母端起水杯要往来客脸上泼,两名黑衣男子动作更快,其中一人说了声得罪,朝另一名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架住她的左右胳膊让她不能动弹。

“保安!保安!”尹舟挣扎着大喊。

没有人应答,房间门户大开,从里到外被这些怪异的黑衣人团团围住,但仿佛根本没人注意到此处的骚乱。

林言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在桌下滑动解锁,刚按了两个键,手腕就被身旁的一名黑衣人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别住了,顺势用力一折,林言吃痛,咬着牙倒吸了口凉气,手机已然脱手,被轻轻放在桌面上。

黑衣人用手掩住手机屏幕:“林老板,等事办完了,电话你随便打。”

这声音极其耳熟!

林言抬头一看,只见按住自己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天闯进他店里的矮胖男人!

再回头环视一圈儿,果然,白天来过的那两名瘦高男子也站在不远的地方。

酒店的警卫依旧没有动静。

这家承办过无数国际会议、住过外宾,招待过领导人的五星级酒店静默无声,整条走廊都像被按下了消音键,所有人,所有装修精良的立柱和价值不菲的油画,整齐划一地陷入沉默。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矮胖男子道:“林老板不太好说话,这次,换我们老板亲自跟你谈。”

林言脑子里嗡的一声,清场了,要坏菜。

这回,他可能遇上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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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砸场子的人叫韩岳川,行里的人都叫他韩六爷。

专卖古玩字画的隆庆斋大楼就是他的产业,这个人的名字,林言在到处盘店面时就听说过。

没想到的是,他本人那么年轻,下巴溜光,鬓角饱满。当这位占据了北京城珠宝古玩行当半壁江山、在香港拍卖行都赫赫有名的韩老六在保镖的簇拥下穿过走廊,递上名片时,包括路成荫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对于他年龄的揣测稍纵即逝,因为比起他相貌的稚嫩,这个人的气场太强,压得人喘不过气。

黑衣人分作两边,鸦雀无声。

韩老六径直走向桌上的保险箱,刚要伸手,萧郁往他身前一拦:“别碰。”

韩老六就真的缩回了手。

“不碰就不碰,”韩六笑道,“路老怪亲手验过的东西,我信得过。”

“上午我的人汇报时还以为认错了人,没想到真是您。”他叹口气,走到路成荫跟前,拎起茶壶,恭恭敬敬地为他添了杯水,硬递到他手里。

“一次次的合作邀请发出去您连个回应都没有,就上次那鉴宝节目,广告都播了,您倒好,连面都没露,枉我大冬天的亲自在那破宿舍楼底下等了那么久。原来还是嫌我手里的东西不好,这不,值钱货刚一出现,您啊,跟闻见腥味的猫似的,来得比谁都快。”

没有人接他的话茬。

“不说话?刚才你们不说得挺带劲的吗?”他在房间踱了几步。目光落在林老爷子身上,“这里谁管事啊?叔叔你么?”

林父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韩六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那我就直说了,”他朝保险箱一努下巴,“老路的家底我清楚,他能给您什么?那五环外的破宿舍,还是那辆收旧货都没人要的破二八?这东西要卖给我,定金六百万马上付,等正式到我手里,值多少,我百分之一百二结清余款绝不还价,至于路老师,这把供春总价值的百分之十五,当做您的鉴定费。”

“您要是肯跟我长期合作,那别说鉴定费,想要什么您随便开口……”他挑起一边嘴角,“我这人外号阿拉丁,有求必应。”

林言道:“我们要不同意……”

“别别。”韩六连连摆手:“都别急着回答,先回去想想。”

“一边是现金支票,一边呢,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猜,脑子正常的人,都能想明白。”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黑衣人放开尹舟和林母,拆开一盒餐巾纸,亲自把林言的手机擦拭干净,放回他的口袋里。

“您尽管出去打听,我可是出了名的遵纪守法,勉强人的事,我从来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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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家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客厅灯火通明,林言,尹舟,萧郁,排成一排坐沙发上聆听教诲,林父一会儿痛心疾首地数落林言有点好东西就嘚瑟,轻浮气躁惹来这么大麻烦;一会儿慷慨激昂地痛骂韩六这个小兔崽子不识好歹;一会儿又愁容满面,说早就知道从天掉馅饼准没好事,他二老反正是没什么牵挂,你们仨孩子还有大好前途跟这种黑道白道都说不清的人扯上关系可怎么收场云云。

说到激动处,拍着大腿,摘下老花镜几欲落泪。

林言困得睁不开眼,躺在沙发上想点根烟提神,被林父一把打掉了。

“家里不能抽烟记不住吗!还有,说了多少遍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你看看人家小萧,看看人家听长辈说话是什么态度!”

