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比试的输赢已不重要,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尘轻雪神清气爽地跟着舟行晚离开了剑盟,连带着看神智不清的玉秽和小拖油瓶花辞镜都看顺眼了。
回流云宗的路上, 尘轻雪心情好得坐不住, 他一会儿看一眼舟行晚,不时眉眼含笑上手摸抚,想来如果不是还有别的人在场, 他还能再做一些更加亲密的事。
流毓心情却不怎么样,本来她好几次向舟行晚商谈把自己放了或者暗自要逃都没得逞,现在见别的人春风得意,心里当然不会好过。
但毕竟尘轻雪是唯二能决定她如今待遇的人, 流毓不敢针对得太明显,先默默看了花辞镜一眼:“装模作样!”
一边哼哼唧唧地向舟行晚求抱的花辞镜转了过来:?
流毓浑然不觉,她最近几天被限制行动, 过得并不痛快, 而今情绪才撕开了一个口子, 心思立马活泛下来,她又看向玉秽, 毫不客气地点评道:“自作自受!”
玉秽精神失常, 虽然手脚被缚,却仍痴痴盯着舟行晚,没有半点反应。
流毓觉得没意思,这才终于慢吞吞转向了尘轻雪, 很是勉为其难一般:“罪该万死!”
尘轻雪:?
关他什么事?
舟行晚被她的点评声吵得睡不着, 从原本打坐的状态里睁开了眼,却不想正好对上了流毓的眼睛,少女盈盈一笑, 叹道:“我见犹怜,可爱可欺,该由我杀。”
舟行晚:……
他觉得自己跟现在的年轻人出现了代沟,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了。
流毓囫囵把众人都总结了个遍,却犹然还觉得差点什么,猛然想起自己,于是轻轻别了一下头发,纤长的食指直指自己心口,缓慢道:“生不逢时,命定之人,颠规覆矩。”
“……”
她说完,似乎颇为可惜地轻轻往后一靠,竟然是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了。尘轻雪原本还在等着她接下来的判词,见她竟然半途而废,登时不满:“我怎么就罪该万死了?”
流毓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好,闻言眼睛都不睁,只懒散地指了一下记忆里舟行晚的位置:“师尊最喜欢的是你而不是我,雪尊你说你是不是罪该万死?”
“……”尘轻雪放弃沟通,并觉得如果流毓是因为这个觉得他“罪该万死”,那么他肯定是很愿意万死不辞的。
流毓看了眼外面,再次试图跟舟行晚讲道理:“师尊,弟子真的错了,您就放了我这回吧?再说了这里四个男人,就我一个女人也不方便,是不是嘛?”
舟行晚觉得不是,他说:“放你出去,你又残害无辜吗?”
舟行晚捉到流毓的时候那一片地方的男人已经被她害死大半,难以想象如果他跟尘轻雪再到得晚些,兴许流毓真能把那个地方的男人杀干净,然后再去找个新的地方兴风作浪,等到那时,她的罪孽只会更加深重。
流毓不满地撇撇嘴:“无辜?他们可不无辜,那些男人半点担当也无,许多时候我连真形都没露出来,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抛妻弃子只顾自己逃命,若弟子真是歹人,那些女人不就没命了?我如今的做法,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舟行晚不赞成道:“以人性试炼人性本就不是可取之法。”
流毓冷笑:“当初与师尊一同离宗,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弟子可都是第一个挡出来给您断后的。”
她说:“那些男人不知从小受了多少优待,真要他们站出来担事的时候却个个畏缩不前,与其如此,倒不如全杀了,也好多留一些东西给他们妻儿活命,还算做了善事一桩。”
她言辞激烈冲动,字句有理有据,舟行晚心知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但还是说:“你该庆幸经这千年演化,关外并不人人都能修炼,不然凡路之所遇都是仇敌,你又该怎么办?”
“师尊是在关心弟子吗?”
流毓眼神亮了起来,看上去开心极了,她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舟行晚说出的可能性,半晌轻蔑道:“人人都能修炼又怎么样?不过是供给弟子剖挖的金丹又多了一些而已,如果真是那样,弟子可不一定就不是师尊您的对手了。”
她炙热的目光不住流连在舟行晚身上:“若真那样,弟子胜了师尊后定然不回将您像这样擒住,您肯定是最后死的那个,师尊,这个回答您开心吗?”