萧郁脸上不见疲态,颔首垂目,洗耳恭听。

林言心说我要跟他学得一样,早五百年前就特么中状元了,嘀咕道:“不就是嫌我得罪了人嘛,您在饭局上国家大义的那多英勇,回来就怂成这样……”

林父大怒:“什么!”

林言还想辩驳,看见尹舟目光呆滞、眼泛泪花那副死相,硬是憋住没开口。

家庭会议开到后半夜才散场。

林言和萧郁没回家,在二老家里凑合着住下。

一进卧室,林言就把萧郁按墙上了,照着嘴唇就亲,萧郁躲了半天,林言就急了,压着嗓子吼他:“外人面前就算了,到家了你对我主动点儿会死啊?”

萧郁摸摸他的头发:“隔音不好,爸妈能听见。”

“我们两个这大好青年,又不阳痿,他俩不用听也知道咱俩在家……”

“非礼勿言。”萧郁皱起眉头,眼看着林言脸色愈发不善,语气又和缓下来,叹道:“罢了,依你。”

他亲了亲林言的耳垂,解开他的腰带:“公侯王孙我都没怕过,就是你,逸涵,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林言只觉得这一晚承受的疲倦和压力,一下子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整,路成荫的电话就来了。

林言亲自去尹舟家接人,尹舟蓬着刺猬脑袋从被窝爬出来,一边嘟囔丫有病吧,一边跟着林言下楼,等到了茶舍看见路成荫,打着哈欠说了句您真是我亲老师,然后脸朝下扑倒在罗汉床上,起不来了。

茶舍雅间建在庭院之中,室内外并无墙面隔断,而用白纱作为屏障,檐下几杆翠竹,隐约能听见后院流水潺潺。

家具古色古香,房间正中摆放一张草花梨长案,黑檀茶海,茶道用具一应俱全,偏厅有琴室香室,为了安全,抚琴和调香的人都已被撤去。

萧郁和路成荫早到,两人煮水煎茶,用的正是那把供春树瘿壶。

相比林言和尹舟哈气连天,沏茶的两人精神饱满,仿佛昨夜的冲突未曾发生过。

上好的安溪铁观音,一遍遍冲淋在壶身上,冒出袅袅白气,茶壶愈发润泽饱满,原本树皮一样干涩的壶壁,透出熟栗似的光润老熟。

林言翻了翻服务员递上来的茶单,咂舌道:“都疯了吧,铁观音八百六一壶,你们就用来洗杯子!”

“你懂什么,”路成荫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从壶身上移开,“紫砂质地疏松透气,这壶被遗忘了太久,气孔积满潮气和霉气,不用最好的茶水洗透了它,泡出的水就不是该有的味儿。”

“昨晚我一夜没睡,一直煮到天亮,勉强才能用,这还不够,要是不停火地在滚茶里煮上三天三夜,你们才能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香似芝兰,价比金玉’。”

他点了一杯茶递给尹舟,期待地望着他:“试试。”

尹舟还在梦游状态没回过神来,呷了一口。

林言问他:“怎么样?”

尹舟道:“就一股人民币味儿。”

说罢很嫌弃地打量桌上的茶壶:“古人的审美也够奇葩的,这东西捏的吧,说好了叫仿生,说不好跟个在泥里打过滚的麻梨疙瘩似的,也就是小林子你们俩细心,要放我手里,再下去三十年也见不了天日!”

林言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转向路成荫和萧郁:“我说你俩能不能靠点谱,我这都愁着要给你们一人雇;俩保镖了,你们还带着这壶满街跑,当遛狗呢?”

路成荫自顾自给壶里注入热水:“非也,古董,不是让你把它锁进保险箱供起来的,再珍惜,它也是器皿,要用,用它,它才有灵魂,代代相传,代代相惜,才叫传承。”

“文化也一样,有用的东西才能流传,你把它收起来天天研究宣传,可就是没地方用,它才到了衰败的时候。”

“你看,它多美……”

他满含依恋的注视着壶,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一片愁云惨雾。

林言看不下去:“舍不得,不给他就是了,反正那个韩六子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我们家也不愿意跟他有什么牵扯。”

路成荫的脸色愈发惆怅。

“你们不知道……”

要不是路成荫,林言真不知道人的肺腑有那么多气可叹,一声比一声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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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韩六,不说威震天下,但在交易行里,却也实打实的占据了半壁江山。

传说这个人在国内外的古玩交易界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只要他想,没有他弄不到手里的东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和许多白手起家的文物贩子不同,这个韩六背景神秘莫测,据说他家三代从政,也有人说,他家从建国之前就在欧洲珠宝界顺风顺水,到了他这一代才染指文物生意,别人是赚了黑钱洗白,他却是好好地走着白道来涉黑。