并不怎么开心的舟行晚:……
疯了,真是疯了。
他心中暗道自己真是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已经完全接不住流毓的话。
接下来一路行程中,他除了跟尘轻雪不时说说话基本上没怎么理人,森*晚*整*理好不容易晃悠到了流云宗,却正好见到宗门两侧规矩立着两排形装统一的弟子,淡青色的竹衣往后延绵五六十丈,气势恢宏,声势浩大,像在举行着什么欢迎仪式。
而在那一排弟子最前面,几个流云宗的长老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舟行晚没想到的是黎青也在,她穿着一身合适动作的劲装,头发不像从前在舟府时那样盘起,而是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让她看上去更显年轻。
黎青气质干练,腰侧佩了支朴实无华的碧剑,她身旁那几个长老舟行晚都认识,但没怎么说过话,唯有一个女人他印象不深,好似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只好暂时按下心底的疑惑。
几人停了马下到地上,尘轻雪奇怪道:“这是知道阿晚你要回来了吗,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舟行晚同样疑惑,这一路上他跟黎青传讯不多,更没报告过对方自己的行程,那么这一大群人当然不是来等他的,而且……
舟行晚遥遥与黎青对望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从前看到了他就激动地跑上来的黎青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好像变得有些……冷淡?
他把这些不该有的心思甩到脑后,上前去向黎青说明了自己路上遇到的各种状况,才问:“娘亲在这儿是要等谁?”
黎青差人把玉秽带了下去,微微笑道:“等你师尊,他也是今天回来,没想到这么巧。”
知天厉也才是现在才回来吗?说实话舟行晚有些意外,毕竟他跟尘轻雪回来晚了是因为半途遇到流毓,这才多花了一些时间,可是知天厉……他怎么也这么晚?
黎青没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从一开始她就对流毓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应付完了舟行晚就转过去:“你想把天底下的男人都杀了?”
“怎么,不行吗?”流毓抬起下巴,倨傲道,“前辈您也是女人,自然应该知道这世道对女人有多不公平,我也从我师伯那儿听说过一些流云宗的秘辛,当年要不是有歹人作祟,这流云宗的宗主本该是您,哪儿轮得到他知天厉?”
她看着黎青,眼睛里亮盈盈的:“不如咱们联手吧前辈?把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杀光了,看在您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我师尊的死活,您看怎么样?”
“听起来是挺不错的。”黎青弯了弯唇,倒真像考虑起了她的话似的。
舟行晚呼吸一滞,流毓脸上笑意更浓,她正要叫黎青为自己解了身上的束缚,便见到黎青看了眼旁边那个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另一个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可是你要拿什么来证明你的价值呢?”
流毓见从前也算大名鼎鼎的黎青竟然真的愿意跟自己合作,声调都拔高不少:“前辈刚才也从我师尊嘴里听到了,我杀了好多男人,还挖了他们的金丹,还……”
“我问的不是这个。”黎青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是说,你证明女人的价值只在铲除所有男人之后,那岂不是就代表了只有男人死绝了你我才能成为天下一流,岂不是证明你我只能屈居于男人之后?”
知天厉带的队伍慢慢回来了,他们浩浩汤汤,从密密麻麻的点开始变大。黎青盯着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声音里流露出很不明显的恨意:“我对你要做的事不感兴趣,我从关内赶回来只为两件事,第一已经完成,是为了我的孩子撑腰,至于第二件,我会让你看看,与其把天底下的男人都杀光了去捡他们用过的东西烙上自己的名字,不如就当着他们的面,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侵占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会是什么下场。”
“什么男女、什么资源?能人居于最上罢了,你若真想制定这世间的规则,不如爬到最高最远,到时候你就算扮作街头乞丐,也会有人赞赏你不拘小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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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知天厉接风洗尘,黎青为他办了一场接风宴。
如今这个特殊关头,九州就没有宗门是不被妖族攻打过的,正值修生养息之时,当然一切都是从简了办。
这场接风宴上只潦草摆了几桌,没设主位,黎青跟知天厉同等的落于最上首,那个舟行晚隐有熟悉之感的女人就在黎青下一个位置。
出乎舟行晚的意料,这场接风宴黎青本来不想让他参加,反而是指定了要带上花辞镜;虽然他本来也不喜欢这种应酬的场合,被黎青这么一说,倒也想来见见世面了。
犹记得刚才黎青听他说要来参宴时叹的那口气,女人看他的眼神多了一分从未有过的探究,或许是真的失而复得过,黎青对他格外珍视,哪怕很想拒绝,最后也没说出直接拒绝的话,只委婉道:“渡儿,娘希望你能离开流云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由于太过震惊,舟行晚已经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他讶然地跟黎青对视了两三秒,没有想到对方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想不到是对的,毕竟从黎青确认他身份开始就对他表现出了舟行晚此前从未见过的激动和关怀,他以为黎青出关,应当会与他过一段天伦之乐的好日子——可她现在竟然让自己走?
舟行晚低头喝了杯茶,借此来掩饰自己眸中的情绪。
由于一切从简,这场接风宴连人都没请几个,惯例的管弦丝竹和美人歌舞没有置办,真的就只是摆了几张桌子几杯酒水点心,不像是招待一宗之主,跟最普通的人家也没什么区别。
黎青坐在知天厉对面,歉然道:“我太久没回来,流云宗已经有许多人不认得我,没能好好为师兄接风洗尘,先自罚一杯。”
她说着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唇边沾了几滴湿润,不在乎地随便揩去。
知天厉双手捧杯:“师妹这么多年没回来,怎么反而跟师兄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道谢。”一杯饮尽,黎青将手里的杯子放了下去,瓷器磕到木桌上发出轻响,她微微笑道,“我不在这二十几年,渡儿跟师妹承蒙师兄照顾,若非师兄作保,我这个儿子或许在去年剖丹案出来的时候就死了,这是恩情,师妹没齿难忘。”
知天厉挥了挥手:“蘅晚是你的孩子,那就是我的侄子,再说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在,就算师妹你之前没传讯过来,我也不会让他出事。”
黎青展颜,又看向自己另一侧的女人:“还有昭明……这么多年我不在宗里,她神识缺断状若疯癫,若非师兄关照,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她轻轻地念着“昭明”两个字,下首处的女人却没有半点反应,反而是始终作为旁观者的舟行晚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女人眼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他脑海里飞快闪过“圣明子”三个字,想起上回回流云宗时粗略一眼,对方当时蓬头垢面久未打理,如今虽不说光鲜亮丽,好歹衣发都是熨帖的,他当然认不出来。
只是……舟行晚略略扫过一眼宴上几人,不知自己到底是误入了什么恩怨前尘。
一旁知天厉脸上却突然有些不自在:“师妹这说的什么话,昭明怎么说也叫我一声师兄,就算没有你,我怎么会对她置之不理?”
黎青低低笑了一下,她温柔地看向旁边形同提线木偶的昭明,说:“这倒也是,倘若细说起来,师兄还得好好谢一谢她呢。”
她话未说完全,知天厉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仙门大比时各宗门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妖族的攻击,流云宗并无不同,何况当时连身为宗主首徒的玉秽都已叛变,在这种情况下,流云宗没直接沦陷都已不易,还成了整个九州里唯一一个安然无恙从妖族的袭击里守下来的,这其中就是昭明的功劳。
——当日并无多少人留守,是以无人能够复述那天的战况;只是听那时留在流云宗的弟子们说,妖族来袭时他们立马就开了结界,是后来清点人数时发觉少了一个,于是连忙打开结界去寻昭明——却没想到根本就不必他们去寻,结界刚一打开,众人还没踏出流云宗的地界,就看到衣衫破烂了不知多少血痕的昭明一手执剑,直直立于天光破晓的结界之外,身前无数妖族残肢断骸堆垒,宛如一个沐血的杀神恶鬼。
知天厉眼神闪烁,忙不迭点头:“是要多谢她。”
两人再度举杯,又是一轮推杯换盏,先前的话题在昏沉中翻了一篇,知天厉酒意上头,不再与黎青客套,转而叙起了平常话。
他问:“说起来,那舟光济如今应该也才四五十岁,应该还没到天人五衰的时候,师妹现在回来,难道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算是吧。”黎青淡淡的,没什么兴趣的样子,“颜如水死了,新的人皇要清算朝野,我刚好在那里待腻了,所以把舟光济这么多年做的龌龊事公之于众,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已经投好胎了。”
“……”知天厉短暂一愕,大惊失色道:“他可是蘅晚的亲爹!”
“那又如何?”黎青道,“师兄以为我为何爱渡儿?是因为他的爹是舟光济,还是因为他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
“……”知天厉说不出话。
黎青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回没有立马喝下,而是拿在手中把玩,她做了一个怀念的表情:“师兄怎么这幅表情?是太久没见所以忘了吗,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