那时国家法律对于古玩和文物的界定尚不完善,合法和违法之间时常有空子可钻,当年韩六在古玩界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时,赚到的第一桶金,就是作为拍卖行的幕后股东,跟国家机构打的一场官司。

有的说成无,无的说成有,他的上位,可说是典型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据路成荫说,这个人跟政界交情颇深,而他向自己频频抛出橄榄枝的那个所谓的鉴宝节目,实质就是个洗黑钱的幌子。

路成荫还说,根据这几年的了解,韩岳川本人,跟海外古董走私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古玩行当利益巨大,这一行,无论心多黑手多狠,最多就是个惹不起的二道贩子,可一旦染指了盗掘和走私,就真正成了文化的罪人,被国人所不耻。

路成荫厌恶他,厌恶到韩六几次相邀,都被他黑着脸叱骂了回去。

林言听得目瞪口呆:“那人看着也就跟我一般大,七八年前还高中刚毕业呢,有这么大本事?”

路成荫叹道:“不止,他做得缺德事多了去了。”

潘家园有个摆地摊的怪老头,酷爱收藏字画,韩六看中了他手里的几幅名画,天天派人在他的摊前寻衅滋事,生意做不成,老头一家断了生活来源。他鳏居多年,只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韩六又去老头的儿子耳边游说,败家子听说老头的几幅破画那么多钱,就起了歹心,跟韩六里应外合,把画偷偷卖了。老头知道后气得心脏病发,没多久就死了,韩六怕他儿子报复,又想方设法让他进监狱判了无期。

好好的一家,因为韩六的搅合,闹得家破人亡。

尹舟大张着嘴:“这简直是小说里才有的段子……”

林言道:“没有人报警么,直接抓啊!”

路成荫道:“韩六阴就阴在这一点,这些事,他都不直接参与,偷画的是老头的儿子,画被倒卖了五六次他才接手,警察来调查时,他主动把古画上交作为证据,事后老头的独子被抓是因为贩毒,韩六还拿了举报奖金。”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本该作为无主文物被收归国有的卷轴莫名其妙出现在韩六的地下拍卖会,拍出千万高价,你说,这事跟他没关系么?”

林言靠着花梨椅背,听得脊背都凉了。

这回,老爷子是要被他坑惨了。

他下意识地按着萧郁的手背:“我们怎么办?”

萧郁面无表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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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放了国庆假,节日期间全北京戒严,连快递都进不来。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连雾霾都了无踪影,怎么都不像有邪恶势力存在的样子。

路成荫的研究很顺利,由他牵头的学术研讨会进入最后的筹备阶段,烫金邀请函发往各大高校、科研机构和博物馆。林言与他碰过几次面,只见路成荫脚步轻快,满面春风,连他带的博士生团队都直呼日子好过。

可就在大家放松警惕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只供春壶,这只集极高的艺术、历史、科学价值为一体,被路成荫锁在大学的文物陈列室、里三层外三层严加看护的壶供春手制树瘿壶,失窃了。

听到消息后,林言的脸都绿了。

“太嚣张了,居然真敢动手?我还就不信了,这次管你什么神仙,我让你好看!”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转圈子,回忆着之前与韩岳川交锋的经历,在脑海里一遍遍排演一会儿要对警察说的话。

现在该做什么?通知尹舟一起去警察局作证,还是第一时间保护证据,去店里拷贝出半个月前那三名黑衣男子闯入的监控视频?

萧郁上午在学校有一节书法选修课,大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林言拿起车钥匙,家门突然开了。

萧郁风尘仆仆地闯进来:“走!”

“肯定是韩六、韩六子终于憋不住了!”林言一边嚷嚷,一边跟着萧郁下楼一路小跑,“哎,咱们去哪?”

萧郁道:“去看路成荫。”

林言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鼻头就有点酸。

他险些忘了,他骄傲的、固执的、永远礼貌谦恭、喜怒不形于色的郁哥哥,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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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陈列室的门口停着三辆警车,警灯闪烁不停。

林言在校史陈列楼一侧的花园里找到了路成荫。

他站在一条雨花石铺成的小路上,林言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失魂落魄地望着不远处的一颗银杏树。

“路老师!”林言停下脚步。

路成荫仿佛被那棵银杏树迷住了,可身体却像树叶在风里轻轻颤抖。

他更瘦了,头发飘散,颧骨高耸,眼下两片浓重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愈加憔悴,似乎这一上午所发生的事,已经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

林言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路老师,您镇定一点,我们有证据,我们配合警察,一定把东西找回来。”

他的手并没有用力,路成荫却不堪重负,打了个趔趄蹲下去,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的空气在肺叶挤进挤出,带不来急需的氧气,他朝林言摆手让他退后,再三的控制情绪,不想在人前失态,最终两手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悲鸣声。

“中国第一把、可能是唯一一把完整传世的供春树瘿壶,没有了,在我手里没有了!”

他挥拳朝自己的太阳穴砸去,哭喊道:“是我大意,是我拖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人间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但在这个瞬间,林言站在他身后,他能感受到,加诸在这位一生别无他求、只痴迷于紫砂的国之大师身上的,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悲恸。

灌木丛中的呜咽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萧郁拦住两名探头探脑的女生,回头朝林言示意。

林言搀扶着路成荫:“我们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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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派出所做完一天笔录,两人已经疲倦不堪,倒头就睡。

睡眼迷离之际,林言想,动机如此明显,只要朝韩岳川的方向搜索,锁定他的活动轨迹,不出几天,应该就会有线索出现了。

令林言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案子,专案组马不停蹄地查了两个星期,依然毫无头绪。

据负责的民警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手段专业、甚至堪称完美的盗窃案。

现场没有留下指纹,没有脚印,门窗密封,门锁没有被破坏痕迹,所有监控一律没有拍到窃贼影像,校工发现并报警时,展示台还在完好无损的转动。也就是说,要么,这窃贼要么是掌握内部资料并且非常熟悉现场环境的‘内鬼’,要么,就是闹鬼。

国宝现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谢绝媒体,密不宣传,除了壶的最早发现者,学校保安和校工,没有人知道这把壶的确切信息。

就连路成荫为这把壶的身份所筹备的学术讨论会,印发的邀请函上也没有指明到底是什么研究课题。

偷走这只壶的人究竟是谁?

谁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花费无数精力,来窃取一件还没被验明正身的紫砂壶呢?

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包括林言和路成荫,都被民警反复盘问,可更为诡异的是,能有可能作案的学校保安和校工,经过排查,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盗窃发生的那天,距离路成荫牵头的中外学术讨论会开幕,仅剩不足一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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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已经尽量封锁来降低负面影响,可在大学校园这种流言的温床,种种猜测在社交网络上越传越多。

更添乱的是,路成荫的情绪,被这次变故彻底击垮了。

星期六一大早,林言正衔着根烟在厨房煮奶茶,一个电话打乱了他一天的安排。

林言看着屏幕显示的号码,把头发一通乱抓:“妈的,还有完没完了!”

离南大最近的惠民区公安局,民警们刚刚交班。

还没进门,透过大厅的玻璃外墙,林言就看见里面一名衣着邋遢的瘦高个子男子在大吵大嚷,手指咚咚地敲着柜台。

刚推开门,却率先听见值班小民警尖锐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没有权威部门的鉴定结果,我们很难判定损失,只能尽量要求上面派人,您这说值一个亿两个亿就要我们全勤出动,那要是您一张口说值几百亿,我们还得申请部队支援了?”

“我们不是万能的,现在专案组日夜颠倒的连轴转,您回去等消息,有了线索,肯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您这样天天来闹天天纠缠,占用有限的警力,也影响我们的日常工作,我们很为难……”

路成荫声音嘶哑:“你们去查,去查韩岳川,去搜他家,肯定在他那儿!”

林言叫了声路老师,小民警看见他,如蒙大赦:“您是家属吧?快快,把人领走!”

几天不见,路成荫像换了个人,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满脸胡渣,原先朴素却干净的衣服沾满油污,大约天天在外奔走,根本来不及换洗。

不顾他的挣扎,林言搀住他的胳膊往外走,对民警道歉:“我送他回去。”

“这哪是大学教授,分明一神经病……”民警在身后议论纷纷。

自从阿颜的事之后,林言对这种独居怪人的家隐约有些抵触。

路成荫住在学校的旧集体宿舍楼里。

这栋宿舍楼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最初是学校给新来的单身教工提供的一项福利住房,后来随着时代发展,高校的门槛和薪水越来越高,新进的年轻讲师也都更愿意自己租房子,这栋老楼也就没什么人了。

然而,比起楼道的阴冷敝旧,路成荫的家,宛如一座小型档案馆。

四五十平方米的家里,被书架和陈列架塞得满满当当,所有能放东西的桌台都堆满了书,狭窄的走廊被两侧一人多高、摇摇欲坠的旧资料和报纸挤得转不开身,就连露出的一丝墙壁,也贴着白纸,密密麻麻的做了笔记。

早期的资料早已泛黄,角落里堆积如山的书刊上,落了厚厚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